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記 二次
劉壽的婚事還沒個眉目,劉寧的婚事就又擺到了台前。
平陽長公主過來陳嬌這邊說話看雜耍的時候,就半開玩笑地和陳嬌提起,“眼看著今年都十一二歲了,怎麽還舍不得給她定親?”
當時成親雖然晚,但女孩子定親一般比較早,陳嬌自己就是很早定親,隨著了劉寧一天天越來越大,她的親事也就越來越招人惦記——就是不說皇後養女的身份,光是劉徹給長女的封地,就足夠令姐妹們羨慕的了。當利產鹽,劉寧將來是金山銀海地花,也不怕把家底給花空了。
不止平陽長公主,就連隆慮長公主都為昭平君可惜,“是比阿寧小了幾歲,不然,天造地設的好夫妻。”
平陽長公主家的曹襄就又比當利公主大太多了,前頭還死了一個妻子,雖然對他身價無損,但劉徹心疼女兒,倒並不看好這門婚事,陳嬌又無求於平陽長公主,對這門親事也就不很熱心。問了劉寧的意思,發覺她很怕曹襄這個表哥,也就無可無不可地把劉寧的親事擱置了下來。“現在是一心為太子選妃,阿寧還小,親事慢慢來。”
沒想到椒房殿的路子走不通,平陽長公主就直接去求劉徹,劉徹沒辦法,回來和陳嬌商量,“不然就許了這門親事?”
“親事是好,阿寧自己不喜歡。”陳嬌一邊說一邊和劉徹下棋,連吃劉徹兩塊腹地,還要得了便宜賣乖,“你不認真下,盡讓著我!”
女人的棋力本來就比男人低些,劉徹平時往來的都是大國手,隨隨便便耳濡目染,都是陳嬌在深宮接觸不到的招式,他要不耐著性子容讓陳嬌哄她開心,兩個人還怎麽下棋?
“那就是要回絕,也要有個理由。”劉徹說,“不然以後也不好和大姐見麵,難道擺明了阿寧看不上曹襄?”
太後過世之後,劉徹也不是沒有悔意,多次和陳嬌說,“可惜當年沒有和母後把話說開。”
雖然是馬後炮,陳嬌也很肯定就算重來一次,劉徹依然不會把話說開。但畢竟在太後離世前幾年,劉徹對她是從心底有些疏遠,這是不爭的事實,得到便宜的反而是劉徹幾個姐姐,出於補償心理,劉徹放下了十多年前的往事,和平陽長公主是又要日益親近起來了。當然,這份親近也越不過他對子女輩的疼愛,人就是這樣,眼睛總是往下看不往上看的。
陳嬌想了想,也覺得條件比曹襄更好的人其實不多了,隻好端出底牌。“衛家現在也是有功勳於國了,要是衛青這一戰再勝,你拿什麽賞他都不過分,還有什麽比拿個公主賞他更好?又是他姐姐的遺腹女,嫁到衛家,正好不怕受委屈了。”
“可這年紀也差得太大了吧!”劉徹不禁皺起眉,“衛伉是他長子?上回聽起來,還是在繈褓中的孩子,三四歲吧?餘下兩個弟弟那就更小了。這差得大了,婚後夫妻生活太容易不諧。”
“衛家也不止衛青一個人有孩子不是?”陳嬌說,“霍去病是衛青的外甥,他本人極為看重,據說雖然在錦繡中成長,但為人非常聰明,又能吃苦,是個能當大任的少年郎。衛夫人幾次和我說起他來,除了衛青的看重外,她本人也極為推崇。說起來,他也是你看著長大的,做你的侍中也有兩年了。桑弘羊提醒了我幾次,都說你對他的疼愛過分了一點。你說,他配阿寧,豈不是天造地設?”
劉徹頓時神色一動,若有所思,“不管怎麽說,他倒是要比曹襄賞心悅目得多了,曹襄隨爹,長得是不怎麽好看。”
“哪有你這樣做人家舅舅的。”陳嬌笑得合不攏嘴,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不過,曹襄是……說不上太英姿颯爽。”
劉徹就指著她哼哼連聲,並不說話,老夫老妻,還是耍花槍耍得開心,你來我往抬了幾句杠,才又一邊下棋,一邊商量劉壽的婚事,劉徹想來想去,還是感慨,“選媳婦要比選女婿難。”
這個媳婦選回來,全家立刻跟著飛黃騰達就不說了,以後那是天下之母,當然要慎之又慎。陳嬌卻不跟著劉徹歎氣,又和劉徹開玩笑,“幹脆讓阿壽自己選,身邊的宮女子,喜歡誰就是誰,也免得將來又要換。”
這話說得太損,連竇太後、王太後都打趣進去了,劉徹又想笑又有點生氣,指著陳嬌哼哼幾聲,到底還是笑出來,又扣住陳嬌的肩膀逼問她,“現在連這種事都可以拿出來開玩笑了?嗯?”
