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
衛子夫也就順理成章地得到了劉徹的寵愛,很快就搬進了永巷殿裏王姬空出來的那間屋子。
大長公主聽到消息,還算滿意,“你會提拔,阿徹也能夠笑納,好來好去,好。”
對大長公主來說,衛家人現在全家都在堂邑侯府裏做事,衛女當然也就是陳嬌的嫡係了。與其讓一心奉承太後的王姬繼續耀武揚威做她的夫人,倒不如捧起衛女來,和王姬抗衡,陳嬌也好得到自己的清靜。
“又能展示你的賢惠——真是再好不過了。”大長公主一邊說一邊笑,“我也留心為你物色了一批美貌的處女,現在家裏養著,什麽時候衛女不行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後頭大批人可以送來。”
陳嬌忽然覺得,大長公主這一年多以來,雖不說判若兩人,但很多時候言行舉止,都要比從前柔和多了,從前那說一不二、唯我獨尊的天家女脾氣,似乎竟然漸漸有所收斂。
知母莫若女,她先還以為是董偃對大長公主的脾氣有所助益,但看了母親一眼,又覺得這一點固然可能有所幫助,但最大的理由,恐怕還是那若冰河一般,移動得極為緩慢,卻又分明留下一條痕跡的歲月了。
年紀越大,火氣月笑啊,本來也就是人之常情。就是陳嬌的外祖母,在陳嬌剛出生的時候,也許脾氣還要比現在更急躁些。而這幾年來,太皇太後就更沒有煙火氣了,隨著年近古稀,牙齒漸漸落了,她也就和老莊故事裏的那條舌頭一樣,越發是柔韌到了極處。就連昔年處理新政時那殺伐果斷逆我者亡的氣質,似乎也都被皺紋一重一重地掩埋了起來。
太皇太後畢竟也老了,大行之日,就好像緩緩迫近的野獸,雖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一撲而上,但濕潤的氣息,已經吹拂到了她的耳後。大長公主最後也是最穩固的靠山,即將合眼,她自然要隨之收斂鋒芒,再不能那樣驕縱。
會懂得順從時務行事,都還不算無可救藥。陳嬌便再往事重提,“也該好好約束幾個哥哥了。”
從陳季須算起,她的那幾個哥哥,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陳季須還好,一門心思就放在女色上了,不大出門惹事,隆慮侯就要放縱得多了,雖不說時常鬧出人命,但一年內也總有那麽一次兩次,要鬧點不大不小的荒唐事,在皇親國戚中現現眼。
大長公主麵現無奈——這又是一個對她而言極為陌生的情緒,她歎了口氣,“你哥哥年紀大了,羽翼豐滿,連他爹的話都不聽了,我發話又有什麽用呢?”
陳嬌靈光一閃,忽然間意識到這委婉的拒絕,和多年前偶然間飄進她夢中的那一番對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大長公主還是一樣地委婉曲折,證實了她也不是不能伏低做小,隻是說話的對象,由外祖母換作了她。
嫁進劉家也有六年了,這六年下來,她榮寵不衰之餘,外有竇氏,內有皇長子,一手提拔了兩三個寵姬,謙衝大度、孝敬賢良,上得到兩重婆婆的喜愛,下得到整個後宮的服膺,她漸漸地像是個真正的皇後了。就算有朝一日不再受寵,隻要能拿捏住劉壽,隻要能在這後位上不倒,也許終有一日,她會和高祖呂皇後一樣,無須男人的寵愛,也能將未來抓緊在手心。
原來不知不覺間,陳嬌想,我畢竟也有了一點劉徹奪不走的東西。
她便往後一靠,唇邊含上了笑,一時居然也無暇和大長公主計較。
大長公主也沒想到能這樣輕易過關,她趕快和陳嬌商量,“現在去往城廟,路途不但遙遠,而且又荒涼得可怕。上回在長壽殿裏,阿徹還和你外祖母抱怨,說是想要修一個行宮作為落腳之用。你外祖母顧慮到花費略大,並沒有答應。我想,我們家的長門園,長年累月也無人居住,不如獻給你們小夫妻,也讓阿徹出去遊獵的時候,有個睡覺的地方。”
陳嬌略略一怔,她本能地表示了反對,“這又何必,長門園雖然不大,但也華貴清靜,你們無事時候過去小住,不是很好?”
那聲音不知什麽時候又飄了出來,在陳嬌心湖上空蜷曲著歎了一口氣,她幽幽說,“算了,該來的總是會來,你讓她別獻長門,不是擋住了董偃的路?”
董偃的路,擋也就擋了,區區一個情夫,還能對陳嬌有所怨言不成?
“董偃獻長門,還是出於自危地位,”聲音淡淡地說,“不獻長門,終究還是要找別的辦法獻媚……這種事又何必鬧得一波三折?他要獻,讓他獻,你在怕什麽?”
