賊
村上各家各戶的煙囪開始冒炊煙的時候,下地的男人也陸陸續續從田埂爬上來了。甄家的男人也在隊伍中,甄老頭帶頭,一路和村人打著招呼,一路朝家回。村裏人也很給麵子的恭維兩句,無外乎是兒子多好福氣之類,若有有人問上兩句甄惜福的情況,甄老頭更是必須停下步子大話幾句。
甄知夏和甄知春半個身子探出廚房朝外看,這一股人慢慢朝著這裏過來,甄三體格魁偉,在這行人中最是顯眼,縱然一身塵土滿腿泥巴,在薄暮中也猶如一座銅山一般。
甄知夏心裏唏噓:這本應該是一個能擔當的男人啊,可惜。
甄三還沒來得及走進院裏,就見兩個女兒朝自己撲了過來,大女兒喊一聲爹,已經帶了哭腔。
“爹,你可回來了,咱們屋裏遭賊了。”
甄知春是真哭,甄知夏卻不是,她跟著用力點頭,兩隻手揉著眼睛,把兩隻眼睛揉紅了,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什麽被偷了?”甄三下意識朝廚房門口的李氏看去,他們屋裏還能有什麽值錢東西,他是沒得一文錢的,李氏當年為數不多的嫁妝這幾年似乎也早就典當光了吧。
“錢被人偷啦。”甄知春哇一聲大哭起來。
甄三嚇一跳,有些反應不過來:“咱們能有什麽錢。”忽然想到昨個兒娘問自己要了一晚的銀子,當即也臉色煞白:“莫不是那銀子丟啦?”
此刻周圍的村人三三兩兩的正要回屋吃飯,聽到甄三這聲吼,複又圍了過來。已經有好事的媳婦湊過來問甄知夏:“三丫頭,是不是又出啥事啦?”
甄知夏假意忽略她興奮的目光,暗藏鄙夷,撇下嘴角委屈道:“咱們家裏遭賊了,屋裏被人翻得亂七八糟,錢都被人偷啦。”
村人頓時交頭接耳起來,甄家院外一片嗡嗡聲,莊戶人家地裏丟個瓜,雞窩裏少個蛋,都不算啥大事,偷錢就不一樣了,地裏刨食的人家,錢都來的不容易,偷別人家的錢是極其缺德惡劣的事。
眼看探頭探腦圍過來的村人越來越多,甄知夏覺得時機已到,就放大聲哭道:“這人太缺德了,咱們這麽窮,還來偷咱們的錢,大伯嬸子你們都看到了,這事兒不能這麽算了,這賊人今天偷了我們的,明天指不定又挨到誰屋裏呢,大白天的就丟錢,以後誰還放心下地幹活啊。爺,咱得把裏正找來吧,這可不是咱們一家的事兒啊。”
“幹啥在院外嚷嚷,三丫頭,你還嫌自己不夠丟人還是咋的。”
馬氏虎著臉站在院兒裏:“啥事都沒查清楚就瞎嚷嚷,大白天的哪來的賊啊,還找裏正,裏正是你一個丫頭片子瞎扯呼兩句話就能過來的?”
村人又是一陣議論紛紛,就有婆子對著兩姊妹勸道:“回屋去再找找,是不是找漏了,村裏白天人來人往的,還都是實誠人家,咋會丟東西呢。”
“嬸子若是不信就去咱屋裏看看,屋裏讓人翻得亂七八糟的,爹下地了,娘在我奶家煮飯,我和妹子去挖野菜了,這錢說沒就沒了,肯定被人偷了。”甄知春嗚嗚咽咽的哭著。
甄知夏再次揉了揉毫無淚光的雙眼:“姐,錢確實是丟了,咱先回屋和爺奶說清楚,然後再找裏正,找村老。村裏出了賊,不是咱一家的事情,不能藏著掖著,不然村裏其他人也要受連累的。”
馬氏日日在家罵人,縱然隔著門,周圍幾家鄰居也是曉得甄家大概的,這時候就有心善的忍不住說:“其實這三丫頭也是好的,小小年紀能說出這話。”
“這甄三丫頭不是昨兒個才鬧著跳河,聽說忤逆她奶,頭發都……”
“你不知道哇,這事吧,有原因的……。”
因為甄知夏姐妹這通鬧,甄家晚飯都來不及吃,甄三用井水衝洗了手腳上的田泥,就和李氏一道兒被叫到了甄老頭和馬氏的屋裏。張氏心裏有鬼,生怕真的牽扯了裏正出來,就磨磨蹭蹭的一起跟了進去。
甄老頭坐在木椅上吧嗒吧嗒抽著煙,甄知夏受不了那煙味兒,不露聲色的朝旁邊挪了一點兒,恰好一眼對上馬氏圓睜的怒目,心裏不由冷笑一聲。
馬氏拍了一下隔開她和甄老頭的那張短木桌:“你們倆給我跪下,三天兩頭不找事兒皮癢是吧,在外頭叫叫嚷嚷的是想幹啥,嫌甄家不夠丟人哪。”
甄知夏被甄知春拉扯了一下,不情不願的慢慢屈膝,卻不願意對著馬氏,就朝著那張短木桌跪了下來:“奶,我們不是惹事,是咱屋裏的錢被偷了。”
“錢被偷了咋不先和我說,跑去外麵和別人嚷嚷啥。”馬氏尖尖的手指指著她:“別當我不知道你打的啥鬼主意。”
“爹不是下地才回來麽,我總想著得先問問爹是不是曉得這事,或許他拿了給奶了呢。”
“咋的,想賴我頭上,哪個拿你銀子了,你個黑心爛肺的,髒水都敢潑到我這兒了?”
