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再生(4)第一更
布簾放下,木門合上,頓時將屋裏與屋外分隔成了兩個世界。
法相不知道在屋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知道,普泓上人與鬼厲進入那間屋中不久之後,便獨自一個人出來了,手中,空無一物!
普泓上人將鬼厲留在了那間屋中,留在了普智大師的的遺骸前!
見到了法相,上人並沒有表現出一絲的意外,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領著他走下了山,隨即便進入禪房,一天一夜再未曾踏出房門一步。
法相不擔心有人會忽然闖入那間小屋,因為早在很久以前,那兒就是天音寺的禁地。法相也不在意鬼厲是否會對普智的法體無禮,不說就憑鬼厲現在的實力,能不能攻破玉冰盤的防護先不說,就算他真的出手了,恐怕師叔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也會鬆一口氣吧!
這,畢竟是他欠他的!
可是如今,看到兩人如此平靜的表現,法相一向波瀾不驚的心,反倒是不平靜了!心中怪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使他不由自主的來到了恩師的門前,以求尋得一絲寧靜。
哪怕,這份寧靜中,蘊含著更多的詭異。
“咚……咚……咚……咚……”
晨鍾,再一次的敲響,回蕩在須彌山的每一個角落,悠悠揚揚,將人從夢境中喚醒,卻又有種能將人從凡塵俗世裏帶走的滋味。
須彌山頂,小天音寺,寂靜禪室之外,響起了敲門聲音。
普泓上人揚眉,隨即微微搖頭,歎息了一聲,道:“是法相麽,進來罷。”
法相應聲而入,走過來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禮,看他臉上,卻似乎有一絲擔憂之意,道:“師父,已經整整過了一日一夜了,張施主他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普泓上人搖了搖頭,道:“宿世孽緣,一世情仇,哪裏是這麽容易看的開,放得下的!”
法相合十,低聲道:“是。”隨即皺眉,向普泓上人道:“師父,我是擔心小屋之中有‘玉冰盤’在,雖然可以護持普智師叔法身不朽,但至寒冰氣,卻對常人大大有害。而且張施主他身軀全毀,寄宿之物又與寒冰氣相克,又是心神大亂痛楚不堪,萬一要是有個閃失,我們如何對得起普智師叔的臨終交代?”
普泓上人淡淡道:“無妨,我昨日已用大梵般若護住他的全身,再加上他本身修行及玄火鑒的維護,寒氣雖毒,料想已無大礙。”
法相聽了,這才鬆了口氣,合十道:“原來如此,弟子也放心了。”
普泓上人點頭,同時向法相看了一眼,道:“我看你對這位張施主十分關懷,雖然有當日ni普智師叔臨終交代,但於你自己,似乎也對他另眼相看罷。”
法相微笑道:“師父慧眼,的確如此。”說著他似回憶起往事,歎息一聲,道,“不瞞師父說,自當年與張施主初次見麵到如今,已是十年光陰匆匆而過。十年來,弟子佛學道行或有小進,於人生一世卻如嬰兒行路,幾無變化。惟獨這位張施主,觀他這一生,驚濤駭浪,波瀾起伏,大悲大苦,恩怨情仇,佛說諸般苦痛,竟是讓他一一嚐盡了。”
普泓上人微微動容,合十輕念了一句佛號。
法相又道:“弟子也曾在夜深未眠之時,想到這位張施主,亦曾以身相代,試想這諸般苦痛發生在弟子身上。可惜弟子佛學終究不深,竟是怖然生懼。佛說肉體皮穰,終究不過塵土而已,惟獨這心之一道,重在體悟。每每念及此處,想起張施主一生坎坷,如今竟尚能苦苦支撐,弟子委實敬佩。”
說到此處,法相突然神色一變,卻是向普泓上人跪了下來。普泓上人一怔,道:“你這是為何?”
法相低聲道:“師父在上,弟子修行日淺,於佛法領悟不深,偏偏對張施主這樣人物苦於心魔,委實不忍。願請恩師施大神通,以我佛無邊法力,渡化點撥於他;以佛門慈悲化他戾氣,使他脫離心魔苦海。這也是大功德之事,上應天心仁慈,下也可告慰過世的普智師叔。師父慈悲!”
說罷,他雙手伏地,連拜了三拜。
普泓上人搖頭歎息,長歎道:“癡兒!癡兒!你可知你這般言語,反是動了嗔戒。再說了,非是為師不願渡化此人,而是他多曆艱難,一生坎坷,時至今日早已經是心誌堅如磐石,非尋常人可以動搖其心。正所謂佛在人心,眾生皆有佛緣,將來淪入苦海,亦或回頭極樂,全在他心中一念,我等並無法力可以施加於他了。”
法相緩緩站起,低首合十,麵上不免有失望之色,但還是低聲道:“是,弟子明白了。”
普泓上人看了他一眼,帶著法相推門而出。
此刻,悠悠晨鍾,沉沉暮鼓,須彌山沐浴在縹緲雲氣之中,從初升的旭日到傍晚的殘霞,天際風雲變幻,白雲蒼狗滾滾而過,時光終究不曾為任何人而停留。
天音寺雄偉壯麗,雄峙於須彌山上,仿佛一位慈悲的巨人望著世間,無數的凡人在清晨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對著佛廟殿堂裏的神像頂禮膜拜,訴說著自己或喜或悲的心願,企求著神明保佑。千萬人來了、匯聚,萬千人散了、離別,一日複一日,從來不曾改變,聚聚散散般的歲月。隻有那廟中神佛金身神像,殿堂前不滅明燈,嫋嫋煙火,看盡了世事滄桑。
殘陽如血,映紅了西邊天際的晚霞,遠遠望去,雲彩的邊緣上似還有一層細細的金光,十分美麗。天地美景,其實本在身邊,隻在你看與不看,有心與否的。
“你看,那是什麽?”上人對著他心愛的弟子,手指西方彩霞,含笑而問。
法相眺望遠方晚霞,怔怔出神,良久不語,清秀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一雙清澈目光之中,閃爍著深邃智光。
普泓上人此時笑容更見祥和,再次問道:“你看到了什麽,悟到了什麽?”
