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伊消得人憔悴

本已奔出去數裏地了,田勇所駕的馬車已近在眼前,突然,惜日卻頓住了腳步,再不往前。

不遠處,田勇奇怪的望著小姐,隻見小姐猛搖了一陣頭,手握成拳緊緊放在胸口,顫抖……顫抖……,之後猛然捶了下胸口,重重一跺腳!田勇正在奇怪,剛想喚上一聲,就見小姐忽然回身,又向竹林內奔去。田勇一臉的莫明其妙,在原地張望……

話說,田惜日埋頭疾走,可走著走著心裏覺得實在別扭,想起自己精心製作的恐怖麵具計劃徹底失敗,還中了“春風十裏香”,心裏就一陣憋屈。可又無處發泄,隻有苦撐,越發的鬱悶……

今日實在太虧了!正惱著,忽然記起一事,不僅垂胸頓足,暗惱自己真是笨啊,剛剛幹嗎不要焦尾?幹嗎要拒絕?既然他都說送給她了,她還裝酷拒絕,不是平白便宜了他嗎?她當時應該立馬拿走焦尾才是,否則,今天她不是太虧了嗎?又想起自己中了“春風十裏香”,心裏越發堵得慌。不行!她應該拿走焦尾,拿走那個寶貝,否則今天就白來了!

可如今回去,豈不是太沒麵子?哼!管它的,什麽麵子不麵子,裏子不裏子的,龍茗那廝說得對:要什麽臉啊,麵具一堆!

想起這句話,一下子信心倍增,勇氣一下子提到了胸口,當下決定,這就回去,拿了焦尾!當著索閣那廝的麵,大大方方的拿走!她就不信了,索閣能拿她怎樣!

主意一定,腳下一轉,又折了回去。

話說,索閣這時還在竹亭裏,玩味的欣賞著田惜日留下的麵具。忽然發現,一個應該早已離去的人又意外的折了回來。

他抬頭一路注視著根本無視他存在,大大方方,昂首闊步的女子一直走到“焦尾”麵前,親眼看見女子伸出雙手抱起了“焦尾”,然後再繼續無視他,大大方方,昂首挺胸的走出了竹亭……

整個過程……他完全就是個旁觀者。

這也太……

他站起身,剛要出聲,就見走到他麵前的女子突然一側頭,對他吐出了長長的舌頭……一轉頭又若無其事昂首挺胸的走了。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他方才收回目光,低頭若有所思的看著手中恐怖的麵具……眼前再次浮現她臨走時做的鬼臉……一抹笑容落在嘴角。

田惜日滿足的抱著焦尾離開,一路上,馬車顛簸,每顛一下,她就樂一下。想起剛剛索閣瞪大眼睛的驚怔模樣,她就一個樂啊。終於啊,她終於還是揚眉吐氣了。

隻是,一想起春風十裏香……唉……三天……她這三天注定要捂著鼻子過日子了。

回到明郡王府見到田雙,田雙的一句話如晴天霹靂,讓她本已平靜的心再起波瀾,不,不是波瀾而是颶風!她恨索閣,她恨索閣!她無法不恨索閣,她真是恨死索閣了!

話說,那日當田雙知道小姐不小心中了“春風十裏香”後,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看著惜日。

惜日揮揮手,瀟灑笑道:“不用擔心,小雙子,不就三天嘛,很快就過去了。”

田雙卻苦了一張臉,虛弱道:“公子,你記錯了吧,誰說是三天的?”

惜日頭皮一麻,小心問道:“那是幾天。”

田雙深深一歎,無奈道:“春風十裏香,自然是十天。”

啊?!

十天,說長不長,但說短也不短。

辛苦瞞了兩日,便再難瞞下去了。她一天一天的消瘦和虛弱下去,以三哥的精明,早已看出她有不妥,本要叫大夫來看,但被她拒絕了。她不能再住在明郡王府裏,否則她的異狀遲早要被三哥發現。

本來前一陣子三哥也曾說想去京郊別院養傷,但因朝廷出了大事,三哥這才帶病上朝。三哥的傷勢並未痊愈,每日仍要進藥,但因事出緊急,皇上雖體恤三哥,但仍需三哥親自處理這件事。

