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悲傷,就仿佛有什麽東西拚命地撕咬著自己的內心。隱娘在夢魘中掙紮著,哭泣著,直到有人不斷地搖晃著她,讓她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醒來後,看到的是黑羽那雙擔心的眼睛,見到自己醒過來,那雙眼睛裏的擔心很快便被霧氣覆蓋,隻餘下一種偽裝出的冰冷。黑羽看著她,淡淡道:“你做夢了?”
隱娘輕輕地點了點頭,隻覺得內心深處還殘留著夢境中的冷。那是一個對她來說極其可怕的夢,她夢到師父不要她、不理她,不管她如何悲傷,如何哭泣,師父仍是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隻是一個夢而已,”她想道,“師父不會不要我的,就算他發現我其實不是那個人的轉世,就算我讓他失望了,他……也不會不要我的。”
腹內傳來些許痛楚,這種痛楚反而讓她感到一絲心安,她輕輕撫摸著小腹,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些什麽。
黑羽扶著她站了起來,兩人一同往前方走去。周圍是幽幽綽綽的黑影,一團團迷霧在她們麵前不斷地分開,就好像她們穿過的是一重重的夢。踏出的每一步都讓她們覺得沉重,畢竟,這是屬於陰魂的世界,她們本不應該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
穿過不知多少的黑霧,一個殘破的大地出現在她們麵前,這裏到處都是屍體,灰蒙蒙的天空中有什麽東西像是在不斷地壓下來,散落的骨架和腐化的屍體成為這個世界唯一的風景。就算是從小被培養成刺客的黑羽,也無法想像這樣一個所在,這毫無疑問是一個失落的戰場,成堆的屍體在訴說著無數次戰鬥所遺留下來的悲涼。
這裏就是修羅地獄。
沃焦界六道輪回中最血腥最恐怖的所在。
隻有十惡不赦之徒,死後才會進入這片淒慘的世界,被迫忍受著一遍又一遍的死亡,以補償其生前的惡業。
兩個少女小心翼翼地在屍堆間行走著,從屍體下、從骸骨間,鑽出一隻隻形貌怪異的陰魂野鬼,全都在用冷漠而陰狠的眼神盯著她們。隱娘被這些陰魂盯著頭皮發麻,黑羽卻反而鎮定下來,以同樣冰冷的目光回應著它們。
漸漸地,她們發現這些陰魂已將她們團團圍住。兩人隻能背靠著背,看著它們越逼越近。這些陰魂的目光中充滿著渴望,渴望的不是其它東西,而是她們的血和肉。
一道冷風刮過,這些陰魂疾撲而來。隱娘立時撒出佛光,佛光四溢,凡被照到的陰魂俱都發出痛苦的吼叫,化作黑影消失不見。
陰魂惡鬼紛紛散開,隱娘以佛光護著自己和黑羽緩緩向前移去,不敢有絲毫大意。
前方地麵裂出一個大口,一隻紅嘴白羽的巨鳥突然飛了出來,一個盤旋,發出怪異的女人聲音:“賤人,你也有今日。”
雙翅一抖,無數火羽卷向聶隱娘。黑羽心知隱娘懷有身孕,最好不要與人動手,站前一步,摯出火尖槍隨手一刺,刺出太乙五雷,轟然之響不絕,將火羽震散,同時回頭瞬了隱娘一眼:“你的仇敵倒是比我還多。”
隱娘自然不認得這隻形似巨鳥的惡魂,心知多半又是她的“前世”妙想仙子的仇敵,隻得往自己的記憶中去搜尋。那段記憶雖然並非她所親身經曆,卻始終埋藏在她的心靈深處,就像當初她還未見著師父,師父便已出現在她的夢中。
記憶有若書卷,快速地翻動著,她心中一驚,失聲道:“你是嬰勺夫人?”
“原來你還記得?”嬰勺夫人怒喝道,“我便讓你嚐嚐這三五百年我在修羅道中所受之苦。”
雙翅亂拍,帶著罡風疾撲而來。
當日嬰勺夫人雖然死在耀魄天尊刀下,卻與被戮仙劍舞斬得形神俱滅的天吳、女戚、巫即、巫謝等人不同,雖然失了生命,靈魂卻進入地府,隻因生前作惡太多,未能轉世,靈魂在這沃焦界六道輪回中飽受苦難。如今她從它處得知王妙想轉劫重修,誤入沃焦界中,她將自己的死怪罪在王妙想和風魂、許飛瓊等人身上,如今終於得到機會,自是想將身為“王妙想轉世”的隱娘碎屍萬段。
隱娘已近仙道,嬰勺夫人如今卻隻是鬼道中人,若是在其它地方,隱娘自有許多禦鬼之術,可令嬰勺夫人無法傷她。然而此處卻是陰曹地府中殺戮最多、血腥最重的修道界,陰氣極重,許多仙術都難以發揮出來。反而是黑羽身為夜叉族,對這種陰氣更能適應,矛光如電,與嬰勺夫人戰在一處。
見嬰勺夫人糾纏不休,黑羽一時難以取勝,隱娘朝嬰勺夫人說道:“天地司過,惟人自召。夫人你若再行惡事,隻怕這一世都無法離開沃焦六道。”
“放心,我會讓你留在這裏陪我,”嬰勺夫人狂笑道,“況且誰都知道如今魔神複出,仙界自身難保。等天庭也開始崩潰,看這陰曹地府還能維持多久?”
