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金屋無人見淚痕

待聽了碧痕將聽來的噩耗重複一遍,它媽媽的眼睛上下溜著碧痕掃了個來回,起身將碧痕轉了個圈兒,掐掐碧痕白嫩的臉蛋,又捏捏她豐隆的胸,摸摸灑腳綠綢褲下線條微露的臀,點頭撫掌道:“也不必求娘家舅爺,依婆子說,這當趙子龍長阪坡救主的怕就是碧痕丫頭了。”

“我嗎?”碧痕驚惑地問,彎彎的睫絨忽閃,柔嫩的麵頰顴上帶了一抹少女的微紅,如絹人一般精巧可愛。

它媽媽繃了臉唬著她道:“少奶奶,聽婆子一句勸,家裏男人娶小,換了哪個女人心裏也不樂意。可少奶奶自己理屈,就權且忍了這遭。您自己尋思,這媳婦過門五年不生子,按了‘七出’的罪過是可以被休回娘家的!婆子話糙理不糙,都是為了少奶奶好。”

一句話一針見血戳到她的痛處,前天還聽四姨娘甩閑話說:“就是家裏養隻母雞不下蛋,也該殺了不是?”

自己久未生育,也怨不得丈夫動了納妾的心思。

心裏明白這道理,去尋丈夫理論的氣焰也短了三分,但終究還是委屈。

“少奶奶哪裏修來的福分,嫁了大少爺這種人才出眾的哥兒就該惜福了!為了大少爺多年無子嗣的事,老爺已經不止罵了一回。這大房無嗣,豈不令外人戳戳點點,好歹老爺是朝廷從一品大員,龍城督撫有頭有臉的人物。少奶奶隻去埋怨男人,應知道自己男人裏外受了多少委屈和夾板氣。”

她本無心細聽,但它媽媽的口氣,定是從哪裏又聽來些風言風語。

它媽媽低聲提醒道:“少奶奶,前日老爺氣頭上還罵了吉官兒道:隻這‘無後’一條罪狀,就可以休妻。伺候在門外的媽子們聽得真真的。”

吉官兒是丈夫雲縱的乳名,平日敢人前人後直呼丈夫乳名的,除去公公和家裏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怕就隻有丈夫的奶娘它媽媽了。

女人不育是犯了“七出”的罪名,自古就有這個規定,《大清律》更是列了這七條:無子、不事舅姑、淫僻、嫉妒、惡疾、多言舌、盜竊,若有女子犯了這些是能被婆家隨意休掉的,而這“七出”之罪的頭一條就是“無子”。

她周身一抖,本是嗔怒負氣的模樣也漸漸緩和,麵容平靜時兩道睫毛低垂不語,上唇仍是微翹負氣一般可愛。

難不成丈夫也是受到公公的轄製,才“居心不軌”地來“挑逗”她。反被不明就裏的她踢了下床。隻可惜她娘家父母盛年早亡,玉柱傾倒。若是那昔日在朝堂上曾官位顯赫的生父還在世,焉能見她這顆掌上明珠蒙塵?想到這裏,心中酸楚。

它媽媽見她黯黯地垂頭似是苟同,又勸道:“婆子一個做奴才的,巴巴地仰著主子出息了,自己才麵上有光。別怪婆子碎嘴叨嘮,話雖不中聽,都是為了少奶奶好。別看現在洋人那些玩意唬得人心癢癢的都要去效法,可這畢竟是大清朝的天下。少奶奶鼓弄些照相匣子呀,西洋鍾表,鬼附身般會自己跑的小車子,那些是新奇好玩,可是老爺不喜歡,少奶奶就不要淘氣生事。平日裏學些女紅,或是幫趁了大少爺打理好房裏的事,就是大少爺的福分。”

它媽媽雖然絮叨,但這番話必定是事出有因,想來公公同她也有過些摩擦,怕對她這個兒媳婦已經是頗為嫌怨了。

公公嗜好鴉片煙,珞琪極其嫌厭,隻是幾次好言規勸都無功而返,反害得丈夫被連累挨罵。公公在官場上阿諛奉承,平素總讓她們這些家眷去陪那些途徑龍城玩樂的京官家眷行樂,這是珞琪最為厭惡的。一來二往,公公對她的怨氣她是能查知的。況且婆婆早亡,公公的幾房小妾更都不是省油燈,無事還能掀起三尺浪,張羅為大少爺納妾更是她們樂此不疲的快事。

它媽媽又笑了拉這碧痕的手拍弄著對珞琪說:“少奶奶,這大少爺娶小可是板上釘釘子-跑不掉了的事兒,現今就是看是娶誰了。”

她不禁看了一眼同她從小一道長大的丫鬟碧痕,碧痕十五歲,是她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頭,生得水蔥一般的白淨秀麗,倒也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奶娘,您的意思是,碧痕?”她遲疑地問,不必它媽媽點明,她已經明白了這話裏的意思。

碧痕羞得滿臉緋紅,跺了腳埋怨:“奶娘忒的老不正經,說得是什麽渾話?”

