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宮

喜訊傳到別宮,不要說劉徹本人,太後和太皇太後兩宮長輩都喜之不盡,不過也都掌得住:“頭生子未必養得下來,動靜太大,容易折騰得孩子不能安靜。還是先等過了百日再說吧。”

陳嬌卻很有些等不了了,攛掇劉徹,“就是十幾裏路,我們先回去看看,住上兩天,再回別宮來侍奉長輩們也是一樣的。”

她是真正開心,眼角眉梢寫滿了笑意,難得不因為劉徹的注視而融化開來,笑容裏居然有了少女一樣的嬌憨。

劉徹看在眼裏,心中又是甜苦夾雜:孩子不是她的也這樣高興,固然證明了陳嬌的大度。但有時候他也在想,她是不是對什麽事都這樣無所謂?永遠都對,永遠都挑不出毛病,永遠都顯不出他的能耐呢?

話雖如此,這念頭卻也隻是一瞬間,便又被少年天子自己給驅散了開去:妻子賢惠,總要比妒忌來得好些,他還沒那麽空閑,想要天天安撫一個爭風吃醋的妻子。

“現在孩子還不能見風,就養在賈姬身邊。”他說。“生產的血室並不吉利,我們回去了也不能見到孩子,你還是安心一點,等孩子滿了月,再抱到椒房殿裏來。”

一般說來,就算這孩子要被收養到椒房殿裏,怎麽也都會讓他在生母身邊呆上一年半載,等斷了奶,再抱到養母身邊的。不過,這往往也是因為庶子即使被收養,也得不到嫡母的重視。

劉徹願意出麵這樣安排,也算是一舉兩得,又體現了對陳嬌的偏疼,又讓孩子從小就和嫡母親近,將來就算陳嬌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個庶長子的身份雖然尷尬,有情分補強,日子也就不至於太難過了。

“處事是越來越圓熟了。”聲音便在陳嬌腦海中欣然道,“總算還曉得投桃報李,疼你。”

夫妻之間就是這樣,恩恩怨怨糾纏得多了,你計較,他也就跟著計較起來。陳嬌自己從來不計較,做得太到位,劉徹又不是鐵石心腸,也不好意思老吃白食,隻是從前婆媳之間的那點恩恩怨怨,有個孝道在頭頂壓著,手心手背也都是肉,他太偏幫陳嬌也不大好,直到如今有了賈姬,才見出了劉徹的人情。

陳嬌抿唇一笑,白了劉徹一眼,“好像這不是你的孩子一樣,居然也一點都不心急。”

對這個孩子的出生,她自己知道,表現出來的喜悅已經太多,多到甚至已經不太得體,要不是劉徹和她現在還算是如膠似漆,隻怕就要往歪裏去想了。

就扳著手指頭和劉徹算,“等孩子滿了百日,便給賈姬封個夫人的名號,安排一間宮殿給她獨居吧?涼風殿距離椒房殿也不大遠,她要看孩子,隨時方便過來。再說才空置沒有幾年,修繕起來也很方便。”

“現在不比祖父、父親的時候了,少府有的是錢,你不必考慮錢的事。”劉徹便隨口說,“未央宮畢竟是我們的住處,處處破敗,漢室顏麵何存?身為天子,還不如諸侯王過得自在,簡直就是笑話。我想明年開始,把上林苑修一修,做幾個池子,來操練一番水軍。不然手頭兵士雖然多,但沒有一批精於水戰,心裏總是不安得很。”

這是在防範位於南方的諸侯國們了。

盡管興修這樣大型的工程,將要花去不計其數的金錢,但陳嬌依然毫不猶豫,便讚同了劉徹的看法。“手裏沒有一支能夠平定天下的軍隊,不說匈奴人,就是我們自己的親戚,恐怕也不會把我們當回事……以後你是一定要觸犯他們的利益的,手裏沒有兵怎麽行?”

