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出
衛女自然不可能有任何怠慢,不到一炷香時間,便低著頭踏著小碎步,一搖一擺地進了椒房殿。
七月的秋日依然還算是炎熱,陳嬌在廊下見她,陳年堅硬的鬆木回廊上鋪了厚厚的錦毯,皇後才起身沒有多久,尚未梳妝打扮。她的長發隨意地披泄在身側,素紗襌衣好像一團淡黃色的霧,隱隱約約,有豔麗的花朵從霧裏探出一點顏色來。裙擺層層疊疊,輾轉地露出了玉一樣潔白的腳麵,身邊有三數個衣著妍麗妝容清美的侍女,低眉順眼環繞在側。可即管陳嬌未施脂粉,卻依然穩穩壓了這群打扮得盡善盡美的宮人一頭。
衛女不過偷眼看得一瞥,也就隻是為了探明皇後的位置。緊接著便深深地跪下來,向陳嬌行禮。“奴女參見皇後娘娘。”
皇後卻一時沒有說話,她隻能聽到頭頂不遠處傳來了杯盞碰撞的聲音,緊接著便是徐徐地啜茶聲,不過僅可以耳聞。又過了半晌,伴隨著輕輕地一聲磕碰,皇後慢慢地出了一口氣,輕聲道,“嗯,衛女來了,起來吧,頭頂著地麵,你怎麽唱歌呢?”
衛女便直起身子,由得皇後身側那眉清目秀、頗有英氣的大宮女指點,在廊下當院裏得到了一塊草席,作為她在石板地上的座位。
皇後並未曾變換姿勢,依然靠在枕上——即使是一雙枕頭,也都布滿了昂貴的繡紋。而這樣的繡紋,在當時尚屬於天家特有的裝飾,單單是一朵花,就已經需要一個經驗老到的繡娘,全心全意地工作三到四天。
而在椒房殿裏,它不過是皇後散心時候,隨手拿來倚靠的尋常物事而已。
衛女隻是盯著這雙枕頭不放,她能感覺得到皇後的視線在自己麵上遊移,刺刺的帶了些麻癢,好像誰拿了一把小刀,在她麵上反複地刮來刮去,提前為她淨麵開臉,隻是手段過於粗魯,令她很有幾分不舒服。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椒房殿這一角就沉默了下來,還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女主動問,“娘娘,清唱未免無趣,是不是傳樂府的人過來?”
又滿是疑慮地望了衛女一眼,像是很不相信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能唱得多好聽。
皇後便隨意揮了揮蔥白一樣細膩的纖指,“算啦,大早上的,又是吹又是打,鄭重其事,反而煩人。就讓衛女清唱兩首,權當解悶好啦。”
又遊離不定,“是聽《上陵》好呢,還是聽《有所思》好?”
便問衛女,“那天聽你唱得不錯,你知道《有所思》說的是什麽故事嗎?”
衛女便驚異地閃了皇後一眼。
皇後雖然出身名門,自少得到天下至尊數人的萬千寵愛,及至長大,又是萬千寵愛,集於椒房。但除了飲食用度上,近乎鋪張地奢靡之外,言行舉止卻一點都沒有高門貴女的風範,就是和衛女說話,都好像在和誰商量什麽事兒,語氣和順親切,卻又隔了一層疏遠。紆尊降貴之意,是意在言外。
這麽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家中人,又怎麽會有興致和一個小小的歌伎說閑話?
她一下戰栗起來,唯恐偶然行差踏錯,惹得貴人不快,自己便得了死罪,再也無法見到第二天的日出。一瞬思忖再三,百般無奈下,隻好輕聲道,“娘娘,我隻會唱,故事才懂得一點點,教我的大娘也未曾解釋給我聽。”
畢竟是才豆蔻年紀的小歌人,又怎麽會懂得歌聲裏的故事?楚服微微一笑,不禁便望了皇後一眼,輕聲道,“娘娘,或者還是請樂府——”
陳嬌卻覺得衛女也實在是太無知了一點,《有所思》又不是什麽艱深的曲子,民間傳唱的歌謠而已,幾乎就是大白話,這都聽不懂,她是要有多笨?
戲做得太過頭,就透著假了。
“行啦,”她白了楚服一眼,楚服頓時不敢吭聲,“加一壺蜜漿來。”
大宮女已經和陳嬌培養出足夠的默契,她帶上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宮人,碎步快速地退出了回廊。
院子這一角頓時就隻剩下陳嬌和衛女,一個廊上,一個廊下。一個側臥屈膝,支頤偏首,長發流瀉之間,盡顯寫意,一個規規矩矩屈膝跪坐,玉顏深垂,隻敢看著別人身下的枕頭發呆。
卻不知道自己一頭豐潤的青絲,正在秋日金黃的陽光裏肆意地反著潤澤的光彩,刺著陳嬌的眼。
陳嬌一向也很自豪於自己的頭發,可比起衛女這一頭又黑又亮、望之有如一匹黑緞的秀發,她就算再自信,也不禁要在心底輕輕地哼一聲。
又習慣地走神了一瞬,等著那聲音必然奉上的嘲諷,等了一刻,才想起來,為了躲開衛女,那聲音早已經藏到了連她都找不到的地方。
區區一個謳者而已,把個大漢的皇後,就能逼到那麽狼狽的份上了?
