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記 絕路

劉徹對陳嬌的決定多少有幾分不以為然,“霍去病雖然是個好小夥子,但你這麽一說,要是他沒有掙個千戶侯,那就不好操辦了。難道出爾反爾,還是把阿寧嫁他?那對大姐可就有點不好交代了。要是不嫁給他,阿寧又要鬧得不成樣子了,心不甘情不願的,就是嫁給了曹襄,日子也過得不開心。”

陳嬌倒是淡定得很,“你對霍去病就那麽沒信心呀?”

見劉徹有幾分認真的意思了,隻好說,“畢竟是衛青的外甥,要真是無能到一點功勞都沒有,那阿寧肯定也不能嫁他。有了功勞之後,該怎麽封,還不是你這個做爹的一句話?大不了先預支一個千戶侯出來,以後立功沒賞,沒功有罰。”

劉徹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胡鬧!哪有這麽兒戲的?”

“我說不兒戲就不兒戲。”陳嬌難得刁蠻,“要不然,衛青立功不賞,賞給霍去病那也成啊。他們兩情相悅,我可不幹拆散鴛鴦的事情,不然阿寧要埋怨我呢。”

畢竟是女兒,嫁給誰其實和大局關係也不大。衛青這幾年來戰功連連,按理來說也是應該多賞賜一番,以便樹立他的威嚴,令他在軍中說話更有分量——畢竟現在誰都看得清楚,將來這十多年中,大漢邊事,也就隻能看衛青了。有個公主外甥媳婦,對衛家、霍家來說,至少能令他們在老牌列侯跟前腰杆更直,一些不必要的內耗、摩擦,或許也就再不會發生了。

“那就看看霍去病的表現吧。”劉徹說,“阿壽的婚事,你也該下個決斷了,列侯們現在都學乖了,知道你看著和氣,其實是最難啃的硬骨頭。全都變著法子向我獻美,誇自己家的女兒好,堪為太子妃。就連安樂侯都不例外,看樣子是連宰相都不想做了,寧願家裏出一個太子妃。”

那還不是因為劉徹的丞相實在是太難做了?陳嬌看了劉徹一眼,不接這個話題。“太子妃還是要慢慢看,我看中了一個,是新陽侯家的姑娘,不過今年年紀還太小了一點——”

“多小?”劉徹舒展開眉頭,禁不住就追問,“要是確實好,先定下來,等幾年也不怕的!”

新陽侯一家都是庸才,並且人丁稀少,家事寥落,平時除了關著門過日子,似乎也沒有什麽別的嗜好。城裏的好事、壞事都和他們無關,太子妃出自這樣的家庭,對太子、對劉徹來說,都是好事。

陳嬌看了劉徹一眼,慢吞吞地說。“三歲。”

劉徹氣得又要拿胡茬子來磨陳嬌的臉,卻也明白了陳嬌的意思:這些列侯人家的女兒,她是沒有一個看得上的。

“但又不能不立高門女。”作為帝王,也不是沒有自己的顧慮,“現在邊關正在打仗,裏頭也正在改革,主父偃的推恩令,我覺得很有道理。正預備放手讓他去做,列侯這裏,最好是別出太大的亂子。”

“那也就隻有新陽侯好選了。”陳嬌說,“新陽侯夫人是個別人給了氣受都不敢發作的軟性子,新陽侯本人就不必說了,成天求仙問道的,和你倒是很有話說。新陽侯世子和他娘一個樣,什麽事都隻聽底下人的擺布,深得‘韜晦’精髓。他們家人口簡單,娃娃長得也不差,再過十年,劉壽二十五六歲,姑娘家十三四歲,也就不覺得年歲差得多了。不過,那之前要是鬧出庶長子來,就不大好看,要選她,你就得自己去敲打阿壽啦。”

劉徹怎麽想都覺得不妥當,他未置可否,又和陳嬌商量,“大王姬把女兒寵得不成樣子,前幾天我讓她到我跟前來,小小年紀,穿金戴銀、奢靡浪費不說,頤指氣使,連對我這個當爹的說話口氣都很驕縱。這樣長大,以後還有誰能治得了她?豈不又是一個小討厭?你得了閑,把大王姬叫到椒房殿裏敲打敲打。”

這幾年來,宮中陸陸續續添了四五個孩子,有的沒有序齒就已經夭折,活下來的就是兩個公主,大王姬身邊的德邑公主年紀比較大,已經四五歲了,還有一位陽石公主剛過兩歲生日,母親卻不大得寵,目前還就隻得一個美人位份。餘下的女人還是和當年一樣,再得寵也就是曇花一現。那天左尚署還輾轉和桑弘羊抱怨:要不是修建了上林苑,未央宮恐怕還真裝不下這麽多美人了。

陳嬌這些年來也越來越少過問後宮美人諸事,反正不得寵的一律去永巷居住,得寵的暫且占據了好宮殿,也要給後來者讓路,除非給劉徹生育過子女,才有不錯的宮室居住。椒房霸寵,氣勢淩駕於諸人之上,她又幾乎是絕對公平,因此在後宮的威望,並無一人可以動搖。大王姬和李美人見到她,也從來都不敢粗聲喘氣。至於私底下怎麽和新得寵的美人擺威風,隻要不大過分,陳嬌是從來都懶得過問的。

