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向死而生顧周全(上)
張英一陣風似的跑到蔡贇麵前,然而已經無濟於事,蔡贇脖子上插著三根排列整齊的袖箭,每一根大約有六寸長,隻有小拇指一半粗。在每一根箭杆上,都有一朵梅花模樣。箭身十分輕盈,可箭鏃卻極為鋒利,張英不過拿起箭鏃端詳片刻,手就被劃得鮮血直流。
張英為蔡贇的死悲痛欲絕,拿著袖箭喃喃自語道:“難道這就是《挽弓十二式》當中的後兩式之一?”
在發出袖箭的那一刹那,梁翊就被士兵們按得死死的,被拇指粗的麻繩捆得結結實實。他被迫跪在地上,卻難掩臉上桀驁的神色,大笑道:“沒錯,這就是第十一式‘袖藏梅花’!”
張英恍然大悟:“據說平國公金哲曾製六支梅花箭,傳於金家後人,原來這傳聞竟是真的!”
梁翊依舊昂著頭,高傲地說:“祖父的梅花箭不僅是天下最鋒利的暗器,還能懂金家人的心思!祖父曾留遺言,不到萬不得已,不得用梅花箭傷人。我曆險無數,都未曾想過用梅花箭;今日為我金家報仇,為天下除害,梅花箭也算用得其所!”
張英十分眼饞這樣的兵器,又恨自己不像梁翊那樣家世淵源。他握著袖箭咬牙切齒,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梅花箭有六支,剩下那三支在哪裏?
張英一陣恐慌,見梁翊捆得結結實實的,才漸漸放下心來。他粗暴地扯破梁翊的衣袖,將那支金色的箭筒拽了出來。他打開箭筒,才發現裏麵空空如也,並沒有多餘的箭。
如此一來,張英更加惶惶不安,當然,在梁翊麵前,他還是裝作鎮定自如,並沒有多說廢話,便將他帶走了。他們神速地找來一輛囚車,將梁翊裝了進去。梁翊正好被噬骨針折磨得生不如死,在囚車裏倒還舒服些。隻是這一路上又要被百姓圍觀,麵子都要丟光了。
到了直指司,梁翊渾身冒冷汗,精神恍惚,幾乎是被拖進了一間公堂裏。他使勁眨了眨眼睛,方才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趙佑真。趙佑真臉色鐵青,卻一句話也不說,這比他暴跳如雷更加可怕。
梁翊中毒太厲害,又被張英給封了內力,現在體內空空如也,內髒如灼燒一般疼痛,一閉上眼睛就能暈過去。張英大喝了好幾聲讓他跪好,梁翊卻隻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趙佑真將幾張紙甩到他臉上,讓他休要裝病,他才找回了些神誌。
梁翊雙手被縛著,勉強看到那些紙條,心髒一下子墜到冰窟裏。他囁嚅道:“這,這怎麽可能?”
趙佑真冷笑道:“這麽說來,這些紙條確實是你寫的了?”
梁翊強撐著身體,辯解道:“這確實是我寫的,不過這不完整,很明顯被人撕了一塊兒…”
“夠了!不管這是不是完整的,朕已經看透你了!”趙佑真憤然轉過身來,通紅的眼睛裏閃爍著無盡的傷痛:“朕早就知道你是金世安。在達城第一次相遇,朕看到你的眼睛,回味了很久,又夢到世寧哥,他拜托朕好好照顧你,朕這才確信,在達城遇到的那個少年,原來真的是小世安。他不僅沒有死,還長那麽大了,你知道朕心裏有多開心嗎?”
“再後來,你去長垣穀悼念金叔,朕遠遠看著你的背影,心想,這個孩子怎麽這麽孤單啊!你是這一代最小的男孩子,小時候又極為可愛,誰不把你捧在手心裏麵?可是那天朕看著你的背影,心裏卻特別難受。那時朕暗暗發誓,一定不讓你再吃苦了,要將你失去的全都補償給你。”
“你從小便喜歡做將軍,朕滿足你;你和映花兩情相悅,朕也滿足你;母後看你不順眼,三番五次想要置你於死地,朕一次次地幫你;別人拿你刺客的身份找茬,朕一次次幫你擋了回去…朕總以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朕,你也不可能,因為你是世安弟弟,無論發生什麽,都會忠心耿耿地留在我身邊…可你,可你做了些什麽?!”
趙佑真聲淚俱下,每說一句話,都像是在剜梁翊的心髒。沒有內力的支撐,肺疾一下子洶湧而來,梁翊用強大的意念壓製住了翻湧的鮮血,無力地說道:“我從來都沒有背叛過你…從來沒有…那些紙條上,我都寫著…”
“夠了!朕不想再被你騙下去了!”趙佑真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拿起桌子上的一把弓,冷笑道:“虧我還費盡力氣尋來世寧哥的弓,冒著被母後責罰的危險供奉在天健宮,還一次次地帶你去祭拜…朕真是瞎了眼!”
“哢嚓”一聲巨響,伴著梁翊撕心裂肺的一句“不要”,那把紫檀弓被趙佑真掰成了兩段。房間裏的紅燭倏然熄滅,一陣陰森的風刮了過來。趙佑真有些忌怕,走到張英身邊,無力地說:“交給你了。”
張英無比恭敬地說:“臣一定辦到!”
