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13 化作啼鵑帶血歸
雲縱揉揉淚眼,他極少在人前落淚,尤其是在陌生人麵前。
十二歲以前,眼淚曾是他威脅祖母和爹娘的武器;十二歲時去了鎮守朝鮮的原大帥帳下,才知道眼淚就是馬尿一樣的醃臢,男兒流的是一腔殷紅的熱血,而不是這羞於見人的“馬尿”。
但他今天再次哭了,而且是那麽難以自控。
強咽淚水,雲縱轉身屈膝打千問安:“方大哥別來無恙。??”
方伯謙雙手攙起雲縱的雙肘,打量著雲縱憔悴的麵容,長睫下那雙幽深的眼眸帶了波瀾。
歎息一聲,方伯謙話音裏滿是埋怨道:“果真是你,那日世昌對我說雲縱你投了他的致遠號想潛入大東溝,我還不信。??”
旋即板起臉換了訓斥的口吻道:“還當我是你大哥?如何來了威海也不來尋我,反是隱姓埋名去鄧半吊子船上當水手?且莫說你朝廷命官自貶身份混跡在兵卒中有失體統,若是令尊楊大人知曉,怕也要怪方某怠慢了兄弟你。??”
雲縱哪裏有心思同方伯謙搭訕這些,隻囫圇地應對道:“是小弟來到威海後才發現能去東北的火輪都被禁航,方大哥的艦也未在威海,小弟才出此下策。??”
頓聲又不禁追問:“方大哥,北洋水師的艦隊就這麽被擊沉了?”
胸膛起伏,話音中掩飾不住義憤填膺。
方伯謙拍拍雲縱的肩頭,欲言又止。??停頓片刻說:“若不是後來聽說了世昌殉國地義舉,真不知道這仗還能如此打!圖窮匕首見!早知如此,我也該將這喪失戰鬥力的濟遠一同撞向吉野,也免得再受這窩囊氣!”
方伯謙在屋裏踱步,仰頭長歎道:“北洋水師的鐵甲艦是被擊沉了,但擊沉北洋水師艦隊的不是日本人,是我們自己!是我們的提督丁軍門。??是我們那位劉步蟾總兵,還有坐鎮天津的李中堂。??還有那高高在上的太後老佛爺!”
方伯謙斷斷續續地同雲縱在敘說,北洋水師返航那日,中午時分在大東溝黃海海麵遭遇日本艦隊“鬆島號”等十二艘日艦襲擊。??丁汝昌提督下令迎戰,但日艦航速快、炮位多,比起六年未添置設備地北洋水師艦隊有明顯優勢。??尤其日本艦隊新購置的“吉野號”最具優勢。??它們避開北洋艦隊主力艦,繞向側後猛轟北洋艦隊兩翼航速慢裝備落後地小艦,北洋艦隊隊形混亂。??陷於被動局麵。??丁軍門負傷,“致遠號”管帶鄧世昌在軍艦受重創後下令開足馬力撞沉“吉野號”,卻被日本艦隊魚雷擊沉,全艦二百五十餘壯士殉國。??“經遠號”管帶林永升率官兵力戰,後亦被魚雷擊中,英勇殉難。??據說在鏖戰的時候,日軍的炸彈xian掉了林管帶半個頭蓋骨,當場斃命。
雲縱還記得那位英姿勃發的林管帶。??看似年輕有為,在北洋水師中也算是位難得的將才。
方伯謙又說,廣東水師借來的“廣甲”艦臨陣逃拖。??“超勇”、“揚威”兩艦中彈沉沒。??日艦旗艦“鬆島號”反被“鎮遠”所發巨炮兩次命中,引起火藥爆炸,死傷百餘人。??“吉野號”、“赤城號”、“扶桑號”、“西京丸”亦均受重傷,運轉不靈。??“赤城號”艦長阪本喪命,兩軍鏖戰約五小時,日本艦隊受創撤退,北洋艦隊才返回旅順。??北洋艦隊十艦中,沉沒五艘,逃走了揚威艦、傷兩艘,最後隻剩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奮戰到最後,重創日本旗艦鬆島。\\?\\??日艦重創數艘,死傷六百餘人。??李鴻章不許再同日本艦隊交火,下令北洋艦隊修理完畢一律撤回威海衛避戰。??拱手讓出了製海權。
“啊!”雲縱驚歎一聲。??難道如此就讓出了海域,就如此認輸了?那鄧大人的死豈不太不值得?
方伯謙冷笑道:“丁軍門和劉步蟾總兵簡直是胡亂指揮。??編隊可笑!戰火一起,丁汝昌未做整體作戰計劃就下令各艦追擊,北洋水師鐵甲艦各艦速度本來不一,各軍聞令,爭先起錨,不及列隊零落而出。??丁軍門竟荒唐到令旗艦以八節地速度航行,回頭一看,很多航速慢的鐵甲艦被丟出老遠。??丁軍門又下令把幾艘航速快的大型鐵甲艦置於陣頭,將最弱的戰艦置於陣尾。??各艦航速差異迥然,開戰時由於航速不同,艦隊隊形不打自亂。??而且開戰不久,旗艦定遠的號令旗杆折斷,指揮大亂。??”
