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記 刺激

陳嬌也的確開心不起來。

曾經有王太後在她頭上,有衛子夫需要她提防,劉徹的心意還需要捉摸,陳家在朝堂上還孤立無援,田家虎視眈眈正要崛起,而衛家還無法為她所用的時候,她根本已經久已忘懷了快樂這兩個字。要不是韓嫣近乎執著地在十年前十年後都問了她一樣的問題,她也從不覺得自己是需要快樂的。

可回心一想,也並不奇怪,她這一輩子自從懂事以來,又有什麽時候是快樂的呢?她從來都不快樂,在她最甜的時刻,她頭頂也永遠都蒙了一層陰影,如果她貨真價實是前世轉生還好,那麽她到底還是快樂過的,她還能記起那聲音和她敘述的故事,在她意氣風發的少女時代,那一個陳嬌的確是快樂的。可這一個陳嬌呢?她自己呢?

她根本就不知道意氣風發是什麽滋味,她已經太習慣深謀遠慮,太習慣委曲求全,就是在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再擔心的時候,就是在現在她已經站到了這個不可置疑的高位上,她的一生已經不可能再完美的時候,她也總是情不自禁地想:我終究是會老的,阿徹能和衛子夫白頭,可未必能和我白頭。別看現在阿壽一枝獨秀,太子之位似乎穩穩當當的,可他畢竟是生得太早了,二十年之後,阿徹才剛五十出頭,太子就已經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了。到那時候……

孩子生得太早,是好事也是壞事。想來當年衛子夫,恐怕就沒有這個煩惱了。

陳嬌就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她振作起精神,抬起眼望向了徐徐進殿的雜耍伶人。

這種聲色之歡,倒的確是能排遣人的憂思,可看多了其實又都還是一個樣,陳嬌看著看著就走了神,她把頭靠在劉徹肩上,望著這演滑稽戲的侏儒,唇邊一縷笑意,卻是誰都能看得出來,多半還是出於禮貌。

劉徹一開始還專心看戲,見太子頻繁回顧母親,倒是留了心。他低聲在陳嬌耳邊問,“是不喜歡?”

陳嬌這麽多年來,對他的情緒是何等熟悉?她立刻就聽出了劉徹話裏那微微的無奈:能做的都做了,還是不開心,這也實在是不能怪他了。

館陶大長公主在下側了側身子,衝陳嬌投來一瞥,陳嬌也能讀得出她話裏的意思:閑來無事,不要破壞氣氛,掃皇帝的興。

“是早上醒來就有點頭暈。”她輕聲在劉徹耳邊說,“又在想阿壽的婚事。”

太子對母後頻繁的回顧,立刻就有了第二個解釋,劉徹片刻前的無奈和疲倦一下就全化成了笑意,“這小子,私底下纏著你問東問西了?”

陳嬌看了劉壽一眼,笑著並不出聲,等劉壽轉開眼了,才低聲說,“兒子在這裏,一會再說吧。”

雖然劉壽年紀也不大,但十三四歲,是該要為他物色太子妃了,不說別的,就算是教識宮中禮儀,籌備婚禮,這隨隨便便,也都要一兩年時間。現在不物色好人選,等到劉壽十六七歲的時候再來操心,豈不是要二十多歲才能成親?皇太子就是這麽麻煩,要是在婚前弄出了庶長子,以後就有得好折騰的了。本來已經寧靜的後宮生活,說不定還會再起波瀾。

劉徹也覺得陳嬌說得有道理,人散了以後就和陳嬌商量,“孩子到了會惦記女人的年紀,還是要定下婚事,拖得太慢,也不成體統。”

他又問陳嬌,“你覺得幾個姐姐家裏,有沒有不錯的女兒?”

看來,還是想走當年的表親結姻之路,這樣一來,劉壽的太子位肯定也就更加穩當了。

“大姐家裏不說了,她一輩子就一個曹襄,二姐生的兩個女兒都像父親。”陳嬌很無奈,“至於三姐,就陳蹻那個德性,你安心讓他做太子的嶽父?天都不要掀了,本來就是舅舅了,再來一重嶽父身份,太子有話也難說,倒是更難做人了。”

換句話說,就是陳嬌嫌陳蹻是個豬一樣的隊友,再說,“三姐也就是一個男孩,雖然有幾個女兒,那都是滕妾所出,身份也上不了台盤的。”

她就和劉徹捧著腦袋發愁,劉徹開玩笑一樣打趣陳嬌,“別的事,你都是氣定神閑早有準備,怎麽這麽大一件事,你和我一樣沒有主意?你仔細阿壽怨你這個做母親的疏忽呢!”