陳嬌永遠一語中的,永遠這樣懂他。

劉徹情不自禁,望著陳嬌笑起來,他把陳嬌擁進懷裏,問她,“嬌嬌,你說咱們的長子,叫個什麽名字好呢?”

劉據兩個字,在陳嬌心底隻是打了個旋兒,就被吞沒了。

其實從前,她也就聽過名字而已,究竟這名字下的那張臉是什麽樣子,聲音是不清楚的,那時候她已經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長門之禁,劉據這個名字在她耳朵裏,不過是又一個光鮮亮麗的錦衣小童,和他母親以前,居住在曾經屬於她的,那高高在上的地方……

陳嬌垂下眼來,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地在心中道,“隻是難免聯想,你又何必多心呢?”

沒等沉默長得尷尬,她就又清了清嗓子,輕聲細語地說,“第一個孩子,自然是盼著他健康長壽,如意長大的。不如就叫劉壽,阿徹你覺得怎麽樣?”

劉壽的確生得很健壯,從長安城裏傳來的消息是一天比一天更讓人舒暢:孩子體重長得很快,也很親人,不哭不鬧,吃飽了就睡,小臉紅撲撲的,很惹人憐愛。

等到滿月那天,正好是元月元日,一行人也就回了長安城內,一麵也是慶祝滿月,一麵也是出席元月該有的一些慶祝活動。

陳嬌放下百事,一回宮就去看皇長子,見皇長子小臉果然白裏透紅,依偎在母親懷裏,眯著眼,口邊還吐著奶泡泡,就打從心底喜愛起來。“看他的小拳頭,還沒有我手掌大。”

賈姬到底年紀也不大,生產似乎消耗了不少元氣,她望著懷裏的孩子,欣慰中又分明帶了不舍,頓了頓,便吃力地抱起嬰兒,遞給了陳嬌。

“娘娘也請抱一抱孩子吧!”

雖然看得出來,以她現在的力氣,抱起孩子是有幾分勉強的,但她伸向陳嬌的姿勢,卻做得很到位,一點都不勉強。

送一個孩子到椒房殿,換來的是全家的榮華富貴,這個孩子,賈姬是怎麽都不會舍不得的,她也想得很到位,並不需要誰私底下勸阻,就已經把自己的姿態做到了十分。

陳嬌猶豫了一下,心底不免有了一點感慨。

為了要在這金碧輝煌的未央宮中,保證著自己至高無上,隻在數人之下的地位,她剝奪了太多東西。從自己身上,她剝奪走了童稚……而現在,她又要把這孩子從賈姬身邊給奪走,把一個孩子,從他的母親身邊奪走……

“怎麽,時至今日,難道你還會心軟嗎?”那聲音便在她心湖中傲然詰問。“你總要知道你擁有的一切有多珍貴,你要是不動,總有一天,這一切將會被別人奪走——”

陳嬌將她往心底深處一推,多少帶了些負氣,她抬起頭來,笑著接過這華麗的繈褓,將孩子擁在自己臂彎內,輕輕地點了點他滑嫩的雙頰。

心下卻頗為驚異:這孩子其實並不比一頭小狗更沉。雖說生孩子耗費元氣,可賈姬都將養了一個月了,怎麽還連抱起他的力氣都沒有……

她又逗弄了片刻,才把孩子交給乳母,讓這幾個高大健壯的婦人,圍著皇長子喂奶。

“都還沒有吃過我一口奶——我奶水也不多。”賈姬頗有幾分顧盼自豪的意思,望著皇長子的眼神裏,終於有了一點得意。“一落地就有乳母等著了,記得聽我娘說,這奶水也是越吃越多的,孩子不吃,漸漸也就沒了。”

便略帶了祈盼地看了陳嬌一眼,“娘娘,皇長子既然滿月,我也從血室裏出來了……”

陳嬌笑著說,“過幾天讓你家裏人進來看你。”

賈姬麵上頓時就綻開了花一樣的笑,她的眼神頓時從皇長子轉到陳嬌身上,欣悅一覽無遺。“先謝過娘娘!”