方伯謙的濟遠號和廣東水師的廣甲,及揚威等小戰艦無法追上致遠等艦的航速,因追趕不上被拋在後麵。??日艦立刻狡猾地快船繞過北洋水師陣頭大艦,直接圍攻後翼弱艦。??劉步蟾驚駭之餘,慌忙中擅自改變艦隊隊形,北洋水師地陣形既非人字編隊,也非雙雁縱隊,甚至混亂時一字橫亙海中挨打,一團混亂!日艦乘勢以快船攻右翼弱艦,複又夾攻。??北洋水師的艦隊零亂而且毫無紀律可言!開戰不久,揚威號竟然逃跑,跑到一半觸礁沉沒。??濟遠艦也是鏖戰三個小時後被炸得體無完膚沒了戰鬥力,撤離主戰場。
方伯謙抽搐著嘴角,忽然麵對京城的方向長跪不起,砰砰磕了幾個響頭,伏在地上痛哭失聲。
雲縱知道方伯謙在發泄,那哭聲中有著不甘心,有著屈辱,有著無奈。
雲縱扶起他,方伯謙哭得像個孩子。??雲縱從未見過如此難看的哭相,就是那次父親在家裏同他父子反目失聲大哭時哭相也沒如此的醜陋。
雲縱不知道此時自己的心情是悲慟還是悲憤。??本以為中日兩國水師鏖戰於大清海疆,北洋水師艦隊裝備不如日本。??但卻有鄧世昌管帶這些精英浴血奮戰,殊死捍衛國威。??殊不知真相如此地令人扼腕,朝廷如何放了丁汝昌這樣地庸才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丁汝昌就是當年太平天**那個降將?出賣了自己的袍澤來投降朝廷的降將?用自己兄弟的血染紅的頂戴花翎。??”雲縱問,他對丁汝昌早有耳聞,那日海灘比試槍法還曾親眼得見這為態度隨和談吐平和的丁軍門。??隻是聽了方伯謙地哭訴,才忍不住拖口而出。
“丁軍門是李中堂的同鄉,你看看北洋水師中。??哪裏不是任人唯親?哪裏不是李中堂地心腹!李中堂何嚐不知道他丁汝昌是草包,可草包聽話呀!我曾辛苦寫下《海艦編隊戰策》。??卻被他們擱置一旁。??”方伯謙肆無忌憚地痛罵,“若說臨陣逃拖,他去查廣甲號鐵甲艦,廣甲管帶吳敬榮帶艦逃至三山島東擱礁,連日派船往拖,難以出險,值得自沉鐵甲艦!他吳敬榮地屬下黎元洪親口所述!”
雲縱不等接話。??官艙外有人喊了句:“方大人,在嗎?”
門被推開,進來一名挎刀的副將,絲毫沒有禮數直走到方伯謙身邊瞪了雲縱一眼喝道:“退下!”
神色慌張地就要對方伯謙附耳私語,失魂落魄地樣子。
“德生,放肆!”方伯謙板起臉責怪道:“我來給你引薦,是自己人,這位就是龍城總督府帳下新軍指揮使楊雲縱。??龍城督撫楊焯公的長公子。??”方伯謙介紹道,又補充說:“來執行機密軍務。??”
雲縱直了直腰,德生這才恭敬地單腿跪地見禮,怕是龍城督撫楊大人的名號比他那從三品的指揮使來頭更大。
德生見方伯謙待雲縱地親密,才低聲說:“大人,你要速做打算。??今天提督衙門的朋友說。朝廷在追究此次戰局失利的原因,皇上龍顏大怒。??”
“追究?追究是輕了!應該嚴辦!”方伯謙義正詞嚴道。
“方大人,方大人,您糊塗呀!當然是要嚴辦,可是嚴辦誰呀?丁軍門的電報起草報給李中堂,李鴻章收到效卯急電後,沒有上奏皇上,而是蓄意扣押。??”
“哦?”方伯謙驚歎,雲縱已明白定然是這電趣有不妥之處。
“聽說,丁軍門電趣中說‘日船快。??炮亦快。??且多。??對陣時,彼或夾攻。??或圍繞,其失火被沉者,皆由敵炮轟毀’”德生的目光中透著狡猾,lou出些譏諷的笑。
“此言不假,丁軍門所言屬實。??”方伯謙肯定道。
“李中堂要丁軍門托病不出,把失敗的原因推給濟遠號。??說是一定要有個掉腦袋的,否則北洋水師如此慘敗對朝廷沒交代。??”