要是在從前,這多少還有些忌諱在裏麵:劉壽怎麽說是當朝太子,陳嬌這個養母,恐怕沒有權力自說自話地就定下了他的婚事。不過這幾年來,韓嫣在中朝官的位置上幹得有聲有色,漸漸有成長為實權重臣的樣子,衛青更是時有斬獲,現在朝廷已經開始安排醞釀下一次對匈奴的會戰,他自然是當仁不讓的領軍大將。而衛家、韓家雖然看似有自己的主意,彼此間往來也並不密切,但逢年過節,是一定要到陳家府上拜望的。兩個主母,也經常出入於宮廷,和陳嬌聊天說話。陳嬌雖然從不問政,可軍政雙方麵受到重用的,都是陳家出身的佞幸外戚,劉徹非但沒有忌諱,甚至是根本就沒想過要忌諱似的,對陳嬌的信任也就可見一斑了。這句話,倒不是試探陳嬌,是真心覺得她應該及早為劉壽物色妻子才對。

陳嬌自己都覺得自己的確是疏忽了一點,這幾年來日子都不知道過到哪裏去了。回頭看來,隻有一團絢爛多姿花團錦簇似的狂歡,可就是這狂歡,夜深夢回的時候想起來也極沒有意思。恍恍惚惚之間,隻是糾纏於空虛兩個字,日子再好,她也過不出滋味來。

“你總算是活過了。”她就在心裏羨慕地對聲音說,“就算你的一生再不完美也好,你縱情地活過呀,而我呢?我……”

那聲音便久久地沉默了,如今陳嬌有了大把時間和她說話,可她卻再很少回應,就像是一個跳了太久的舞女,雖然還慢慢地旋轉,但這舞姿也已經變形走樣,不複當年的躊躇滿誌,當年的精神。

過了許久許久,她才低弱而惋惜地說,“你如今擁有我想要的一切,阿嬌,你為什麽還不快樂呢?可你為什麽卻一點都不快樂?”

是啊,換作是她,想必她是會快樂的,她人生中所有的缺憾都得到了補償,她擁有了劉徹毫無保留的憐惜和痛愛,她擁有了一個低調又強大的娘家,她擁有了兩個雖然依舊並不成器,但也在逐漸成長起來的哥哥,將來即使母親去世,想必也不至於捅出那天大的漏子,被劉徹借口收拾。她什麽都有了,錦繡前程似乎一眼鋪得到頭,隻要劉壽安寧穩定,就算劉徹愛弛又如何?夫妻二十年,情分還是在的,而總有一天,她和劉徹中有一個人會先去的……

她不是沒有想過,在夜深人靜,在最僻靜最安寧的靜室裏,是的,她有想過,這念頭就像是一星火,在她心底劃過。如果,如果等阿壽再長大幾年,等到他顯示出了能和皇帝之位匹配的才具之後,令劉徹……

但也就是一閃,緊接著無數問題,就像是潮水一般地狂湧了上來:你能肯定劉壽就是個能和劉徹媲美的君主嗎?你能肯定換作是他上台,就可以繼續驅逐匈奴,完成本應該在劉徹手上完成的大業嗎?後宮中的事就應該止於後宮,插手在廢立生死的問題裏,你是想做高祖呂太後嗎?

而最後的兩個問題,更是令陳嬌都要痛徹心扉:你能舍得嗎?他對你何止不差,他是對你很好!

而就算幹成了這一切,你在長樂宮長壽殿裏安頓下來了,成為這個帝國最尊貴的女人了,到那時候,你又能、又會開心滿意嗎?

她覺得她是不能的,這幾個問題根本就是矛盾,如果劉壽能夠匹配得了皇帝的位置,他必定不是個輕信的人,而他們之間畢竟隔了一個賈家。到時候她還不是要擔心?就算這是劉徹的安排,一旦揭發出來,劉壽會信嗎?

後宮中的女人,想要求一個全然心安,不過是癡心妄想,陳嬌一直很清醒地意識到眼下的狀態,是她一生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安寧與快樂,她就是不知道她為什麽在這麽完美的環境裏,卻依然是一點都不開心。

館陶大長公主也覺得納悶。

“你還有什麽好愁的?”她問女兒,做母親的人總有幾分特權,說話可以更加直接。“現在連我都是什麽也不愁了,你又還有什麽好愁的?”

她也的確要比什麽時候都來得更加快樂和自信,從前在逆境中所特意作出的,浮誇的、喧囂的喜悅姿態,在眼下這種坦然的笑意中,就顯出了淺薄與單調。陳嬌忽然間覺得釋然了一點:雖然落到長門一步,也不是沒有母親的功勞,但她也不過是一個人,她也是在極力掙紮著想幫她。

“我……”她說,倒是有了訴苦的心情,可還在思索的時候,眼神又不禁被這森森林木裏偶然閃現的一角衣袂給吸引了注意力,她輕聲喝道,“是誰在!”

結果,知道避無可避,慢吞吞走出來的,卻是有份陪在竇太主身邊的董偃。

二十多歲,正是青春年少最美的幾年,陳嬌看著他都覺得有點刺眼:他是還要比自己更小幾歲。她看了母親一眼,沒等母親說話,就笑著揮了揮手,“我要獨自走幾步。”

便體貼地避開了這略微尷尬的一幕,獨自進了林苑深處,茫然地瀏覽著這清幽的景象。不知不覺,連自己都迷了路,不知走到了哪裏,又聽見隱約有笛音傳來,便尋覓了過去。還以為是李延年帶著他的人在排演,結果走到近處一看,卻是一個緋衣男子背她而立,正徐徐弄笛。

陳嬌望著他的背影,遠遠的,不知不覺,也許是被笛音迷住,她的心有點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