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在月光中飛了一陣,落在遠處的山林中,這是一個怪異的時代,連山林中的樹木和野獸都異常的稀少。在山林中,有一處以樹枝搭建的簡陋小屋,她進入屋中,然後便看到了幽芮姥姥。
幽芮姥姥躺在鋪有雜草的地麵上,渾濁的咳嗽聲時斷時續,在她的胸口仍在淌著血絲,風魂的紫煞刀所蘊含的燭龍離火在不斷地破壞她的肺腑,使得她縱然耗盡元氣,也一直無法愈合。
外麵的月色本就很淡,木屋內更是昏昏暗暗,見到黑羽進來,幽芮姥姥硬撐著身子坐起,在黑暗中冷冷地盯著她。黑羽麵無表情地端起屋角一個盛有符水的舊碗,將一直緊捂著的左手伸出,手心處是一個翠綠色的小竹筒,三條黑影從筒內飛出,落入符水中,一邊掙紮一邊發出虛弱卻怪異的慘叫。她跪在幽芮姥姥麵前,一語不發,那種有如冰川般的冷漠讓幽芮姥姥的臉上閃過一陣厭惡。
幽芮姥姥端過碗,緩緩地將碗中的符水喝盡,被紫煞刀刺穿的傷口溢出的血水少了一些,她的咳嗽也不再那般急促。看著黑羽,她冷冷地道:“這三條都是剛死不久的生魂。”
黑羽淡淡地回答:“我找不到孤魂野鬼。”
在她們所來的那個時代,妖魔鬼怪總是無處不在,隻要有心搜集,死後無法投入地府的冤魂怨魄自有不少,許多魔門中人更是專門用冤魂怨魄來煉製法器。然而在這裏,不知為何竟難得見到鬼怪的身影,為了找到能夠化入符水替幽芮姥姥療傷的魂魄,黑羽唯一能做的便隻有殺人。
幽芮姥姥把空碗放到地上,冷冷地看著黑羽:“我問你,你和青元顯聖真君是什麽關係?”
黑羽麵無表情:“在那日之前,羽兒從來沒有見過他……”
啪!一記耳光狠狠地甩在黑羽的臉上,那火辣辣的痛,令她的嘴角都溢出血絲。然而她卻像是早已猜到,硬生生跪在那裏,身體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你說謊!”幽芮姥姥抓住黑翅少女的頭發,強迫她抬起頭來,“如果不是有人通風報信,他怎麽會那麽湊巧地等在那裏?其他人都死了,隻有你好好的什麽事都沒有,那姓風的為什麽不殺你?”
黑羽沉默。
她的沉默卻讓幽芮姥姥更加的憤怒,她帶來的族中戰士全都死在風魂一人手中,而她絕不相信這僅僅隻是一個巧合。她是靠著姬喬的九池秘傳感應之術才能接近五彩石,然而風魂卻像是早已算到般提前等在那裏,有些事情實在是難以解釋……包括黑羽突然變強的本事。
在她幾乎死在青元真君刀下的時候,是黑羽救了她,然而黑羽當時所用的,分明就是青元真君的大徒弟薛紅線所用的劍術。所有人全都或死或傷,卻隻有黑羽平安無事,這讓她深信黑羽其實早已背叛了夜叉族。
“你不是從小就憎恨我麽?”幽芮姥姥陰森森地說道,“從你出生以後,我就沒有好好對待過你,連你母親都是被我殺死的,如果不是因為你這個賤種還有點用處,我早就把你殺了。你不是很想要離開夜叉族麽?現在機會來了,你的本事現在比我還高,隻要你殺了我,就再也沒有人管你,你、你想去哪裏就可以去哪裏……咳、咳咳……”
“姥姥,”黑羽扶著她,“您先躺著休息一會,動怒的話對傷勢不好……”
幽芮姥姥大怒,再次狠狠地將手甩在黑羽臉上,這一次,直接在她的臉上留下了幾條血痕。
“姥姥,您不要再生氣了,是羽兒不好,您千萬別氣壞了身子。”黑羽仍然扶著幽芮姥姥,語氣中充滿了自責和委屈……但是她的眼睛在笑。
這種充滿溫情的話語從一向都是麵無表情的黑羽口中說出,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怪異。語氣是令人同情的哀怨,臉上是亙古不化的冰冷……眼睛卻是近乎天真的微笑。
幽芮姥姥氣得渾身發抖,她不知道黑羽到底在想什麽,她從來就不知道黑羽的內心世界。這個從小被族人厭棄、性情冰冰冷冷的女孩兒,眼神中卻又偶爾會露出一種奇怪的微笑。這種與她的冰冷表情格格不入、躲在其眼眸深處的微笑,幽芮姥姥已經見過許多次了,但她卻從來沒有讀懂過。
於是,她隻能繼續厭棄這個少女。
“姥姥,您先休息,羽兒會照顧好你的。”黑羽以一種冰冷得有如雪水的語氣,說著本應讓人感到溫馨的話,並扶著幽芮姥姥躺了下去。
盡管充滿了厭惡,幽芮姥姥卻不得不躺下,那無法控製的怒氣使得她的傷口再次崩裂,除了接受黑羽的照顧,她根本就無可奈何。
“姥姥,你放心,我會幫你找到五彩石!”黑羽的眼睛有若是黑色的漩渦,“隻要得到五彩石,你身上的傷就能完全愈合,羽兒……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在她的身後,傳來幽芮姥姥沉重的歎氣聲。走入林中,黑羽抬頭看著天上的月,緩緩張開背上的雙翅,她飛上夜空,仿若黑色精靈一般地舞動著,帶出一道道美妙的影。
舞得累了,她落了下來,赤裸的足尖輕點在樹枝上,黑色雙翅緩緩收起,將她的身子攏了進去。
抬頭看著皎潔如水的月,她慢慢地流出淚來。
從來就沒有人能夠讀懂她,從來就沒有。
她,從來就不知道什麽是笑。
