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混混亂亂——回想起來。我所能記得起來的一切就是這樣。報紙記者提出問題——要求作次訪問——大批大批的信件和電報——由葛莉娜加以處理——
頭一件真正使人吃驚的事,便是愛麗的家人,並不像我們所料想的,都在美國。我發現大部分人實際上都在英國時,著實是吃了一驚。或許,可以了解可端是這樣,她是一位極其安定不了的女人,一向都是在歐洲匆忙地來來去去——去意大利,赴巴黎,上倫敦,又重回美國——到棕櫚灘,出西部到牧場;這裏,那裏,每一處地方都有。愛麗去世的那一天,她在離住宅不到八十公裏遠,依然在隨著自己的一時興起,要在英國有幢房屋。她匆忙到倫敦待了兩三天,到新的房產經紀人那裏,檢視新的式樣,就在那一天,在鄉間看了五六處房屋。
原來,勞斯坦也坐同一架飛機到倫敦來參加一次業務會議。這些人知道了愛麗的死訊,倒不是從拍到美國去的電報上麵知道的,而是從報紙上。
愛麗該安葬在什麽地方,引起了一場醜惡的爭執;我所采取的態度,她要安葬在逝世的這裏——這兒也是她和我生活的地方,該是天經地義的。
可是愛麗的家人激烈反對,他們要把屍體立刻就運到美國去,下葬在她的祖先墳地——她的爺爺、父親、母親,以及安息了的其他人的墳地裏。人要是這麽想,我認為這也真的是自然而然的事。
厲安德來和我談這件事,說得很有道理。
“她從沒有留下任何遺言,該埋葬在什麽地方。”他向我指出這一點。
“她為什麽要那麽做,”我氣憤地反問:“她多大了?——才二十一歲。你二十一歲時不會想到就會要死吧,也不會想到自己要安葬的途徑吧。假如我們曾經想到過這件事,便可以斷定:我們不是同年同月生,但也會在什麽地方安葬在一起。可是誰在一生的中途想到過死呢?”
“非常正當的觀察,”厲先生說道,然後他又說了:“我怕你也不得不去美國吧,你知道的,那裏很多業務上的利益,非得你去處理一下不可。”
“是什麽方式的業務?我為了什麽業務,一定得到那裏去?”
“你要處理的業務多著啦,”他說:“難道你不知道自己是遺囑中主要的受益人嗎?”
“你意思是說,因為我是愛麗最近的親人或者什麽嗎?”
“不是我,而是她的遺囑裏。”
“我並不知道她立過遺囑呀!”
“嗬,立了,”厲安德先生說:“愛麗是個實事求是的年輕女性,你知道的,她非如此不可,因為自小生長在這種事情中間的緣故。她成了年,幾乎就在結婚後,立刻立了一份遺囑,寄放在倫敦她的律師那裏,要求送了一份副本給我。”他遲疑了一下,這才說道:“如果你真到美國來,我向你建議--我也是這麽想,你應該把自己的很多事,交給那裏一些信譽卓著的律師去辦。”
“為什麽?”
“因為在這種大宗財富,寵大房地產、股票、各種工業中統製股權的情形下,你就會需要技術上的意見了。”
“我不夠資格處理這樣兒的事情,”我說:“說真格的,我不夠資格。”
“我完全了解。”厲先生說。
“我不能把整個事情托付給你嗎?”
“你也可以這麽做。”
“這個,那麽,我為什麽不這麽辦呢?”
“然而,我想你還得找個人做代表。我業已為這一家的一些成員代理了,也許會引起利益上的衝突。如果你交由我處理的話,再有了一位很有能力的律師做代表,我會使你的利益受到安全保障。”
“謝謝你,”我說:“你真是太好了。”
“如果我略略有點兒輕率的話--”他的神色有點不自在——想到厲安德也會輕率,使我很高興。
“怎麽樣?”我說。
“我要建議你對任何要簽字的東西,都要非常謹慎。任何業務上的文件;在簽以前,一定得徹徹底底小小心心看過。”
“你所說的文件種類,也就是我一定得看的嗎?”
