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風起(3)(超長 ,二合一)

魔教萬毒門的總壇所在,是在中土西南方向處一個名叫“毒蛇穀”的地方。按照地理位置來說,毒蛇穀和鬼王宗的狐岐山、合歡派的逍遙澗,正好形成一個大的三角形,彼此牽製,互相對峙著,構成了當今魔教之中原本相當牢固的勢力平衡。

但眼下此刻,這份平衡卻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尤其是原本在魔教勢力最大的萬毒門中,隨著老門主毒神老人的去世,圍繞著新門主的繼承權問題,萬毒門中已經亂成一片,總壇所在的毒蛇穀也已經是劍拔弩張,情勢一觸即發。

從名義上來說,得到了毒神臨終遺命,而擁有正式繼承人地位的是毒神的關門弟子秦無炎,很可惜的是,在魔教之中,特別是在萬毒門這樣一個尚武成風,實力重於一切的門派中,光靠毒神留下的遺命是無濟於事的。

就在毒神剛剛去世後不久,他的另外幾個弟子就趕回了毒蛇穀,來勢洶洶,擺出了一副要爭奪門主之位的態度。而秦無炎雖然深得毒神真傳,一身本領遠遠勝過幾位師兄,但一來他在萬毒門資曆不深,門中重要的一些高手供奉此番幾乎全部站在他幾位師兄那邊;二來此時就算強壓下眾人,也難免會留下後患,於自己以後一統聖教的大業不利,秦無炎心思深沉,一直保守低調,他深知自己此刻已是眾矢之的,所以甘心苦忍。

他的忍耐很快就得到了回報,本來齊心協力,結成聯盟回來搶奪門主寶位的三位師兄範雄、程無牙和段如山,在發現這個原本最忌憚的小師弟毫無根基,而且他還非常誠懇地表示了師父臨終的確將門主之位傳了給他,但他自己卻根本不想坐這個位置的意思,並且當場交出了掌門印信,放在毒神靈位之前,說明隻有成為門主之人方能得到之後,這三個毒神傳人的聯盟便迅速開始瓦解崩潰了。

萬毒門門中的高手供奉和門中弟子,此刻也分作了三派,以百毒子為首的一派站在大師兄範雄一邊;而當年與張小凡有殺徒之恨的吸血老妖和他的好友端木老祖一起,站在了老二程無牙背後;至於剩下的老三段如山,雖然道行在毒神四個弟子中排名最後,但其人向來精於心計,早就暗中圖謀,此番卻以他的勢力暫時最為強大,萬毒門好些個久不出世的老妖怪都被他拉攏了過去,門下弟子也有將近一半站在他這一邊。

而眼下的毒蛇穀中,正是祭祀毒神頭七的最後一天。毒神去世的消息已經散布出去,靈堂之上白幡如山,卻難得聽到一兩句哭聲。大多數萬毒門弟子雖然頭戴白綾,身披麻布,但臉上卻連一絲傷心痛楚的神色也沒有,相反,許多人倒是怒目而視,與另一派的人對峙起來。若不是顧忌著靈堂之上最後的一點麵子,隻怕這裏早就變做了武堂而非靈堂了。

毒神的四個弟子,俱都身披重孝,跪在眾人之前,但除了秦無炎之外,其他三人都隻磕了三個頭就站了起來,往旁邊一站,身後同樣站過去許多人,彼此對峙,而無數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望著靈堂裏那個棺材前麵的供桌上,擺放著的一個綠色小盒,上麵寫著四字──

萬毒神印。

正是萬毒門自古以來門主才能擁有的印信。

供桌上擺放著水果三牲,桌子前方地麵上是個銅盆,燃著火焰,秦無炎磕完頭後,和三個師兄不同,默默跪到一旁,拿過紙錢一張張放入銅盆,燒給死者。而他的三位師兄都沒有正眼看他,反正無論哪個人最終做了門主,這個廢人也逃不過被毒死的命運。

他們的注意力,更多的還是在那個小盒之上。

一臉橫肉、麵目表情凶狠的範雄忽地冷哼一聲,走上一步,向那供桌走去,但早有防備的程無牙和段如山幾乎同時都閃了出來,段如山冷笑道:“大師兄,師父頭七尚未過完,你想幹什麽?”