德生搖頭歎息道:“李中堂若讓丁軍門掉腦袋,那不是扇自己地嘴巴嗎?所以,他們將電趣改了,說是方大人您‘臨陣退縮,首先逃回,牽亂船伍,撞傷揚威,致使揚威號沉沒,北洋艦隊亂了陣腳!”
“放屁!”方伯謙氣急敗壞破口大罵。
“他丁汝昌真不愧是喝兄弟的血踩了兄弟屍骨往上爬的!他自己無能胡亂指揮,一個退役的陸軍降將來指揮北洋海軍不說,還如此卑鄙顛倒黑白!你問問他,揚威號如何沉沒的?揚威艦在戰火才開,1時10分即中敵炮起火,向大鹿島方向撤退擱淺,兩日後被日海軍水雷轟碎。??我的濟遠艦退出戰場是下午三時許,揚威早已不在戰場,我哪裏去撞他揚威號?濟遠則在戰陣之左翼,揚威在戰陣右翼外側,他丁汝昌左右不分嗎?一左一右兩極之艦如何相撞!濟遠艦被敵炮圍擊受了重傷,炮械全部毀壞,輪上陣亡七人,傷者甚多,船頭裂漏水,喪失戰鬥力,隻得由戰場西南轉西方向旅順駛回,同揚威兩艦相背而駛,如何去撞!”
“哎喲,方大人,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方大人,都知道丁軍門同大人有宿仇,如今可是掉腦袋地大事,方大人速速去提督府求見丁軍門,服個軟吧!爭取從輕發落!”
“老子沒錯,求他個鳥!”方伯謙扯下脖子上掛的千裏眼望遠鏡扔在桌案上,啪的一聲亂響。
再看方伯謙劍眉高挑,目光炯炯,英氣勃勃的臉上透了鐵青的怒色。
“我好悔,悔不能如鄧半吊子那樣一咬牙直接去撞沉日本吉野那龜兒子,也免得今日之辱。??北洋水師,非一人一力所支,北洋水師亡矣!大清亡矣!”
“方大人!”德生跪求道:“您小點聲,小聲!”
雲縱慘笑著隔窗向外望去,漆黑一片,夜色降臨,隻聽到艙外海濤拍岸聲隱約入耳。
中日戰局未了,北洋水師不思如何重整旗鼓再決一死戰,卻先想著如何推諉責任,敷衍塞責。
悲哀,國之悲哀。
海殤~~
方伯謙揉揉眼對德生吩咐:“德生,速速備下魚雷艇,天亮即送雲縱兄弟去天津,刻不容緩!”
雲縱吃驚地反駁:“方大哥,煥豪要去朝鮮,你是知道的!”
“天津!少同我方伯謙討價還價!”方伯謙捶了案罵道,哽咽的聲音又艱難的說:“這不是我一人的主張,是世昌他在大東溝時的意思,要我送你回龍城。??世昌他說,龍放入水裏是龍,出了水反不如蟲。??朝鮮地戰場敗局已定,雲縱兄弟你這般難得地人才,還是回龍城臥薪嚐膽以待天時。??”
怕雲縱不信,又道:“你差人將千兩銀子的銀票捎給了世昌受難地家人?他向我借銀子要還你。??這回怕那銀票也沉入碧海了!”
雲縱悵然無語,呆立在官艙內。
德生勸說:“楊大人,我們大人的好意您不要辜負了。??若是楊大人對我家大人有情,看能否在天津托個門路去向皇帝進言,我們濟遠艦冤枉呀!冤得六月飛雪!”
一席話點醒了雲縱,雲縱慨然應允:“煥豪自然要去說,還要麵聖去說!我就去尋兵部侍郎誌銳大人,求他帶煥豪麵聖!”
方伯謙握住雲縱的手,激動又痛心。
兵部侍郎誌銳是當年光緒皇帝最得寵的妃子珍妃的親哥哥,雲縱的妻子珞琪自幼在它它拉府生活過幾年,同誌銳親如兄妹,同瑾妃珍妃姐妹更勝似手足。??雲縱同誌銳的交情不錯,也曾求誌銳幫忙方伯謙在皇上麵前進言說話。
如今雲縱提到要去麵聖,方伯謙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
雲縱回住處去收拾隨身物品,卻見樂三兒正在屋裏同小個子打成一團,在鋪位上翻滾。
“你個小賊!”
“不就一塊兒醬肉嗎!”
雲縱揪開二人,回手一巴掌打在樂三兒後背上罵:“有這氣力去海上同倭寇拚去!窩裏鬥做什麽?”
小個子委屈說:“我還牛大哥的醬肉,被他小子偷吃了!”
“不就一塊兒肉嗎?”
樂三兒不服氣道:“就當我替太陽吃了!太陽它,它再也吃不上了!”
樂三兒嗚嗚地哭了出來。
聽說雲縱要離開這裏,也拉著雲縱的胳膊哭求務必帶他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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