奶娘拉過碧痕的手拍著說:“看這小模樣長得還真是越發水靈了。放了姑爺這麽標致的人物你不去嫁,想等了老爺將你指婚給哪個下人當婆娘,或是送給哪位半入土的老太爺做小不成?”

一句話又是戳到了珞琪的心頭。

月前,為了公公要將碧痕送給一位七十三歲的名紳做小妾的事,她還曾頂撞了公公,招惹得公公摔了個茶碗,沒有好申斥她這個沒有規矩的媳婦,反是把丈夫雲縱叫去責備了一場。

“我怎麽就忘記了碧痕?你我從小就是姐妹,與其讓你遠嫁,不如留在我身邊。隻是,不會太委屈你吧?”她試探問,拉過碧痕到身邊。

碧痕用帕子捂住臉,害羞地一溜煙跑開了。

她暗想,這也是病急亂投醫了。誰讓自己無子,公公對此十分不滿,幾次斥責雲縱,夫妻為此也沒少口角紅臉。也多虧得丈夫在外人麵前對她這個媳婦還算一心袒護,不然真不知要在楊家遭多少白眼。既然是要娶個小妾進門為丈夫生養個一男半女已是定局,與其在外麵尋個不知道根底女人同自己共處同一片屋簷,反不如讓丈夫娶了碧痕。碧痕從小就伺候她,通常大戶人家小姐的陪嫁丫頭多半就成了通房丫頭或姑爺的小妾,讓丈夫將碧痕收房也是使得的,就是不知道丈夫願意不願意。

“這丫頭,能嫁給大少爺做小反是她的造化了。若說吉官兒這孩子,十二歲就隨了原大人遠征朝鮮去曆練,近些年建功立業,聲名遠播,就連茶樓裏的說書先生都在傳頌這段佳話。吉官兒那是少年英雄,碧痕這丫頭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它媽媽話鋒一轉又責備珞琪道:“少奶奶,不是婆子我叨嘮您。您嫁入楊家,大少爺是您男人,他就是您的天,您的地!哪裏聽說過把自己的男人大半夜趕出屋去書房住得?傳出去讓人笑話!”

珞琪紅著臉,想來這事她雖然有不是的地方,但是畢竟她心裏也委屈,才要開口分辯,又被它媽媽催促著要去老爺房裏問安了。

大宅門的規矩,子女晚輩是要晨昏定省早晚去給長輩請安的。今天丈夫不在身邊,隻有她獨自去給公公問安。

龍城總督府的後宅庭院深深,公公住的院落正中是厚德堂,懸掛禦賜匾額,下陳供案。

東邊第一間是公公楊焯廷的寢室,第二間是起居室。

正麵牆上高掛了十二幅蘇繡,典出二十四孝的故事,繡工精巧,人物栩栩如生;幾案上陳設著各式銅胎琺琅器皿,是西洋泊來的物件。上麵帶了翅膀的小天使似要送子而來,透著吉慶。海西銅鑄西洋小天使手中托著一架帶鍾擺兒,左右擺個不停,發著滴滴嗒嗒清脆的聲響。

三星官立像兩旁設著五福捧壽燭台,犀牛望月鏡,螭龍紋鼎。

腳下是大紅底色的富貴牡丹圖地毯,四角是梨花木花架,擺著兩盆迎春花。

屋當中是一座亮銅薰爐,左右兩排椅子。

小夫人霍氏的丫鬟四喜從裏間出來,端了個銅盆裏漂著條手巾,屈膝道了個萬福答話道:“小夫人才伺候老爺起床,吩咐過家中的奶奶少爺們不必來請安,大少奶奶請回吧。”

她聞聽如釋重負,鬆了口氣抬起頭整整齊膝的妃色大襟,就聽屋裏傳來一陣嗽痰的聲音,蒼老卻底氣十足的聲音隔了簾子傳出:“是老大房裏的來了嗎?”

“爹,是媳婦在外麵伺候著,等了爹的吩咐。”她躬了身子,雙膝微屈,低眉斂目一副溫淑嫻雅的樣子,沒了昨晚同丈夫嬉鬧時的任性頑皮。

又是幾聲咳嗽,咕嚕嚕漱口的聲音,一口水砸響了銅漱盂,隨後傳來公公的問話:“同你提到過的老話。你房裏的丫頭碧痕也十五歲了,是到嫁人的年齡。洪臬台下個月就是花甲之喜,我想賞他個眉目清秀大方的女孩子,合計了府裏這些丫頭,就碧痕還算上得台桌。”

她驚得身子一晃,好在有它媽媽攙扶,立穩了腳,就見它媽媽不停給她眨眼遞眼色。

她才想到將碧痕收房以解丈夫納妾的燃眉之急這兩全其美之計,不想公公卻早已安排碧痕另嫁他人,還是個老頭子。她怎麽舍得讓碧痕十五歲的姑娘去嫁給老頭子做小?