陳嬌又打量了衛女一眼,她說,“坐近一點兒。”
衛女隻好站起身子,將自己的坐墊移到石質基台左近,又忐忑不安地跪坐得正了。
陳嬌也坐直了一點兒,她居高臨下地望著衛子夫,想要讓她抬起臉來,由自己看得清楚,卻又懶得說話,更懶得動手。
便索性伸出一隻纖白無暇的玉足,緩緩抵到衛子夫頸下,細卵石一般的大趾微微用力,衛女便抬起嬌顏,被迫望向了皇後娘娘。
眼神才一對視,她就像是不堪陳嬌的威嚴,長長的睫毛一陣顫抖,又垂了下來,遮去了小鹿一樣無邪而惶恐的眼,卻再不能多做什麽,隻能由得陳嬌放肆地審視著她的眉眼。
雖也精致,但卻也不見得多清麗。平心而論,和賈姬算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要是不考慮劉徹的喜好,她也不會覺得衛女比賈姬更美到哪裏去。
陳嬌滿是興味地沉思了一刻,見衛女滿臉和順卑微,似乎一臉寫滿了‘任君采擷’四個字,不免也感慨一聲,“真是楚楚可憐。”
她收回腳,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家裏都有什麽人?”
“今年多大了?”
“都會唱什麽歌?”
等衛子夫一一答過了,又道,“《相逢行》你是會唱的?我不要聽你唱,我要聽你讀,念給我聽聽。”
衛子夫隻好以細嫩的嗓音,忐忑不安地念了一首《相逢行》給陳嬌聽。“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中庭生桂樹,華燈何煌煌——”
陳嬌聽得很入神,聽完了又問衛子夫,“知道這說的是什麽嗎?”
恐怕衛子夫又說不懂,隻好親自細細解釋,“有一戶人家,風光得很,三個兒子都是官兒。二兒子是侍郎……玉堂金馬,桂樹華燈,真是說不盡的富貴風流。”
衛子夫便眨著眼,她眼裏終於流露出一種嶄新的情緒,一種真正的惶恐,使得這小鹿一樣的純真的女兒,好像真的在林間徘徊起來,找不到回巢的路。——皇後非但對一個小小的謳者這樣親切,甚至還連著和她談起了民歌……的確,是個人似乎也都要惶惑不安。
她雙唇一陣蠕動,最後終於微弱地問,“婢女受教了——娘娘?”
陳嬌欣然問,“知不知道賈美人?就因為懷了龍種,現在陛下也許要封她兄弟做官了,沒有多久,一家人也能從‘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的貧民一戶,變為這金堂玉馬的人家啦。”
衛女又扇了扇眼睫,她似乎有些明白過來,卻還是一頭霧水,這迷惘定然也忠實地呈現在了她麵上,因為皇後娘娘又追著說了一句。
“倒是忘記告訴你,你的母親弟妹,已經在堂邑侯府裏找到了住處。說來也巧,賈姬一家人剛剛得到賜第,空出了一個院子。聽母親說,你弟弟很喜歡舞刀弄槍,正好賈姬的弟弟也一貫愛武,留下不少兵器,他在新院子裏,住得挺開心呢。”
皇後娘娘語調甜美平靜,就算是對一個小小的謳者,也像是同公主說話一般,和氣而耐心。片刻前以腳挑她時,那徹頭徹尾的輕忽與不屑,似乎又不知去了哪裏。
衛女卻不禁從心底開始發抖,忽然間,她覺得皇後娘娘的麵容,就好像她身上的錦衣。盡管的確精致悅目,但卻似乎也被一團薄薄的煙霧給籠罩住了,使得她再看不清、看不懂皇後娘娘的真容。
“這不對。”她想,“這不對。”
回應她的是一片空洞的寂然。
無數念頭紛紛雜雜,閃過衛女心頭,最終她抬起眼來,睫毛已有了輕微的顫抖。
“娘娘。”她又恭謹地跪起身來,將額頭壓到了錦緞上,隔著一層薄薄的織物,泥土的腥氣隱約透來,卻是她熟慣的味道,令得她精神一振。“婢女雖然偶然得到了陛下的幸寵,但自知蒲柳之姿,陛下是決不會再次回顧的。請娘娘恩準婢女出宮與家人團聚,大恩大德,婢女感激不盡,寧可來世結草銜環已報!”
就算是陳嬌,亦不禁要為衛女這天外飛來的一筆,惹得怔上一怔。
怎麽寫都不滿意,眼看要過12點了,趕著更新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