聽說是中秋過後,本要送糧入京的江南漕運出了亂子,江南一帶是魚米之鄉,田賦征繳比其他地方要高,也一向是京師和北方軍民主要的糧食來源,每年朝廷征收的田賦都要經過漕運押送至京城和北方,今年卻出了亂子,事出突然,皇上當夜急叫三哥進宮商議處理此事。

前幾年一直是三哥負責督辦漕運,所以這幾日三哥即使帶傷也要進宮上朝,而京郊養傷一事也隻有延後了。

細算起來,她住進明郡王府已有一段時間,原本住進來是因為怕那幫山賊的漏網之魚發現她的身份,殺了她為張歸一報仇,但如今風平浪靜的,也不見出什麽事,大哥禧恩一直在追查那些山賊的下落,想必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再加上三哥的傷勢已經在恢複階段,中秋之後,也可以上朝處事議事了,應該已無大礙,她漸漸放下心來。

所以,惜日想尋個機會與三哥說明,搬回老宅去住。

她向三哥提出之後,三哥再三挽留,但她執意要走,因那些山賊流寇至今尚未抓住,三哥擔心她的安危,提出兩點要求,她無奈妥協,第一,答應三哥派人看守她的住處,第二,保證每日都要來明郡王府一次,三哥這才允她去了。

她真想騙三哥說要回蘇州老家,但終究忍住。既然決定在不久之後向三哥坦白一切欺騙,還是不要再欺騙三哥了,否則,欺騙的越多,今後將越難取得三哥的原諒。想想,便罷了。

每日都要來明郡王府一次,對她來說,這幾日著實有些困難。果然,她的異狀在第三天,就被三哥發現了。三哥當即請來大夫,為她診治,她雖不願,卻因三哥的陰冷而嚇到,她從未見過那樣的三哥,迫於無奈,大夫還是為她探了脈,如她所料,在三哥冷冷的注視下,滿頭大汗的大夫診不出個所以然來。三哥因此而大怒,甚至露出森冷殺意,斥其為庸醫,命人杖責大夫,大夫嚇得跪在地上隻知道告罪求饒,她急忙為其求情,甚至指天發誓說自己沒事,絕對過幾天就好,三哥的神情才有所緩解。不過,終究還是把那個無辜的大夫轟出府去。惜日終於暗出口氣,幸好被嚇壞的大夫沒有機會當著三哥的麵說她是個女人。

因為此事,她無奈地再次被迫搬回落日園。

三哥每日從宮中返回的第一件事便是來探望她,見她一日比一日清減,眼中蓄滿擔憂,令她不忍,卻又無法說明。

最後三哥因擔心她,就連處理公務的時間也挪到了落日園,這讓她更加的良心不安。想起自己其實是著了自己的道,自己活該受罪也就罷了,偏連累了三哥,三哥對她的情深意重,所欠越來越多,今後,她又該如何回報?

不過,眼前唯一一件她能為三哥做到的事,或許就是不再欺騙三哥,把一切說清,然後就是解除束縛彼此的婚約,還三哥自由。

這幾日,惜日著實受了些罪,每日裏吃進去的東西很少,數著日子度日,不知不覺對索閣的怨恨一分一分的累積,在日複一日怨怒之火的澆灌之下,仇恨的種子漸漸生根發芽。一個大膽的計劃慢慢在心裏成型。

每到夜晚,惜日都會望向夜空,想起離開許久卻始終杳無音信的人,想著那個具有強力招風引蝶功力的大少爺此時在做什麽?不禁埋怨他,一去多日,竟連一個口迅都沒有帶給她,是不是已經把她徹底忘了?

她卻不知道,就在剛剛,一封信已在明路的手中燃盡,這已經是龍茗的第三封信了。

明路知道,這麽做並不光明磊落,他亦知道,這麽做並不能真正斷了龍茗與惜日之間的牽連。隻是,信既然落在他手裏,又怎能交給惜日,又憑什麽讓他交給惜日。所以,燒了,唯有燒了。

看著信紙在眼前漸漸燒毀,火光在明路眼前閃爍,他的目光暗沉。

龍茗今晚寄來的第三封信中隻有“龍茗”二字,顯然已經知道信落入他手,信中隻寫了這兩個大字,似一種挑釁,似一種宣戰。

他好大的膽子!