陳嬌咯咯直笑,偏過頭躲開劉徹的襲擊,“你別磨我,胡茬子磨得我臉都紅了——哎呀!”
驚叫聲中,又被劉徹扯到懷裏,兩個人的說笑聲,很快又化成了喘息。劉徹比什麽時候都放得更開,好像陳嬌的開朗是真的影響到了他的心情,令他也比平時更意氣飛揚,更快樂得多了。他熟稔地挑弄著陳嬌的身體,令陳嬌連跪都跪不穩,自己卻顯得從容有力,隨意地擺布著陳嬌,他用他的粗疏的技巧來取悅陳嬌,令她明白:也隻有她才能令尊貴的天子如此討好了。
既然會拿皇後位被人取而代之來開玩笑,可見是真的不在乎失寵危機,心的確安下來了。自從劉徹和她談開,陳嬌的改變,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劉徹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的動作真的打開陳嬌心結,令她一天比一天快樂。
周圍人自然也都樂見其成,雖然都是一頭霧水,但也沒有誰敢來問陳嬌其中細節,楚服雖然納悶,但當著陳嬌的麵,也隻能把這納悶給吞回去:她要是會胡亂打聽消息,也就不是楚服了。
唯有一個人,或者說,普天之下,唯有一道聲音,敢和陳嬌當麵對質。而這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自然也隻能是陳嬌自己了。
“我還以為韓嫣的事,對你會是一重新的打擊。”聲音不是沒有好奇的,“怎麽你反而似乎好像和他睡過了一樣,這幾天連腳步都已經輕盈。”
“你以為我有多美麗,又有多特別?”陳嬌隨意地說。“能讓誰冒上丟腦袋的風險來和我偷情?這樣的人也不是沒有,但我看得上的男人,就沒有誰是不優秀的,而越優秀的男人,對女色的迷戀,對感情的依戀也就越少。他們是永遠不會放下自己的政治前途來追逐一個女人的,想要在美色身上找到慰藉,始終是癡心妄想。”
能看得這麽透徹平和的人,世上也實在不多了,陳嬌要不是閱曆豐富,也很難這麽輕易地就接受這個蓋棺論定:權力和美色,也許有人會選擇美色。但權力和一個女人相比時,不論這女人有多特別,她也隻能黯然走開。
東方朔也好,韓嫣也罷,就算他們再想要她,也不可能真的付諸於行動。陳嬌想要追求的也始終都不是一夕之歡,劉徹把她滿足得很好,在這一點上,她沒什麽可以抱怨的。
“但我始終還是試過。”她輕聲對心中的自己,在這世上唯一一個和她一樣關心自己的自己說。“我始終還是有去嚐試,隻要肯試,路就還沒有走絕。出口這麽多,一個個去試,總會有一條能夠走通。坐困愁城,金屋又和長門何異?這一世我不要再被困死,我終於明白我想要什麽……”
“什麽?”那聲音又跟住緊迫地問,“你想要什麽?”
前一世的她想要的很多,想要名譽想要地位,想要權力想要寵愛,她想要重新站在巔峰,這些陳嬌也都知道,但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在那個現在已經名滿天下的金屋之約前,聲音是何等急迫而尖利,卻又無比虛弱地告訴她,“勿許金屋,勿嫁劉徹,不要嫁,不要嫁!”
“和你一樣啊。”她輕聲說。“這一輩子,我們想要的不都一樣?所求不是名利,隻是快樂。”
“隻是從前我還太小,我必須受人擺布。”陳嬌覺得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麽安寧了,她說,“現在我已經知道我的心意,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攔在我前麵,阻擋我尋找我的快樂。”
睽違了起碼十年,她終於聽到了那聲音真正的笑。不是冷笑、嘲笑,她笑了,像個當齡的少女,輕盈地在草地上奔跑著,像是正在逝去的青春,發出了無限洪亮又無限緊迫、無限張揚的笑意,她興致勃勃地說,就像是剛從長久的窒息中醒來,“那你又該如何快樂呢?你尋找到你的方向了嗎?”
是啊,前後兩世,她們有太多不同,相同的隻有這一點:她們始終都沒有答好這一份考題。陳嬌不知道什麽能讓她快樂,美色不能,權力不能,金錢不能,娛樂也不能。
她想了想,立定主意,便坐言起行,叫人,“把阿寧喊來。”
又添了一句,“霍去病在宮中的話,也接來說話。”
人眼向下,也許兒女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