在她的眼中深藏的,本就是尖銳至無以複加的痛。
痛到極點……變成了微笑……
*
同樣的夜晚,同樣的月光。
隱娘側躺在床上,默默地看著窗外的月色。
由於發現黑羽在城中出現過,風魂擔心她會對芷馨不利,於是便藏在他家的天台上,以保護妹妹和還沒有穿越的另一個自己。靈凝也跑去陪他,此時,隱娘獨自一人躺在這裏,袁寶兒和媚兒則睡在另一間臥室。
一回想起那天在圖書館內所看到的情景,不知怎的,隱娘的心中就忍不住生出淡淡的刺痛感。明知道師父本就是這樣的人,每當師父“調戲”自己的時候,自己也總是無法拒絕,甚至在內心深處生出一種讓人害臊的喜悅,然而,當看到師父跟其他女人如此親近的時候,她卻總是不可避免地會感到難過,就像自己的心被針刺了一樣。
哪怕……那個女人是靈凝……
直著身子的師父……在師父的**張開嘴兒的師姐……
哪怕是明知道這種事情早晚會發生,但在那一瞬間,她的腦海中卻是轟然一響,就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自己的體內劈出了缺口,雖然知道這種情感不應該有,自己隻是他的女徒弟,自己隻是他的其中一個女徒弟,然而那種酸楚的滋味,卻怎麽也無法甩掉。盡管知道這隻是一種自私的念頭,但在內心深處,她真的渴望自己能夠成為他的唯一。
她閉上眼睛,無數不堪入目的畫麵紛湧而來,映入她本就轟亂的腦海中,被師父輕柔的愛撫,被師父粗暴的擁吻,又或是趴跪在地,等著師父的進入……這些明明從未發生過的事,卻總是在她的心頭一遍遍地出現。
隻是,畫麵中與師父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明明是自己……感覺卻又像是別人。
恍恍惚惚間,她又聽到那似曾相識的對話:
——有人對她說:“你與他隻有師徒之緣,並無夫妻之份。”
——她的回答是:“隻要來世還能與他相見,就算隻能做他的徒弟,我也心甘情願。”
她猛地睜開眼睛,跌跌撞撞地來到洗漱室中,打開水龍頭,用手接著冷水敷在臉上,清水冰涼,卻無法讓她得到片刻的冷靜。她抬起頭來,看著鑲在壁上的鏡子,鏡中的她臉上蒼白。
怎麽可能……會心甘情願?
“我就是妙想仙子的轉世?”她呆呆地看著鏡中的自己,臉上那晶瑩的珠子讓人分不清是水是淚,“如果我真的和妙想仙子是同一個人,師父又為什麽從來不肯告訴我?我到底在難過什麽?師父明明對我這麽好,隻要我自己願意,就可以一生陪在他的身邊,他是絕不會趕我走的。甚至、甚至我也可以成為師父的女人,就像飛瓊仙子和春靜兒一樣。可是……可是……”
可是,為什麽會有一種不甘心的感覺?
為什麽會覺得,自己應該是師父的唯一?
她用指尖在沾了水氣的鏡麵上緩緩地寫著,等她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寫的是兩句詩詞。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好美的句子……但卻是騙人的。
就算真的兩情相悅,就算真的愛到極致,若是隔了數百年,若是隔了好幾個輪回,又怎可能仍然做到此生不渝?
“我到底想要當誰?聶隱娘、還是王妙想?”她在心裏想著,“其實,其實王妙想也好,聶隱娘也好,我都不在乎。我隻是想成為夢中和師父彼此愛戀著的那個女人……哪怕她並不是我自己。”
她用手解開頭上的分肖百合髻,用梳子慢慢梳成雲鬢輕聳的飛仙髻,這是……那個總是在夢中出現的女人所梳的發髻。
這時,突然有人飛了進來,她怔了怔,回過頭,卻發現進來的是原本應該陪著師父的二師姐。這一怔之間,還未梳攏的秀發又垂了下來。
靈凝也沒有想到隱娘會在這裏麵,她見隱娘披頭散發,眼帶淚痕,臉色更是蒼白而迷茫,不由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問道:“隱娘,你怎麽了?”
隱娘慌忙轉過身去,用水洗著臉龐,梳好發髻,回過頭來展顏微笑:“我隻是睡不著,進來洗一洗臉,清醒一下。師姐,你不是在陪師父麽?”
靈凝臉一紅,神情也有些慌亂:“我、我有些困了,師父就讓我先回來了。”
隱娘疑惑地看著她,卻見她的嘴角殘留著什麽東西。靈凝自己也意識到這點,趕緊飛到她的身邊,用杯子接水漱口,臉上還帶著胭脂般的紅暈。隱娘看著鏡中的靈凝,卻見二師姐的發髻比自己還要淩亂,露在樹葉小衣外頭的胸脯上亦留著幾滴濁白的東西,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但她的腦海中還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曾在圖書館看到的那幅畫麵,心裏揪然一痛。
靈凝抬起頭來,見鏡中的師妹呆呆地看著自己,俏臉更是發燙,似惱實羞地道:“師父他、他真是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