他的家族勢力雖大,但當真以為他不敢動他?

信已在手中燃成灰燼。

屋中一陣死寂。

驀然,他轉身推門而出,向東走去,夜色灑落在他身上,清冷而孤寂。

幾日來食不下咽,她愈加的憔悴,透過窗口虛弱的仰望著夜空。已經如此虛弱了,她仍不去休息,似在期待著什麽,又似在睹物思人……

她在落日園望天。

而他卻在落日園下望著她……心中似被利刃一刀刀的劃割。

“近日來,你憔悴如此,每晚卻不願去睡,一直望著夜空似在等待著什麽,時常等到很晚。

我知道你在等什麽。你在等他的信,在等他的飛鴿傳書,鴻雁傳情。

這是你與他的約定?

不知你們是否想過,這種信,如若落入他人之手,害得可不隻是你們自己而已。

那樣的後果,你們可能承擔得下?

你們這般不顧一切,你們之間,到底……”

想到此,他身形微晃,連日來公務上的辛勞還有為她的擔憂煩亂,令他的本已愈合傷口再次隱隱作痛,他的身體果然大不如前了啊,但他從未後悔為她擋那一箭,即便那時丟了性命,他也無怨無悔。

隻是……他再次抬頭,望向二樓的女子……

“千裏之距竟也斷不了你的思念,斷不了他的癡心妄想。你本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卻如此放縱自己思念別人,你讓我……

我不會讓他再有機會接近你,擾亂你的心。而你……我又該拿你怎麽辦……”

一陣刺痛從胸口傳來,是傷口在疼還是心口在疼,他已分不清楚。

十日終於熬過去了,當真正能吃東西的時候,惜日也沒什麽胃口了,完全餓過頭了。身體其實並無大礙,隻需要調養一段時間就能恢複,隻是這幾日,可憐的她著實清減不少。

見她這個樣子,田雙居然頗有感觸的吟誦了一首詩,田雙吟詩也不是什麽新鮮事?隻是她當時的那種表情,還有吟詩的過程,真是讓惜日好一番驚訝,不禁暗忖,這是田雙嗎?這是她的小雙子嗎?……不寒而栗。

過程是這樣的。

話說這一日,小雙子在惜日屋內透過窗口淡淡的望向遠處一角。神情悲憫,一歎再歎。田惜日一副看見了鬼的樣子……

小雙子此時深陷於自己的思緒中毫無所覺:

那一晚,更深露重,不知不覺,已經深秋了。

深夜,她起身去關窗,無意中看見明郡王站在那裏仰望著小姐的寢房。

雖然看不清明郡王的表情,但從他的神態舉止,她可以感覺得到明郡王是多麽痛苦和矛盾,無形中,自己竟也被他這份執念感動。

幾次睡下去,又起來,反複透過窗口探看了幾次,他一直佇立在原地,仰望著小姐的寢房窗口。

整整一個晚上……

想起當初明郡王為救小姐身中利箭險些喪命,想起那是小姐唯一一次為了一個人而徹夜不眠,擔憂害怕恐懼。她曾以為小姐心裏應該是有明郡王的。雖然小姐曾說,明郡王並不真的想娶她,甚至想在大婚當日娶妓女蘇盈盈為妾羞辱她,但事後證明,那並不是明郡王本意,而是傅津那廝出的爛主意。明郡王也隻是一笑置之。

一整夜的仰望,明郡王定對小姐有情。

唉……

他至今仍不知道小姐是誰吧,也不知道小姐是個女子,他的這番情意,又該是怎樣的矛盾與壓抑啊。

唉……

小姐這幾日的異狀,明郡王的擔憂已經十分明顯,小姐卻故意漠視,完全歸於兄弟之情。這未免有些牽強。一向靈慧的小姐,似有意忽視明郡王對她的好,不知是因為這幾日沒有如期收到龍少的來信,還是因為小姐心裏怕而故意不去細想明郡王的心思?