“假如你並不完全明了,你就可以把它交給自己的法律顧問。”
“你是在警告我對付什麽人嗎?”我說,興趣一下子就引起來了。
“要我回答,那可根本不是個恰當的問題,”厲安德說道:“我隻能到此為止。隻要是涉及大宗錢財的地方,最好誰也不要相信。”
原來他在警告我對付什麽人了,不過卻不打算把名字告訴我聽,這我看得出來.對付可瑞嗎?或者,他已經猜疑——或許好久以來就猜疑——勞斯坦嗎?那個浮華俗氣的銀行家,這麽和藹、這麽有錢、這麽快活,最近會到這裏來“為了業務”嗎?也許是博南克姑父帶了貌似有理的文件來接近我吧?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一個可憐與無辜的笨蛋,在湖裏遊泳,四周都是不懷好意的鱷魚,全都是一副親睦的假笑。
“這個世界,”厲先生說:“是處非常罪惡的地方。”
要說出來,或許是件蠢事,可是我卻突如其來地問了這個問題。
“愛麗死了對誰有好處?”我問道。
他眼光銳利地望著我。
“這可是一個十分好奇的問題嘛,為什麽你要問這個?”
“我不知道,”我說:“隻是剛剛想起罷了。”
“對你有好處呀。”他說。
“當然啦,”我說:“我認為理所當然,剛才我說的真正意思是——對任何別的人有好處嗎?”
厲先生默默然好久一陣。
“如果你的意思是,”他說道:“愛麗的遺囑中,在遺產方麵是不是使別人受益,這麽說有點兒,有幾個傭人,一個女家庭教師,一兩處慈善機構,但對任何特定的時間卻沒有什麽捐助;還留得有筆遺產給葛莉娜,但為數不多,因為她——八成兒你也知道——業已支付了相當可觀的一筆錢給葛小姐了。”
我點點頭,愛麗做這件事時告訴過我。
“你是她的先生,她也沒有什麽近親。不過,我對你的問題,認為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涵義在吧。”
“我對自己所問的話,也不知道有些什麽用意,”我說:“但是不曉得是什麽緣故,你成功了,厲先生,使我覺得猜疑——我不知道猜疑誰,和為了什麽。僅僅隻是——這個,猜疑猜疑罷了。我並不懂財務上的事。”我又補充了一句。
“不,還是相當顯而易見的事。我隻能這麽說吧,我並沒有精確的知識,也沒有任何種類的猜疑。在某人逝世時,通常有很多事情要結算,也許處理得很快,也許會耽擱上好多年。”
“你真正的意思是說,”我說道:“有些人很可能弄些快帳過來,把總帳搞亂。或許使我簽些棄權書——以及你所稱的種種事情吧。”
“我們可以這麽說,如果愛麗的帳務並不像所應該的那麽健全,那麽——不錯,我們可以這麽說,很可能,她的早逝,對有些人——我們不提他們的名字——是幸運,我可以這麽說,要應付一個相當單純如你一樣的人,有些人或許會輕而易舉掩飾痕跡。我的話隻能到此為止,我並不想就這件事再說下去了,再說就不公平了。”
在一座小教堂裏舉行了一次簡單的追思禮拜。如果我能躲得開的話,我真會那麽做。我恨透了在教堂外麵一排排盯著我的人,都是好奇的眼色。葛莉娜替我主持一切事情,直到現在以前,我還不知道她是個多麽堅強、多麽可靠的人。她安排很多事情,訂購鮮花,一切事情都由她來處理。愛麗以前是多麽依賴她,現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些了,這個世界上像葛莉娜的人並不多啊。
在教堂中的人,大部分都是我們的鄰居,有一些我們甚至根本不認識。不過我見到一個從前曾經見過的人,可是當時當地卻想不起來。我回到家中,傭人卡遜告訴我,有個人在客廳中等著見我。
“今天我任何人都不能見,叫他走吧,你根本不應該讓他進來的!”
“對不起您啦,他說是您的親戚嗬。”
“親戚?”
一下子我想起在教堂中見到的那個人來了。
卡遜把一張名片呈給我。
當時這張名片對我半點兒印象都沒有:“白威林先生”,我把名片翻過來,搖了搖頭,然後交給葛莉娜。
“你知不知道有這麽個人?”我說:“人看起來好麵善,可是一時卻想不起來,或許是愛麗的一位朋友吧。”
葛莉娜從我手中接過名片看了看,這才說道:
“當然是呀。”
“是誰呀?”
“魯朋表叔呀,記得吧,愛麗的表兄,她向你說過他的,一定說過吧!”