不過,既然天子發話,她也少不得派人把大王姬和李美人叫到椒房殿來。這兩個妃嬪也都機不可失地帶上了女兒,讓她們在皇後跟前獻美。

能得到劉徹留情的,自然都不是什麽庸脂俗粉,所生女兒,也是眉目如畫,打扮得又華貴,看著都像是精致的瓷娃娃,很是惹人疼惜,再加上母親多半正當盛年,此時加意盛裝,母女坐在一塊,看得陳嬌很想攬鏡自照,又感到一種危機:年過三十,就覺得自己一天天再老,但後宮的年輕女人,卻永不會停止往上爬的腳步。

“《孝經》都讀過沒有?”她開門見山,雖然帶著微笑,但語氣卻很嚴厲。“去年天子生日時,我特意讓人給你們二人送去,以備你們得閑教導公主時使用,劉婉現在已經開始認字了吧?讀的是什麽書?”

似乎是知道自己已經惹得父親不悅,平時劉婉就已經夠懼怕陳嬌了,今天顯得還要更畏縮,藏在母親身後,隻露出一邊眼睛,看了陳嬌一眼,又瑟縮到母親懷裏,小手緊緊揪住了大王姬的衣襟,看起來就顯得很楚楚可憐。

大王姬在當年被劉徹發作過之後,就徹底沒了脾氣,比李美人更沒有誌氣,見到陳嬌,恨不得把鼻子都貼到地上,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一旦說話,那也必定是溢美之詞。今天倒是要比平時都更有勇氣一點,她略略側過頭,捉住了劉婉的手,低聲對陳嬌請罪。“全是賤妾不好,平時對小公主疏於教導。娘娘送來的《孝經》,因我不識字,也就疏忽了擱置一邊,辜負了娘娘的苦心。請娘娘責罰,小公主她人畢竟還小,並不懂事,娘娘就——”

陳嬌又看了李美人和陽石公主一眼,見陽石公主也是縮在母親懷裏,被母親的雙手嗬護輕拍,忽然間便有幾分意興闌珊。

劉壽和劉寧也不能說不親近母親,畢竟是從小在椒房殿裏養起來的。她也不能說不喜歡這兩個孩子——從小看到大的,能不疼嗎?

隻是遇事害怕的時候,他們就從來不會想到依偎在陳嬌懷裏。劉壽的心事話,多半是楚服傳達給她知道,劉寧也有自己的養娘,雖然在椒房殿裏居住,但陳嬌是沒有把他們朝夕帶在身邊的,她對他們來說,雖然是個不錯的養母,但始終不是親生母親。這份溫情到了真正的母女跟前,高下立見。

也不能怪孩子們不是親生,主要也是因為陳嬌自己從來沒有當過娘,她根本就沒有多少當娘的心態。如果換作她是大王姬,當著皇後的麵數落女兒兩句,請皇後責罰,難道做法不是更得體?皇後寬和,也不可能過分為難一個小姑娘。這種時候都要護,純粹出於當娘的護短心態。就好像竇太主護著兩個兒子那樣蠻不講理。

真正的娘親大抵就是如此吧,也就隻有真正的血脈相連,才能做得到這個地步。她和劉寧、劉壽的親子關係,是一輩子都不可能這麽深濃了,就是陳嬌有意培養,一來孩子大了,二來有往事這個疙瘩,三來還是那句話,一個沒當過娘的人,怎麽可能懂得母親的心態。

想要在兒女身上尋找到快樂和滿足,對她來說顯然天方夜譚。要是親女兒,她舍得把劉寧嫁給霍去病嗎?霍去病再好,也有早夭的危機。固然這一次有了她的提點,霍去病未必會射殺李當戶,以至於要去朔方城避風頭,在路上染瘟疫而亡。但隻要有這一層陰影在,他就是再好,陳嬌也不會舍得把女兒嫁給他。喪偶始終是人生一痛,是親女兒,她舍得讓她冒這樣的風險?

不過換句話說,就算是親女兒,為了家族的榮華富貴,也是可以被犧牲的。若劉壽是她親兒子,陳嬌就也許會把劉寧嫁過去了。不是為了陳季須和陳蹻,竇太主也未必這麽積極促成她和劉徹的金屋婚事。

陳嬌也沒有怎麽責罰兩個母親,隻是派了識字的宮人過去,教劉婉讀《孝經》,又告訴大王姬,“愛之適足以害之,夫人不要自誤了。”

回過頭來,她輕輕地合上了“母子”這一扇門。

聲音也為她歎息,“能走的路又少一條。”

“不。”陳嬌說,她顯得越發鎮定寧靜。“其實也許從頭到尾,該走的路都隻有一條,隻是我一直不敢去走。”

聲音不禁追問,“什麽路?”

陳嬌笑答,“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