唉……

小姐心裏已有了個龍少,不隻如此,小姐還想要悔婚。這無疑是徹底背棄了明郡王。試想,有朝一日當明郡王知道了小姐的身份,知道小姐要悔婚,還知道小姐喜歡上別人,明郡王……又該情何以堪……

唉……

如果她把一切告訴小姐,如果小姐知曉明郡王對她的情意,小姐還能如此堅決的要悔婚嗎?小姐心裏有龍少,但她看得出來,小姐對明郡王亦是十分尊敬,每一次開口喚三哥時,那種眼神驕傲而明亮。如果她告訴小姐,那麽小姐會怎樣?勢必也要陷入痛苦的兩難抉擇吧。

小姐,到底該不該與你說呢?

唉……

或許小姐根本不會難以抉擇,畢竟小姐心裏已有龍少。

就連明郡王連日來的消瘦和憔悴,小姐都視而不見,小姐雖尊敬明郡王,但心裏從沒有過他。

可明郡王心裏明顯有小姐啊,而且肯定還在為小姐是男人而苦惱著吧,明郡王真的好可憐啊。

唉……

終是無限感慨吟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原來這句詩,是這麽被吟出來的。

側目斜睨著小雙子唉聲歎氣,一歎再歎,反複歎息。歎的惜日一陣陣毛骨悚然。

這是田雙嗎?她怎麽了?看著外表白裏透紅,一點也不像生病的樣子,神情怎麽這麽古怪,尤其是剛剛撇過來看她的那一眼。讓她無端端冒出一身冷汗,那種幽怨的眼神,真不適合小雙子。

那句詩,是說她的嗎?可是,又好像不是啊!

她是衣帶漸寬,她是憔悴,可好像不是為了誰吧?這根本就是春風十裏香的功勞。

咦?小雙子埋怨她難道是因為她弄丟了她一向視如珍寶的春風十裏香?

也就是某位傳說中,武功高超、酷的沒有天理、時而大俠時而浪子時而神醫時而毒醫、在田雙心裏被當成神一樣崇拜,令她五年來時時刻刻念念不忘的江湖某男,某一天,無意中,這位某男不知道是腦袋發昏了、還是被田雙下藥了,還是覺得田雙太胖了實在看不下去了。總之,這位某男突然送給田雙一瓶說是用來苗條身材,說是天下間僅此一瓶,其實根本不隻一瓶,卻從此被田雙示若珍寶,也就是被她弄丟了的春風十裏香。

這也不能全怪她啊,想當初她隻不過想借用一小點春風十裏香,給索閣聞聞,一時沒算好,索閣竟會在那等關鍵時候失態噴茶,倒讓她措手不及中了春風十裏香,一時心驚手抖把裝藥的瓶子掉了,也忘了。事後想起來也實在不好意思返回去要,要是被索閣發現她對他下藥而實際上自己中了招,那豈不會被索閣笑死。

其實,不過就是一瓶藥嗎?值得田雙用這般哀怨的眼神看著她嗎?大不了下次向那人多要幾瓶。

想到此,惜日又把這項罪名加在了索閣頭上,詛咒他揀到那瓶春風十裏香,然後聞上一聞,和她一樣十日裏堵著鼻子喝粥,誰讓他害得她與小雙子有了嫌隙。

惜日的詛咒明顯晚了一步。

再說索閣。

那日自惜日離開後,有個下人發現了竹桌底下的一塊黃龍玉佩和一個精致的小瓷瓶,交給了索閣查看。

索閣接過瓷瓶,見瓷身精致,上麵彩繪精美,一見便是希罕之物,不僅一時好奇,這瓷瓶帶在田惜日身上會是作什麽用的,便隨手打了開來,一陣清香撲鼻,沁人心脾,下意識便聞了一聞。

自此,索閣告了十幾天的病假,看了數名大夫,最後驚動了皇上,派了禦醫去,可惜依舊束手無策。

果然天下無雙的春風十裏香就是春風十裏香,沒有解藥就是沒有解藥,任你是神醫也查不出任何中毒症狀,再說春風十裏香本也不是毒藥,隻是聽過這名字的人實在太少太少了。

這幾日,因群醫束手無策,襲郡王府陷入了恐慌。襲郡王爺病重,喝什麽藥吐什麽藥,喝什麽湯吐什麽湯,連清粥聞了都吐,隻能進些清水,襲郡王索閣一夕之間活著也是等死的傳言不脛而走,朝野震動。

可惜,罪魁禍首田惜日仍然藏在深牆之內尚未知曉。如果她知道了,說不定,所中的春風十裏香能提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