甄知夏心裏一亮,順勢假哭道:“我,我不知道,我和姐回屋,家裏被人翻過了,就連娘藏在櫃子角落裏的嫁妝,最後剩下的一十三個銅板都被人偷了。嗚嗚,我沒騙人,爹昨晚問我要銀子,說是替奶要的,我昨天頭暈暈的一直想睡覺,就想今天給爹的,不想早上稀裏糊塗的又給忘了……。”
馬氏臉色發黑:“你少放屁,啥叫替我要的,你個丫頭片子安的啥心啊。”
甄知夏皺巴著嘴,眼裏總算擠出了點霧氣:“奶,我錯了,你打我吧,那錢不是替奶要的,是我應該給奶的,但是咱屋裏是真的招賊了,那個賊太壞太壞了,偷人家錢啊,連十三個銅子兒也不放過,莊稼人的錢多難掙啊嗎,這個黑心賊,就該她腸穿肚爛渾身長蟲,斷子絕孫。”
聯想到這幾年的委屈,本來隻是做做樣子的甄知夏忽的怒從心中起,咬牙切齒的詛咒起來。
“你個丫頭嘴巴咋這麽毒,怪不得你奶說你是黑心爛肺眼裏沒人。”旁人還沒做反應,張氏先跳了出來,指著甄知夏大罵。
甄知夏張著淚眼,做不解狀:“二伯娘,我是說那賊人,你做什麽罵我啊。”
“你,你。”張氏實在是聽到那句“斷子絕孫”一時沒憋住,天知道她今天才摸到一十三個銅子兒,被罵成這樣太委屈了。
“你個丫頭不知輕重,那些糙話哪是能隨便亂說的。被外人聽到了,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張氏心中暗道不好,一邊說一邊就暗暗往後躲。
“老二媳婦你過來。”馬氏見張氏反常,心裏就明白了幾分,這老二房裏的娘家就在本村,家裏也有的幾個錢,但她眼皮子出奇的淺,平日裏多吃一口菜也是好的,這摸進妯娌屋裏偷錢的事兒,她也不是做不出來。
她心裏那個氣,平日看她也沒這麽不順眼,咋就做下了這事兒,管錢立規矩,這事兒怎麽的也得她這個做婆婆的說了算。
“你剛才急啥?”
“婆婆,我能急啥,就是擔心這侄女兒不懂事,學這村裏的潑婦亂說話,不好好管管,日後連累甄家的名聲。”
甄知夏不著急,她巴望張氏能多罵幾句,她這話是學的誰,馬氏難道聽不出來?
馬氏臉色果然更黑了。
張氏終於想起來,她這個婆婆往日說話可不就和潑婦似的麽。
馬氏氣的說不出話,半天才顫抖著指著甄知夏和李氏他們:“你們先給我滾出去。”
甄知夏不怕死的跟了一句:“爺,咱們還是叫一聲裏正吧,隻怕這會子都知道咱們屋裏丟了大錢了,那賊或許還沒跑遠呢,麻煩讓裏正帶人查一查吧。”
馬氏一拍桌子:“讓你先滾出去,聽不懂人話咋的。”
甄老頭平日不管家內事兒,但還不至於糊塗,他在煙霧騰騰的煙香後頭瞧了臉色慘白的張氏一眼,將最後一口煙咽了,背著手出了屋子。
三房的人一溜兒跟著出了門,甄知夏有心走在最後一個,果然聽見裏麵壓抑的一聲罵:“你個長了賊手的東西,給我跪下。”
緊接著撲通一聲,張氏低聲辯解道:“娘,我這也是為了您……。”
“放你娘的屁,你為了我去摸你妯娌的錢,當我第一天知道你,少廢話,把錢拿出來。”
“沒錢啊,我,我沒摸到錢。”
“沒摸到錢,那你剛才急啥。”
“我,我不是,我……”
甄知夏聽得痛快,心裏頭哼道:往日常常遭狗咬,今日瞧見了狗咬狗。
屋裏這出戲,甄三從頭到尾是沒看明白,他聳拉著腦袋跟在甄老頭後頭,他心裏發愁,這被偷了多少銀子啊,算算他一個月才能掙上不到三百文,算不到三錢,若是銀子找不回來,他得白做工幾個月啊。
“爹,要不,咱們把裏正找來?”他低聲的央求著:“這老多錢,怕不是小數吧。”
甄老頭頭也不回:“去吃飯,沒你啥事了。”
“啥?”
“這幾日多拘著你媳婦和閨女些,你不在屋裏頭,慣得她們野的脫了韁,白白讓鄰人看笑話。你若是不會教媳婦閨女,學學老二,男人不當家做主還有個屁用場。”
甄三張了張嘴,似乎要分辨什麽,終究啥也沒說,甄老頭繼續道:“等過幾日地裏沒那麽忙了,你也不用跟著去地裏搶水了,還是回鎮上和東家說一聲,繼續幫著幹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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