趙佑真走了,梁翊癱坐在地上,衝著地上那一堆木屑發呆。獄卒粗暴地拉起他,要將他投入監牢,他卻不肯起身,隻是盯著哥哥的弓箭,心也碎了一地。張英見下屬拉不動他,便親自動手。不知是他力氣太大,還是梁翊心裏傷得厲害,他劇烈咳嗽起來,登時吐了一灘鮮血。
梁翊一投入監牢,京城立刻炸開了鍋,直指司的效率曆來非常高,這次更是連夜書寫了梁翊的三條罪狀:首先,假冒真梁翊,逃出監牢,是為欺君;其次,身為琵瑟山莊的頭號刺客,以武犯禁,殺人無數,是為犯法;再次,作為國家棟梁,卻跟反賊勾結,是為謀逆。
最後一條最為致命,如此一來,無辜的梁氏夫婦倒落下一個包庇的罪名,這條命也保不住了。黃潤最先得知梁翊被捕的消息,他急得團團轉,想派人送信到富川,又怕被直指司的人看穿,從而將黃家也一網打盡。
他聽說直指司的人出發後,內心更是絕望。他猶豫再三,還是拜托管家快馬加鞭給父親送一封信,看看父親能不能幫梁家一把。可惜直指司的動作還是很快的,這位管家剛剛走到一半,直指司的人馬就已經到了富川。
他們毫不猶豫地衝進了梁家,梁家畢竟遭遇過一次血洗,這次恐怕又在劫難逃。下人們見到這些氣勢洶洶的公差,尖叫著慌成一團。梁大人心痛病越發厲害,最近一段時間一直臥床休養。聽到外麵的動靜,他不顧梁夫人的勸阻,掙紮著走到了外麵。
下人們已經跪在院中,每個人都抖個不停,幾個小姑娘哭出聲來。梁若水被夫人攙扶著,盡管心髒如螞蟻啃噬般難受,他卻站立如鬆,中氣十足地喝道:“你們是從哪裏來的?為何敢在我梁家撒野?”
領頭的尖著嗓子冷笑道:“梁大人,令公子犯了大罪,如今被關押在直指司。皇上吩咐我等將梁家所有人緝拿歸案,押送回京城再發落。”
梁夫人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半天才說道:“這小子…果真釀成大禍了?”
“是啊,看來梁夫人早有預感啊!他不僅頂替了令公子的名字,在江湖上殺人無數,還投靠了逆賊趙佑元,妄圖顛覆朝廷。這些大罪加起來,足以讓梁家滅絕三代了!”
官差說得得意洋洋,梁夫人卻一陣絕望,不知是氣憤還是心疼,也捂著胸口倚在了牆上。梁若水心痛如針紮,但卻淡然說道:“你說的這三條,我隻認第二條。首先,他是在昏迷的狀態下被我們給救出來的,他並沒有選擇的權力,若這項算欺君之罪,我梁若水願意承擔。”
梁夫人急忙捂住丈夫的嘴,說道:“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替他說話…”
梁若水淡定而堅決地撥弄開夫人的手,繼續說道:“這個孩子單純善良,他是我見過的最忠心耿耿的人。他沒有忘記他是金世安,跟兩位皇子的情誼,也一直記在心裏。他不可能為了一個人,去傷害另一個人。這其中必然有什麽誤會,我願意去京城麵聖,跟皇上說個清楚。”
官差們本來鼻孔朝天,想把梁氏夫婦的氣勢給壓下去,可梁若水如此不卑不亢,淡定自若,又如此坦蕩地承認自己的責任,倒顯得他們矮到了塵土裏,一時間又是慚愧,又是不悅。過了一會兒,領頭的才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失禮了!”
梁夫人絕望地流下了眼淚,梁若水卻握緊夫人的手,說道:“從我們收養他那一天起,我就料到了這些事情。不要怨恨,也不要抱怨,至少我們去京城,那小子也不至於太孤單。”
梁夫人隻顧默默垂淚,聽不進丈夫的話去,而直指司的人已經開始捆下人了。正在這時,梁家的大門再一次被推開,富川知縣黃文遠信步走來,他身後至少跟著五十人的陣仗,遠遠超過了直指司的人數。他一步步走近,直指司的人卻開始莫名後退。
黃文遠大喝道:“你們是從京城來的,就可以不經過縣衙,隨意抓捕我縣百姓嗎?”
領頭的說道:“看來您還不知道,梁翊犯了死罪,梁家全家都要受到牽連!”
黃文遠冷笑道:“哪裏有梁翊?我隻知道梁家收養過一個孩子,名叫金世安!”
“對對,所以說才罪加一等!誰讓他假冒梁翊?”
黃文遠從懷中抽出一張紙,隱約可以看到上麵的簽名和印章。他揚起手來,對著士兵和門外看熱鬧的百姓大聲說道:“金世安早就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並早就寫好了脫籍書,他和戶主梁大人早已簽名蓋章,交由本縣令保管!現在金世安隻是孤家寡人,沒有任何家人!不信你們查閱梁家戶牒,看看有沒有梁翊這號人!”
所有人都傻了,隻有清冷的雪花靜靜飄著。梁若水顫顫巍巍地走近,看到了好友手中拿的脫籍書,上麵確實有二人的簽字,還蓋著梁若水的印章。
梁若水疑心自己在夢中,喃喃問道:“這…這到底是什麽時候寫的?是他假冒了我的簽名嗎?”
黃文遠一閉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他蒼老的臉龐流了下來,他強忍眼淚,哽咽道:“梁老弟啊,那孩子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為了不連累你和弟妹,他想了很久,才想出了這個法子啊!”
梁若水依舊訥訥無語,而黃文遠早已淚流滿麵:“你們知道什麽叫向死而生嗎?在他的洞房花燭夜,在他人生最快樂的時刻,他最掛念的…依舊是你們的安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