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1 蜀鳥吳花殘照裏

結局比漫天紛揚的雪早些到達。

雪從天際飄搖而下,沉沉的墜於地麵,寒風凜冽中旋成冰鋒,將茫茫的大地塗抹成慘白的紙,記錄下兩千千萬萬人此時此刻的痛心疾首。

茫茫大雪下覆蓋的是別樣的淒寒,這世界仿佛除了慘白,就再沒了別的顏色。

雪落的聲音,用心中淚潸然而下的時間便可聽得清楚。??四周是一片靜默,靜默,死一般的靜默。??雪聲一片一片,擊入人的耳中,風在和著高聲歎息。

珞琪隨在譚三哥身後,立在屋後那條冰封的河溝旁,枯柳的枝條在寒風中張牙舞爪。

今天,譚三哥回家就是憤懣難言,從宮中流出的消息,朝廷派去日本簽訂議和條約的李鴻章中堂一日三個電報拍回來請旨,甲午海戰大清戰敗後中日談和,日本提出要大清割讓台灣為日本領土。??震驚的不是倭寇的大言不慚,而是清廷的態度。??皇上拍案忿然不許,老佛爺卻急於平息甲午這場亂局,通電李鴻章答應這個條件。??更匪夷所思的是,朝廷同意賠款二萬萬兩白銀,驚天的數目據說驚喜得日本人大喜過望。??此外還有一係列“優厚”的談和條件,旅日的華人已經震驚,開始有人去刺殺李鴻章,罵他是國賊。??但真正的國賊又有誰知道呢?

“三哥,已是定局了嗎?朝廷就無人出來說句公道話,無人阻攔嗎?”珞琪忿忿道。

譚嗣同緩緩搖頭。??仰望陰翳的天空,鬱積在胸中地鬱壘無法排解。

不忍慘聞的噩耗,無可奈何的歎息,瓦色的蒼穹,如泣如訴的風聲雪聲,許久許久,凝成了眼前的愁雲慘淡。??滿目蕭然。??欲哭無淚的痛,尊嚴喪失地屈辱。??在這雪埋銀裝的地蒼茫大地上,縈繞,交織,激蕩。

一樣的憔悴,一樣的痛心,一樣的仰天長歎……

冰雪下覆蓋的是一派茫然蕭索的景況,寒雪衰草中。??散落下千千萬萬片帶血的絕望。

“琪兒,你知道嗎?台灣,那裏曾埋了我二哥譚嗣襄地忠骨。??家母去世後,就我和二哥兄弟相依為命,我們如今搬來的瀏陽會館旁邊的小院,就這個陋室,是當年先母帶了我們兄弟姐妹長大的地方。??那時候,家父剛剛升職。??娶了如今的繼母盧氏,那時她還是小妾,我們母子就被轟至這小院。??二哥大我八歲,從小我同他最親。??後來他卻殉職在台灣任上。??每當人提起台灣,我就總想到二哥,想到二哥。??就記起童年的歲月。??院裏那株大棗樹下,他帶我捉迷藏。??四歲時我開蒙後背不下書,他就罰我在棗樹下罰站;後來娘去世後,繼母對我們兄弟~~~都是二哥在護著我。??那年,為了台灣省的繁榮,劉銘傳大人委托唐大人調我二哥去台灣赴任,二哥來信說,百廢待興,一旦做出些起色,就接我去台灣。??那年我正在準備科考。??二哥卻死在台灣任上。??父親不許我去台灣迎接二哥的棺木。??而是在上海等待。^諾^書^網^e^看?免費?提供?^^??那片土地,我曾發誓說我日後一定要繼承二哥地衣缽去台灣省效力。??卻不想!”