年紀到底不大,和兒子相比,甚至和夫人的名號相比,也許賈姬更看重的還是家人的榮華富貴。就連方才陳嬌暗示她,冊封夫人的典禮已經正在籌備,賈姬都沒有眼下的欣然。

好,這筆交易,大家都做得心滿意足,這就最好。

陳嬌又和賈姬商量,“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皇長子抱到椒房殿裏,看看他會不會哭鬧吧?”

時機選得好,賈姬正是心滿意足的時候,她年輕俊秀的臉上雖然也有不舍,但更多的還是釋然,“娘娘怎麽說就怎麽辦,我一向聽娘娘的話!”

太後身邊的幾個老宮人,因為賈姬生產順利,也因為太後要回宮,長信殿自然少不得打掃安排,便都被太後叫了回去。因此賈姬才有了這一句大膽的表態,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始終還是和家人一樣,並未曾彎到另一邊去。

陳嬌也一點都不訝異,又告訴賈姬,“陛下恐怕是要鬆口給你弟弟許一個官了,品級最多也就是兩千石,不過職位是可以選的,你弟弟要是有些特別的才能,也可以提出來施展。這個,就要你來問他了。”

大家談得很愉快,走的時候,賈姬還掙紮著把陳嬌一行人送到了門外。陳嬌上了輦,環住懷裏那個花花綠綠的繈褓,等輦車走了一段,又回頭看,賈姬還站在殿前,遠遠目送。她已經看不清她的眉眼,隻看得清她逼人的不舍與寂寞。

她又慢慢地扭過頭來,望著懷中的那張小臉,心頭百般滋味,醞釀到最後,隻得一口氣歎出來。

劉壽在椒房殿裏住得也很歡實,陳嬌早就給他預備了一間小宮室,服侍的乳娘也都全帶了過來,或許根本就沒覺出不同,他還是該吃吃該睡睡,半點都沒有大哭大鬧的意思。住了十多天,長勢依然喜人。

陳嬌就催大長公主,“也該安排賈家人入覲了,賈姬前天過來看孩子,話裏話外,還老問這事呢。”

大長公主沒有搭理她,而是彎著身子,慢條斯理地逗弄著劉壽,“來,來,看這兒,外祖母給你帶的撥浪鼓……”

半天才看了女兒一眼,敷衍她。“就安排,就安排。”

堂邑侯雖然也不是沒有別的寵姬,但至少沒有帶到過陳嬌跟前,陳嬌現在看到大長公主,就有些說不出的不自在,她也懶得數落母親:現在晾賈姬,又有什麽好處?一點順水人情而已,有本事,你讓賈家人一輩子都不入宮。

沒多久,劉徹回來,就更不會當著劉徹的麵說起這種事了。一家幾口繞著劉壽打了打轉,劉徹抱住他玩弄片刻,便失去耐心,又放回了乳娘手上,才問陳嬌,“怎麽樣,這幾天都還安靜吧?”

“還是老樣子,能吃能睡!”陳嬌笑著說,自己也不免感慨,“看來還是太小,也不知道要粘著生母!”

劉徹嗯了一聲,也安下心來。“安頓下來了就好!”

他也不管大長公主,就望著陳嬌笑了笑,又為她拿掉了發間的一縷絲線,“你看看,偶然讓你做點女紅,你就做得一身都是。從前給我做香囊的麻利都到哪裏去了?”

陳嬌白他一眼,“那時候還沒成親,賢惠都是假裝出來,騙你的!”

大家於是都笑起來,倒是驚醒劉壽,讓他發出了稚嫩而不滿的哭聲。

那天晚上,賈姬在睡夢中安安靜靜地咽了氣,第二天早上宮人發現的時候,身體都已經冰涼。

就這樣處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