範雄雙眼一瞪,麵上凶光閃現,道:“我是大師兄,這位子當然要由我繼承。”

程無牙呸了一聲,道:“你從哪裏看來說,這個位置就是大師兄坐了?”

段如山也譏笑道:“你是想說長幼規矩罷,真要說規矩的話,師父臨終也是傳位給小師弟,哪裏輪得到你?”

範雄眼中凶光閃閃,霍地回頭向秦無炎看去,秦無炎頭也不抬,顫巍巍地道:“三位師兄,你們剛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立刻將印信交了出來,並說明了我對這個位置不感興趣。你們入門比我早,人望比我高,自然便該你們坐這個位子,師父年紀大了,想來是走的時候有些糊塗,所以才胡亂說的。究竟誰坐這個位置,你們決定好了,就別把我扯進去了罷。”

他說話語氣之中,低沉顫抖,似乎還有些心虛害怕的感覺,哪裏還有從前深沉囂張的樣子。範雄冷笑一聲,不屑地轉過頭來,再不看他一眼,道:“那你們究竟打算怎樣?”

段如山嘿嘿冷笑,道:“不用多說了,還是和我們約定的一樣,師父頭七先過,讓他老人家走好之後,我們明日再在這靈堂之上決定到底是誰坐上這個位置!”

範雄狠狠瞪了段如山和程無牙一眼,而他的兩個師弟看他的眼色也不會善意到哪裏去。片刻之後,範雄霍地轉身,大步走出靈堂,一大堆的人隨即跟著他身後也走了出去。程無牙和段如山隨後也都帶著人馬走了出去,靈堂之上,很快隻留下秦無炎一個人默默跪在地上守護著靈柩。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秦無炎手中的一疊紙錢都放到銅盆中燒的幹淨了,他才緩緩抬起頭來,白綾之下的他的眼睛,漠然而沒有光彩。

“師父……”他的聲音輕的隻有自己才能聽到,“師父啊!你看到了麽,這些人就是你的徒弟、你的手下啊……”

秦無炎冷漠的嘴角,慢慢泛上一絲冷笑,冰冷而不帶有絲毫感情。

隻是,他卻不知道,就在他們師兄弟之間彼此相互算計的時候,遠方,幾雙充滿冰冷的、

毫無感情的眼睛,已經望向了萬毒門。

夜色漸漸暗了下來,沉浸在無形的緊張氣氛中整整一天的毒蛇穀似乎也慢慢的進入沉眠,幽暗的燈火緩緩熄滅,除了那個清冷孤寂的靈堂。

靈堂的門依然向外打開著,淒冷的夜風呼呼吹過,把靈堂上依舊燃燒的蠟燭吹得明滅不定,在地上投射出詭異的影子。門外遠處,寂靜之中,仿佛有什麽聲音在低聲輕語,似哭泣,似低笑,又似乎根本就是風吹樹動的聲音,讓人聽不真切,隻覺得心中有些發冷。

從靈堂上那幾根還在苟延殘喘的殘燭照到屋外的光亮中,這個山穀的夜晚,屋外還飄著淡淡的薄霧,如輕煙一般,在黑暗和陰影處,飄過來蕩過去,變幻著各種形狀。

而靈堂之上,徹夜守靈的人,依舊隻有一個秦無炎。

他仍跪在靈前,低著頭,眼光飄忽不定,似乎在看著某個不知名處。在他麵前的那個銅盆中已經滿是燒化的紙錢變的黑色紙灰,隨著不時吹進的夜風而顫動著,偶爾有一兩片散落的紙灰被風吹起,離開銅盆,緩緩飄蕩在屋子之中,然後多半都悄悄的落回在靈柩前方的供桌上,飄落在供奉的三牲盤中。

冥冥中,可還有一雙眼睛,正望著這一切?