隱娘心中一驚,忖道:“這話倒是沒錯,如今的人間界已是災劫不斷,萬一仙界真的戰敗,這些惡魂厲魄被放出陰間,那天下蒼生豈非更是沒有活路?”
環視一圈,見周圍的惡魄越聚越多,心知會被困在這修羅道中的俱是生前為禍一方的惡煞,若不盡快離開,隻怕後果難料。她強行忍住身體的不適,左手施無畏印,右手手指輕攏,仿若捏花。吉祥寶光撒出,照得整個修羅道驟然一亮,佛光本就是惡魂厲魄的克星,更何況她施出的又是能驅一切不祥的大吉祥陀羅尼蓮華寶光,自是令這些陰魂紛紛畏避。
隱娘借著吉祥寶光飛向嬰勺夫人,嬰勺夫人大驚,她本就進入鬼道,若被這佛光再殺一次,那就真的是永不超生了,嚇得趕緊鑽入地底。借著這個空隙,二女手牽著手化作疾光,快速地往遠處掠去。
嬰勺夫人從地底再次鑽出,見二女飛逃,勃然大怒。其它惡魄生前也都是凶惡之徒,而隱娘和黑羽又是誤入地府的生魂,身上的血氣對這些惡魄極具誘惑,立時紛紛追去。隻是隱娘有佛光護身,令它們一直無法靠近。
黑羽見隱娘臉色蒼白,額上冒汗,心知隱娘已歇盡全力,心中擔憂。隱娘卻知隻要能夠進入胎藏界,嬰勺夫人和這些惡魄便拿她們毫無辦法。胎藏界乃是陰陽兩界的分界之處,又有地藏王菩薩坐鎮,這些惡魄根本無法進入。隻是她雖緊咬牙關,毫不氣餒,卻怎麽也尋不到進入胎藏界的路口。這樣耗了一陣,直至她腹內絞痛,佛光也漸漸消弱,而身後的惡魄卻越追越近。
黑羽見這樣下去,自己和隱娘都不免要被這些惡魄撕咬成碎片,於是摯著火尖槍,暗下決心,準備回過頭來阻擋敵人,助隱娘逃走。若是以前的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生出這種覺悟,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改變了,隻是隱約覺得,比起一個人孤伶伶地活著,現在有人需要她保護,似乎也是一件令自己欣慰的事。
身子一旋,火尖槍所附的燭龍離火織出電網,黑羽喝道:“你先走。”
隱娘心性善良,又如何會願意犧牲他人來保全自己?立時轉過身來,急道:“要麽一起逃,要麽一起留下來。”
黑羽頭也不回:“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難道還不為你肚子裏的孩子著想?”
隱娘被她這麽一說,心神亦是一震,想到如果自己死在這裏,自己與師父的孩子將連出生的權利都沒有。然而要她扔下別人自己逃走,她卻也無論如何做不到。
就在她心急如焚之際,一根柳條從天空落了下來。隱娘抬頭一看,喜道:“找到了。”
在她們頭頂的一片混沌之處,有一個散出微光的裂口。二女對望一眼,往上方疾飛,隻是越到高處,壓力越大,讓她們香汗淋漓,極是難受。一個聲音從上方傳來:“抓住。”
她們趕緊抓住柳條,柳條提著她們迅速往上扯去。嬰勺夫人和那些惡魄見她們即將逃出沃焦界,氣得暴跳如雷。他們被困在修羅地獄,縱然知道上方有出口,亦是無法離開,隻得眼睜睜地看著黑羽和隱娘消失。
二女被柳條扯著飛出修羅地獄,隻覺渾身一輕,腳下裂口消失。她們落在地上,踩著一片樹葉覆蓋的土地。
一個身穿破舊藍衫的青年從高處跳到她們麵前,手中柳條化作長達三尺有餘的拍板,拍板一敲,清脆響亮,青年笑嘻嘻地道:“兩位姑娘,有錢麽?沒錢的話,神兵法寶也可以。救一個人金綻千兩,我救了你們兩人,打個八折,金錠一千六百兩,不貴吧?”
隱娘被這人救了上來,心中感激,正要道謝,沒想到對方開口便向她要報酬,倒是怔了一怔。她既是修仙之人,自然不會隨身帶著那麽多金銀,便是在餓鬼地獄的那三十兩紋銀都還是用金釵支付的,現在卻又如何拿得出這一千六百兩黃金?至於說神兵法寶,她太乙一脈還未開宗立派,法寶少得可憐,再加上她自己學的是禦劍而非祭寶,身上哪來什麽法寶?便是所用的這柄古奇龍音劍,都還是向袁寶兒借來的。
黑羽冷冷地盯著對方,問:“你又是誰?”
藍衫青年拍板一拍,唱道:“踏歌藍采和,世界能幾何。紅顏一春樹,流年一擲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紛紛來更多……”
黑羽皺眉道:“我問你是誰,你唱歌幹嘛?”
藍衫青年幹咳一聲:“敝人藍采和!”
隱娘正想著自己好像聽過這個名字,黑羽已“哦”了一聲,牽起她便走。藍采和急道:“喂,你們還沒付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