譚嗣同狠狠地捶了身旁那株枯柳,積雪撲簌簌砸下,一頭一臉,他也渾然不知躲避。

珞琪取下衣襟上掖著的帕子遞給譚三哥,不知道如何勸說,而此刻她也是心潮澎湃,牙關在顫抖。

“國將不國!”譚嗣同憤懣地大喝,絲毫沒有顧忌,那大膽的言語令珞琪震驚。

仿若銀裝素裹的盛景下,埋藏的是怎樣的滿目瘡痍。??譚嗣同想要扒開這無盡地茫茫雪域,看這貌似祥瑞太平的大地胸膛下,到底有著怎樣抹不去的傷疤與屈辱。

他在雪地中漫無目的地走著,腳印沉重而無力。??足跡將茫茫雪域分為並不連續的兩個部分。??放眼遙望遠方,枯楊的枝椏竟耐不住肆虐的風雪,在漫天而來的淒冷與蕭桑下竟欲彎腰折斷。??譚嗣同嘴角爬上莫名的苦笑,怕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啊……”撕心裂肺的一聲吼叫,那驚天動地地嘶吼中浸滿了鮮血淋漓地悲哀與絕望。??那一聲慘痛的呼號在茫茫無人地庭院中傳響,久久回蕩不息。

雪不停地落著,渴望埋葬著永遠難以血洗的屈辱與瘡痍。??像是天地間隆重並且永遠也不停止的一場哀悼。??哀悼這縷縷被撕破扯碎的華夏民族五千年來僅剩的尊嚴與高傲。

珞琪周身的血液都要在這刺骨寒風中凝固,那不是因為風的寒冷,而是噩耗如冰針般紮透她的心。

“三哥,已無更改的餘地?可惜幹爹回了湖北,不然~~~”

珞琪忽然覺得一絲無奈,她本想說,不然看幹爹這湖北巡撫能否給朝廷進言。

譚嗣同卻笑望著她,似乎在說:“琪兒,你說可能嗎?”

是呀,朝裏這些老家夥,幹爹也罷,公公楊焯廷也罷,都是忙著明哲保身。??相比隻會抽大煙玩女人打兒子的公公楊焯廷,幹爹譚繼洵還算是個中庸的君子,不群不黨,不偏不易。

“琪兒,此事不要外傳,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怕是再過一個月,就會有定論。??但朝廷如此,結局已不言自明。??”

於是,心中千般滋味湧向心頭,珞琪記起雲縱向她講述的北洋水師的所見所聞,雲縱提到的那些官員受賄將灌滿沙土的假炮彈放上致遠號,**的朝廷,**的官員,空有譚三哥這樣的熱血男兒又有何用?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如此下去,亡國指日可待!”譚嗣同堅定道。

“琪妹,我去請兩位老媽子照顧你。??三哥這些時候怕要在會館小住,尋機會托人麵陳皇上這些利弊。??”

珞琪望著譚嗣同,隻是說:“三哥放心,琪兒無事,三哥可去忙正事。??”

往常,但凡她耐不住寂寞來到院外這河溝旁漫步,譚三哥總讓李閏嫂子勸她回去。??生怕她身懷有孕有個閃失。??如今,嫂子回去瀏陽老家。??幹爹譚繼洵帶了家小返回湖北任上,隻剩三哥留在瀏陽會館處理一些未完的事務。

在譚家,三哥譚嗣同與雲縱一樣是個不折不扣地“逆子”。??譚三哥桀驁不馴,對朝廷和時局頗有一番自己的見解,總是同譚繼洵父子二人辯駁得麵紅耳赤。??每當遇到這種情形,珞琪就不便發言,側頭去望嫂嫂李閏時。??李閏會知趣的拉了珞琪退下,輕聲對珞琪安慰道:“你三哥就是這個性子,從小到大都是如此。??他若堅定的信念絕不會為任何強權而改變。??”

珞琪笑笑,這怕就是譚三哥和雲縱的不同之處,三哥固執己見到底,而且絕不回頭,據說少年時幾次同父親爭辯,被重責。??都不曾稍有改口。??竟然譚繼洵也無可奈何,無法去管他。??這樣譚繼洵幾經轉任,從京城去甘肅又去湖北,從十四歲起譚嗣同幾乎就在如遊俠一般在江湖遊走,結交各種朋友。??有趣人墨客,有世外高僧。??還有江湖奇俠。??都因為譚嗣同的率性仗義同他是莫逆之交。??而當譚嗣同再次回到父親身邊時,繼母盧氏和家中的兄弟基本已經形成了定局,似乎他這位“長兄”地歸來多有些礙眼。??父子二人交鋒數次,強權都不能改變譚嗣同那根錚錚鐵骨,譚繼洵為兒子的前程擔憂之餘,也隻得歎息聽之任之。??但譚嗣同地才華和博學是所有人都佩服的,這點也還讓譚繼洵欣慰。