那還不是因為長門園代表了她最不堪的一段人生,代表了她無邊無際的寂寞與落魄,陳嬌想。這一生她尚且未曾踏入長門園一次,也一點都沒有入內瀏覽的興致,單單是從聲音的講述裏,她已經可以察覺到那緩緩抽緊的呼吸,就像是陷入泥沼裏,掙紮沒用,不掙紮也沒用,反正最終還是要一點點沉下去,再沒有聲息。
陳嬌再一細想,也覺得自己太矯情了點,金屋和長門之間差的,從來也都不是那麽一座宮殿。
她歎了口氣,沒讓大長公主再說下去——好端端地獻一座園子,似乎也的確需要一個理由,隻是輕聲說,“不過,還是要多謝母親的好意了,想必阿徹聽了也會很高興的。”
劉徹當然很高興——平白無故就得了一座園林,誰會不高興?
“也不知道姑姑為什麽忽然這麽殷勤。”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和陳嬌閑話,“就算是有求於我,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一座園子,出手也太重了吧。”
“還不是為了董偃?”陳嬌也無意為大長公主遮掩,“公主男寵,身份畢竟上不了台麵,外祖母聽說了都不大高興,要追究下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劉徹還真沒和董偃聯係起來,他頓時一怔,過了一會,才小心翼翼地看陳嬌的臉色,“那這園子該不該收,就得看我們嬌嬌的意思了。”
話雖如此,卻是忍不住就饞涎欲滴:上林苑還在修繕,長門園這樣闊大華貴的郊外園林,劉徹手頭其實也沒有幾個,這份禮他看得當然重了。
董偃也實在是懂得揣度人心,這種男寵佞幸,服侍起人來是一個賽一個的到位。
“母親的事,我也懶得管那麽多。”丟人也不能丟到劉徹跟前,陳嬌不輕不重地說。“麵子上大家都過得去也就是了。父親那邊沒有發話,那就這樣過吧。畢竟你隨便一句話,朝野間就一定要鬧出動靜,到時候陳家還不是更沒有麵子。”
雖說當時公主蓄養幾個麵首,也不是什麽出奇的事,但那說的多半都是寡居喪夫的公主了,尚列侯人家,丈夫還在就這樣明目張膽地寵幸起男寵的,大長公主還是頭一份兒。就算堂邑侯本來身體不錯,恐怕也要被氣得躺倒了。
劉徹看著陳嬌淡然的神色,忽然間就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要為自己的嶽父說幾句話,但又覺得自己插手去管姑姑的家事,的確也沒有這個身份。
“當皇帝其實也難。”他就和陳嬌感慨,“要我是個列侯人家的子弟,隻要你一句話,還不就私底下打過去了。就是你那幾個哥哥,現在變得越來越放縱,我看也有董偃的關係在。”
陳嬌實在不想和劉徹再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她隨意地說。“這種以色侍人的佞幸,不是本領通天,幾個能有好下場?能夠壽終正寢,都算是福氣了。從審食其起,哪個不是主人才去,地位頓時一落千丈?到時候,哥哥自然收拾他。”
她望了劉徹一眼,嘴角不禁微微上鉤。
曾經她聽說董偃的消息,已經是被幽閉了數年之後的事了,那時候她已經病入膏肓,在長門園中淒涼地等待著解脫。父親去了、母親去了、兄長去了,陳家終於徹底敗落,而唯獨這個男寵,卻依然風光地騎著高頭大馬,在長安街上耀武揚威——離開了大長公主,他又得到了天子的寵愛。
在男色女色方麵,劉徹還真是生冷不忌,來者通吃。就算是作為一個帝王,他的吃相也實在是太不體麵了。
沒等劉徹回話,她又加了一句,“說不定,看到他的長相後,你就又舍不得收拾他了。”
劉徹卻根本沒考慮到董偃的美貌,有韓嫣、韓說兄弟珠玉在前,什麽樣的美男子他沒有見過?一個董偃而已,並不稀奇。
他就是覺得陳嬌忽然間好像又離得他遠了一點,本來已經漸漸融化的什麽東西,現在又往上冰封了一層——就算兩個人已經取得了難以想象的和諧,但陳嬌的心,依然像是黑暗中的水域,隻有偶然劃過的一道微光,能讓他獲得驚鴻一瞥。
不論是王姬還是賈姬,或者是那些在他的腦海裏沒能留下一點痕跡的女人,同陳嬌都是截然不同,她們簡單到一目了然,讓人放心省心,不用生出防心。而陳嬌呢,她做得很好,他也實在沒有任何一點防著她的理由,他實在也沒有防心,他就是覺得不甘心。
我對你這樣好,劉徹想,可你為什麽總還似乎有所保留,為什麽我依然看不透你?
不知不覺,他想到了最近也挺得寵的衛子夫。
這個衛女和椒房殿一直走得很近,他私底下犯過幾次疑心,但通過查證,她和陳嬌分明也沒有任何不應該有的關係。
可陳嬌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無端端就多了一份坦然,一份鬆弛,這件事,令到劉徹耿耿於懷,敏感得連一個審食其,都能刺激到他的神經。
不過,他又想,衛子夫的確和陳嬌也很有相似的地方,她就好像一泓清淺的小溪,似乎一目了然,但觸手進去,又覺得要比想象中更深沉一些,韻味內蘊,也是個耐人尋味的女人。
隻是劉徹身為帝王,寵姬對他來說,不過是個散心的器具,也就隻有陳嬌這樣的配偶、這樣的敵體、這樣的皇後,值得他下工夫去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