腳步聲忽然響了起來,踏在平整的地麵走進了靈堂。秦無炎身子震動了一下,任誰來說,此時此刻突然在身後響起腳步聲音,都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他回頭望去,眉頭一皺,麵色有些驚訝,顯然來的這個人並不在他意料之內。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身材高大,但服裝與普通魔教弟子大不相同的人,一身道袍,方臉凝重,正是魔教萬毒門的供奉蒼鬆道人。

秦無炎看著蒼鬆,蒼鬆也看了看秦無炎,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然後蒼鬆徑直走到靈柩前的供桌前方,拿起桌上擺放的細香,放到一旁一枝殘燭上點著了,對著靈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又踏上一步,將香燭插在香爐之中。

秦無炎耐心地看著蒼鬆道人的一舉一動,從頭到尾,當蒼鬆道人再次轉過身來的時候,秦無炎微微低頭,算是弟子還禮,臉上雖然沒有什麽表情,但語氣依然很鎮定禮貌地說道:“多謝道長。”

蒼鬆道人點了點頭,道:“我與老人家畢竟賓主一場,雖然這一炷香上得有些遲了,但總是我一番心意。”

秦無炎還是跪著,看向靈位,淡淡道:“無妨,道長隻要心誠,想必師父在天有靈,必定會欣慰許多的。”這幾日,在這眾多的上香人中,除了他秦無炎,就數著蒼鬆道人最真心了,他甚至還有些感動,但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些不安。

他還不知道,有時候,越是這種人,心也就越狠!

蒼鬆道人凝視秦無炎,看了一會,忽然笑了一下,道:“秦公子,你好像一直都不喜歡我。”

秦無炎雙眼微抬,似乎沒有想到蒼鬆道人會突然問這麽一句,有些奇怪,但看了蒼鬆道人片刻之後,他仍然心平氣和地道:“道長誤會了,閣下乃是恩師在世時候的客賓供奉,在萬毒門中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輩,無炎不敢心存怠慢。隻是如今恩師不幸撒手人寰,在下心中悲痛,若有不敬失禮之處,還請前輩海涵。”

蒼鬆道人臉上依然掛著微笑,目光也緩緩轉到正前方毒神的靈位上,在那個靈位之前,裝有萬毒門門主印信的盒子正安靜地擺在那裏。蒼鬆道人看了一會,忽地從他身上傳出幾聲低微而怪異的叫聲,似乎如什麽蟲鳴一般,秦無炎臉色微變,蒼鬆道人也是一怔,但隨即忽然笑道:“老門主啊老門主,你應該可以安心地去了,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居然還有個這麽了得的徒弟,真是不簡單啊!”

秦無炎麵容一沉,眼中厲芒隱隱一閃而過,沉聲道:“道長,你說什麽?”

蒼鬆道人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拉起手腕袖子。秦無炎雙眼瞳孔收縮,見到蒼鬆道人手臂之上貼肉綁著一隻小盒子,剛才那陣怪聲此刻又從這裏麵發出來,清晰可聞。

蒼鬆道人麵上帶著神秘笑意,慢慢將這隻手伸向前方靈位,但綁在他手腕上的盒子稍微靠近靈位之前放置萬毒門掌門印信的那個盒子時,靈位之前的那個盒子裏,突然也發出了低沉但十分清晰的蟲鳴聲,那聲音聽起來,和蒼鬆道人手腕上盒子裏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蒼鬆道人慢慢收回手臂,轉頭望著秦無炎,淡淡道:“七尾蜈蚣?”

秦無炎深深吸氣,閉上眼睛,待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眼中精芒大盛,整個人突然從那種沉默頹廢的感覺變得精幹淩厲,隻見他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蒼鬆道人,緩緩地複述了一遍:“七尾蜈蚣!”

原本幽暗陰沉的靈堂,在他這般一站之後,突然變得似乎有些光亮起來,空氣中原本的清冷氣息也轉眼消失不見,有的,隻有淩厲的殺機。

對於秦無炎,蒼鬆道人自認一直看不出此人的深淺,不過他蒼鬆道人有種預感,別看他修行的日子比人家長,修為比人家高,要是真動起手來,死的那個絕對是他蒼鬆道人自己!