這一下我記起來,為什麽那個人好麵善,在客廳,她有許多親戚的照片,隨隨便便放得到處都是,這個人麵善的原因就在這裏了,到現在為止,我還隻在照片上見過呢。
“我就來。”我說。
我走出房進入客廳裏,白先生站起身說道:
“羅美克嗎?你也許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你太太是我表妹,她卻一向喊我魯朋表叔。不過我們遠沒見過麵,我知道,自從你們結婚以後,這是我頭一次到府上來。”
“當然我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白魯朋,他是個魁梧的大塊頭,一張寬寬的大臉孔,表情上像是神不守舍似的,就像他正在想著別的事。然而你和他交談過一陣子以後,就有這種感覺,他遠比你所想象的機警:
“用不著我多說了,聽說愛麗死了,我是多麽震驚、多麽傷心。”他說。
“我們不談這個吧,”我說:“我並不打算談到這件事。”
“是,是,我懂我懂。”
他具有一種同情別人的性格,然而他卻有一種什麽,使我隱隱約約不安。葛莉娜進來了,我便說道:
“你認識葛小姐嗎?”
“當然當然,”他說:“莉娜,你好嗎?”
“還不太壞,”葛莉娜說:“你到這兒多久了?”
“才一兩個星期吧,到處觀光呢。”
“以前我見到過你,”我說,在衝動下我繼續說:“前一天就見到了。”
“真的?在什麽地方?”
“一處拍賣會上,那地方叫做‘巴爾頓莊’。”
“現在我記起來了,”他說:“不錯,不錯,我想起你的臉來了,你和一個六十來歲、棕色胡須的人在一起。”
“是的,”我說:“那位是費少校。”
“你們當時看起來精神很好嘛,”他說道:“兩個人都一樣。”
“沒有比那更好的了,”我說,帶著一向都覺得陌生的驚奇再說了一句:“沒有比那更好的了。”
“當然——那時候你還不知道會出什麽事嘛。出事就是在那一天,不是嗎?”
“我們當時都在等,”我說:“等愛麗和我們一起去吃中飯。”
“慘事,”魯朋表叔說:“真是慘事……”
“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說:“你當時在英國,我想愛麗也不知道吧?”我停了一下,等他告訴我。
“不知道,”他說:“我並沒有寫信。事實上,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兒要待多久。實際上,業務結束得比我所想的要早一點,我當時就琢磨,能不能在拍賣會後,有時間開車去看看你們。”
“你是為了業務,而從美國趕來的嗎?”我問道。
“這個嘛,一部分是,一部分不是;可瑞有一兩件事要我提提意見,有一件關於她想買這幢房屋的事。”
一直到這時他才告訴我可瑞在英國,我又說道:
“連這件事我們也都不知道呀。”
“實際上那一天,她就住在離這裏並不太遠的地方。”他說。
“挨得很近嗎?住在旅館裏?”
“沒有,她和一個朋友在一起。”
“我倒不知道,在這個地方她還有什麽朋友。”
“一個女的名叫——叫什麽名字來著——哈吧,姓哈的。”
“哈勞黛嗎?”我吃了一驚。
“不錯,她是可瑞相當好的朋友,在美國就認識她了,你不知道嗎?”
“我半點兒都不知道呀,”我說:“對於這一家子我認識得太少了。”
我望著葛莉娜。
“你不知道可瑞認識哈勞黛嗎?”
“我想沒聽見她談起過,”葛莉娜說:“所以哈勞黛那天沒有來。”
“當然啦,”我說:“她和你坐火車去倫敦嘛,你們要在查德威市場車站見麵——”
“是呀——她當時卻不在那裏,我剛剛走了以後,她打電話到這裏來;說沒料到會有美國的客人要來,她不能離家。”
“我奇怪,”我說:“那位美國客人會不會就是可瑞。”
“顯而易見,”白魯朋說,搖了搖頭:“似乎一切都搞擰了,”他繼續說道:“我知道驗屍延期了。”
“不錯。”我說。
他喝完了自己那一杯站起身來。
“我不想留下來使你再麻煩了!”他說:“如果有什麽事我能效力的話,我就住在查德威市場的莊嚴大飯店裏。”
我說隻怕他所能做的沒有什麽,但還是謝了謝他。他走了以後,葛莉娜說:
“我奇怪,他要的是些什麽!為什麽要來呢?”然後刻薄地說:“我巴不得他們都回到自己來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