法相微一沉吟,道:“弟子在此,夜觀繁星而日見青天,至此刻繁華消退旭日東沉,隻殘留些許餘光照耀西天。不覺得心頭竟有悲傷,人生如此,光陰如此,天地萬物盡數如此,弟子一時竟不知生在這天地之間,如此渺小似滄海一粟,生有何意?”
普泓上人點頭道:“你果然有過人之智,徒兒。這天地萬物,皆有其本身命數所在,是以雖千變萬化,終有其不可違逆天命之道。你能從這日升日沉間領悟到這一層道理,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法相恭恭敬敬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禮,道:“多謝師父誇獎,弟子不敢當。隻是弟子雖然稍有所悟,心頭之惑卻反而更多更大。弟子不解,既然天命已定,萬物終究凋謝,這無數世人忙碌一生,糾纏於人世恩怨情愛,卻是為何?我佛說普度眾生,眾生亦皆可渡化,但眾生卻未必願為我佛所渡,這又為何?難道佛說西天極樂世界,無怨無恨無情無欲,竟不能吸引這芸芸眾生麽?弟子愚昧,請師尊指點。”
說罷,法相低下頭去,合十念佛。
普泓上人注視法相許久,緩緩點頭,麵上露出一絲笑容,卻沒有立刻回答,反是看向法相剛才所眺望之西天晚霞,注目片刻之後,道:“你剛才所看的,可是這西天晚霞?”
法相道:“是,弟子見這時光飛逝,旭日西沉,光陰不在,心頭悲傷困惑,所以請問師父。”
普泓上人微笑道:“再過片刻,這殘陽就要完全落山了,到那個時候,便是連這晚霞,也是看不到的。”
法相微感困惑,不知普泓上人所言何意,隻得應了一聲,道:“不錯。”
普泓上人淡淡看著西天天際,隻見那殘陽緩緩落下,天空中越來越暗,暮色漸臨,淡然道:“夕陽無情,挽留不得。但是明日一早,你是否還能看到這初升之日呢?”
法相身軀一震,心頭若有所動,一時竟不能言語,麵上有思索之色。
普泓上人回頭看著法相,麵上淡淡一笑,再不言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終究完全落山,過不多時,隻見一輪明月緩緩從東天升上,月華如水,耀耀清輝,灑向人間。
夜幕中,月光下的天音寺清幽安寧,雖不複白日裏繁華熱鬧,卻另有種靜默幽清的美麗。
而須彌山頂小天音寺裏,那個小小庭院之中,師徒二人一言不發,安靜地站在庭院裏,在輕輕吹過掠起衣衫一角飄動的山風中,悄悄地站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看到月近中天,安靜的小院之內,忽然傳來一陣輕笑聲。
法相麵有喜悅之色,踏前幾步,走到小院正中,仰天望月,隻見月華耀眼,直灑在他月白僧袍之上,直如霜雪一般。
法相大笑,旋轉過身來,向一直微笑站在旁邊的普泓上人跪下,合十行禮道:“多謝師父指點,弟子悟了。”
普泓上人眼中滿是欣慰之色,此刻望著跪在身前的徒兒,縱然他早已是修行到了寵辱不驚的境界,臉上也一樣浮現出真心歡喜的神情。他伸手輕輕撫摸法相頭頂,連說了三字,道:
“好!”
“好!”
“好!”
“你天資聰穎,世所罕見,但更緊要的,卻是你對佛學佛理,另有一層慧心。當年我們四個師兄弟中,其實是以你普智師叔最為聰慧,可惜他雖聰明,卻是走錯了路,耽誤了佛學,妄求什麽長生,終於落得一個不堪下場。你今日能悟,是你之福,亦是我天音寺之福啊。”
法相一怔,抬頭向普泓上人望去,道:“師父,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弟子不大明白?”
普泓上人搖了搖頭,先是伸手將法相攙扶起來,然後麵上喜悅之色漸漸淡去,淡淡道:“這些年來,為師日夜耽於俗務,以至於佛學體悟,停滯不前,偏偏枉當這俗世虛名,半世爭鬥,竟無法舍卻。當年你普智師叔去世之後,為師便有隱世之心,無奈門下無人,麵對這祖師基業,雖是身外之物,但終不能輕易舍棄。如今有了你,為師便可放心去了。”
法相大驚,麵容失色,剛剛站起的身子登時又跪了下去,急道:“恩師,你這是什麽話,天音寺如何離的開你,何況弟子也要日夜陪伴恩師左右,聆聽教誨。但求恩師萬萬不可舍棄弟子與天音寺眾而歸隱啊。”說罷,他叩頭不止。
普泓上人失笑,隨即歎息一聲,將法相拉了起來,歎道:“癡兒,癡兒,天下豈有不散之宴席?不過為師歸隱之事並非急迫,非近日一時即可達成,你也不必著急,總得將一切安頓妥帖,我也方能放心。”
法相眼含淚光,但終究知道普泓上人退隱之心已是不可阻擋,好在如恩師所說,雖有心卻還未見急迫,待日後有機會,再好好相勸恩師就是了。想到這裏,這才含淚止住,站在一旁。
普泓上人仰首看天,隻見月光通透,淒清美麗,他眺望良久,忽然道:“我們進去看看那位小施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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