同譚三哥相處的日子裏,珞琪就越悟出雲縱的弱點所在。

譚三哥的堅持是一往直前的義無反顧,那份執著不能空用“豪情”二字來涵蓋;而雲縱,幾乎是次次有心奮起。??卻總是虎頭蛇尾。??性情毛躁,多是衝突的關鍵時刻。??他卻因為不能堅持而打了退堂鼓。??本來就是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地局麵,雲縱卻往往功虧一簣。

當年帶她私奔去朝鮮,卻因為父親的一紙電趣和原大帥的斥責回到了龍城,不折不扣的一個浪子回頭,反受了一場責辱;投軍去朝鮮找尋原大帥,又是半途誤打誤撞到北洋水師,關鍵時刻又被父親派去的福伯擒回,空受了一番埋怨,前功盡棄。??還有就是老佛爺的逼婚,生生要拆散鴛鴦,她明明知道老佛爺不過是借此試探楊家的忠心,但是雲縱在關鍵時刻又是屈服了。

“人說,書生造反,都不能長久。??所以,改朝換代時都是武將的天下。??”譚嗣同發出感慨。

珞琪驚得如樹枝上那被三哥譚嗣同猛拔腰間“風矩”寶劍而驚飛地雀兒一樣慌張無措,譚三哥的話真是大膽。

譚嗣同腰係青色絲絛雙垂穗,手握青鋒對了陰沉沉的天空大聲興歎,一手將前襟撩起掖在腰上,手中“風钜”舞的如銀蛇纏身。

珞琪靜靜看他舞過一場,收氣凝神,才勸了句:“三哥,天冷,回去吧,不要凍壞身子。??”

“琪妹,你勸勸雲縱,朝廷需要他這樣的大將。??不!是中國需要他這樣的少年!你看,萬馬齊喑,死氣沉沉,隻有他們這些武將終究比我們這些書生來得有用。??兵!何日提銳旅洗此大辱!強國必先強民,強兵!”

珞琪隨了三哥回到小院,瀏陽會館地一位同年跑來找譚嗣同,慌得進了書房也不及躲避珞琪就說:“譚兄,你可曾聽說,今天給老佛爺唱戲的一個戲子在台上自盡了。??”

譚嗣同顯然無心聽這些小道新聞,微微蹙眉時,那人又低聲道:“更詭異的是,那個趣醜是自殺的,在台上倒下時掏出一條白布揮舞,上麵寫著‘李二先生是漢jian’!”

李二先生分明是指去日本談和簽約的李鴻章中堂,珞琪“呀”了一聲,來人抱歉的拱拱拳說:“嫂夫人,多有得罪。??”

珞琪紅了臉,那人竟然誤會她是譚三哥的妻子。

譚嗣同忙解釋說:“這是我妹子。??”

來人才尷尬的賠罪。

待人去屋空,珞琪反是悵然無處訴說。

平日有雲縱在身邊不離左右,這些對國事的感慨多是雲縱在嬉笑怒罵,小夫妻說話口無遮攔時,一些話被下人聽去傳到老爺耳中,反是害得雲縱沒有少挨罵。??如今,她不敢亂說,她要安慰譚三哥義憤填膺的情緒。

四萬萬五千萬地泱泱大國,竟然如此輕易地向一個曾是自己附庸國的小國服輸。

譚嗣同極力平靜自己地心態,焚香撫琴,一邊安慰珞琪不要太過激動影響腹中的胎兒,一麵自己也是心緒難平。

珞琪聽著那錚錚淙淙的曲調,那曲牌應該是《酹江月※#8226;驛中言別友人》,心裏不由記起那闕詞:

水天空闊,?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

蜀鳥吳花殘照裏,?忍見荒城頹壁。

銅雀春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

堂堂劍氣,?鬥牛空認奇傑。

那信江海餘生,?南行萬裏,?屬扁舟齊發。

正為鷗盟留醉眼,?細看濤生雲滅。

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衝冠發。

伴人無寐,?秦淮應是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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