不過,此刻蒼鬆道人卻看不出有什麽畏懼之意,反而像是對周圍的變化什麽也感覺不到,還神色自若地向秦無炎問了一句,道:“你說,若是你師父知道他的這些徒弟們在他剛剛死後不久,就在他靈前亂來的話,他應該會十分生氣罷?”

秦無炎冷哼一聲,道:“師父他老人家睿智聰明,早就看破了這所謂的禮儀俗法,不要說在他靈前對他不敬,便是我等弟子在這裏互相廝殺,他老人家也多半會笑著看熱鬧而已。”

蒼鬆道人緩緩點頭,忽地歎息一聲,道:“的確如此,我這十年來與老門主朝夕相處,以他的性格,怕真是如此了。”說著,他看了看秦無炎,微笑道:“想不到你跟隨他時日最短,卻反而是眾弟子中最了解他的一個人。”

秦無炎神色不變,但身子卻往前踏了一步,冷冷道:“道長你,不也是十分了得麽,不但看清楚了師父,而且連我的一舉一動,也逃不過你的眼睛!”

蒼鬆道人麵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睛向秦無炎的腳步瞄了一眼,忽然道:“現在已經過了你師父的頭七了罷?”

秦無炎一怔,不知蒼鬆道人突然問了這麽一句是什麽意思,但今晚此人的態度委實古怪,高深莫測,更何況他已經看破自己在門主印信上做的手腳,隻怕是不能留他了。秦無炎心中這般想著,口中淡淡地說道:“眼下是醜時,剛剛過去了,怎麽,道長莫非有什麽指教麽?”說著,他又向著蒼鬆道人走近了一步。

蒼鬆道人卻隨即向後退了一步,點頭道:“那就好了,讓你師父平安過了頭七,也算是我一番心意了罷。”

秦無炎一怔,還沒等他會過意來,蒼鬆道人忽地身形一動,轉眼閃到靈堂門口,提氣開聲,大聲道:“咦,門主印信……啊……”他前頭幾個字充滿驚愕之意,說到一半,明明還完好無恙地站在原地,蒼鬆道人卻突然如同受到重創一般失聲痛呼,像是被什麽人偷襲一般。

秦無炎頓時臉上變色,但已經來不及阻止,蒼鬆道人的聲音已然在寂靜幽深的毒蛇穀上空,回蕩不已,片刻之後遠方都似有回聲彈了過來,滿山穀中到處都是隱約“啊”的聲音。

最初的一刻,毒蛇穀中像是被什麽驚到了一樣,幾乎比原來更加死寂,但隻不過過了片刻光陰,無數嘈雜聲音從毒蛇穀各個角落上澎湃響起,如波濤一般轟然而響,但聽得無數早已枕戈待旦的人躍然而出,種種問話聲、責罵聲、嗬斥聲、指揮聲融為一體,化作無形之波濤,紛紛從四麵八方向這座靈堂湧來。

蒼鬆道人回頭微微一笑,對著麵色鐵青的秦無炎揮了揮手,道:“賢侄,做叔叔的我幫你一把,日後萬一你能坐上門主寶座,千萬不要忘了今日之情!”接著也不多說,身影晃動,在秦無炎撲到門邊的前一刻,迅速飛入門外黑暗之中,轉眼就消失不見。

秦無炎憑門喘息,眼中滿是怒火,顯然蒼鬆道人這突然其來的一下完全打亂了他的如意算盤,此刻周圍人聲鼎沸,眼看著靈堂就要被三位師兄的無數人馬團團包圍,秦無炎狠狠一跺腳,當機立斷,也如蒼鬆道人一般投身於屋外黑暗之中,片刻之後隱沒了身形。

下一刻,無數手持火把利刃,殺氣騰騰的萬毒門弟子,在毒神三大高徒的帶領下,氣勢洶洶地衝進了毒神靈堂。

而在片刻的寂靜之後,夜幕下的毒蛇穀中響起了憤怒的喊殺聲音,頓時席卷了整個山穀。

夜色,愈發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