定定神,她揉揉額頭,搜腸刮肚想著破解困局的妙計,坐以待斃可不是她殷珞琪的秉性。

長睫一垂,遮掩住眸光飛轉,急中生智計上心來,她偷偷淺笑,捏了嗓子恭敬地徐徐答道:“爹爹肯抬舉碧痕,照理說該是碧痕這丫頭的造化,隻是……”

她有意頓了一頓,探詢的目光望向奶娘它媽媽,它媽媽神色慌張地指指天,又指指地,也不知道想說些什麽。

於是她嘴一抿撞起膽子,從容地繼續:“隻是大少爺已經有意將碧痕收房納妾了。”

簾子沉寂片刻後爆起一串冷笑,笑音裏含著譏諷,笑聲止住,公公威嚴的聲音不容置喙:“他倒也是好眼力。不過這納妾的事你們夫妻就不必費心了,你四娘已經從她娘家的侄女兒裏物色了一個麵相宜子多福的女子,過了端午就抬進門給吉官兒做二房。”

珞琪心頭一沉,看來公公早有謀劃,納妾一事是真,鐵定心思要將碧痕嫁給老頭子做小也是早有預謀。前番是位七十三半入土的鄉紳,這回是六十歲的臬台。

心裏對公公的嫌怨多了幾分,平素好勝的性子更令她不肯輕輸此局。她殷珞琪絕非那些逢事隻會自怨自艾哭哭啼啼的小女人,否則當也不會同雲縱私奔出走。如今若是果真被公公擺布,別的且不說,如何對得住從小伺候她的小碧痕。

眸光忽轉,她柔了聲音陪來笑容道:“爹爹安排得甚是周到,隻怕碧痕這丫頭乏了些福分。”

“此話怎講?”公公的聲音裏含著鬱怒。

說到這裏她隻覺心如撞兔噗通亂跳,緊張得周身汗毛都如立起,但還是壯起膽子稟道:“爹爹有所不知,前日裏爹爹遣了大少爺去招待洋人,酒宴上那洋酒衝頭,大少爺喝多了些,回來後…….就…….”

“痛快說!”一聲喝叱,她忙應了聲戰戰兢兢地說:“就有些酒後亂xing,偏巧那晚媳婦在小夫人房裏繡花,大少爺就拿碧痕那丫頭誤當做媳婦了。”

一句話說出口,珞琪心裏反是忽來的平靜,氣定神閑了許多。身邊拉著她的它媽媽手一鬆,癱坐在地上,嚇得臉色慘白。

她忙給它媽媽遞眼色,如今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隻得硬了頭皮上。

就聽簾內罵了幾聲:“畜生!”

伴隨了小夫人霍小玉嬌嗔地埋怨一聲:“老爺!”

一片駭人的沉寂。

她心裏暗自禱告,心想這也是事出無奈,隻好讓丈夫委屈委屈,擔當這“色”名了。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屋裏仍是沒有公公的吩咐聲,她垂手立在門邊也不敢離去,它媽媽一頭冷汗不停地扯著珞琪的衣袖,在央求她快改嘴,這個理由太嚇人了。

屏息靜氣,屋裏悄然無聲。少頃,公公兩聲長歎,吩咐了聲:“老大媳婦,你下去吧。既然這下流坯子作出了這種齷齪事,就依了他去吧!”

她有種欣喜若狂的衝動,不曾想公公沒有追究申斥,反是順水推舟了。於是提了百褶裙道個萬福又忙了斂住歡快的口氣,心氣平和地應道:“媳婦遵命!”

故作鎮靜地告辭出了堂屋,輕踱了步子從容地來到庭院,來往的丫鬟媽子們也紛紛問安叫著“少奶奶萬福!”。

她款款挪步出庭院,如獲大赦一般摟了它媽媽的脖子歡喜地跳蹦,慶幸自己的奸計得逞。

它媽媽打落她的手沉了臉道:“少奶奶,你這顧頭不顧腚的主意是救了碧痕丫頭,可不是把大少爺往老爺的家法板子下送嗎?”

她此刻才擔憂起丈夫,臉上的興奮也散得無影無蹤。心想自己也是大意了,她這麽一編排,公公自然是信了,但丈夫是不知情的。若是丈夫回來被公公一番盤問後矢口否認,豈不是成了她在欺瞞長輩,這可是犯了家法的。即使丈夫有心為她遮掩,可若是丈夫若不願意娶碧痕做小又當如何?想到這裏,心裏七上八下,反是慌起神來。

它媽媽搖頭歎氣埋怨道:“少奶奶,看您如何收場!怕是不止害了大爺,又要連累冰兒五爺跟著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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