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境的上空總是罩著一層紫色雲霞,以往隻在洗霞之時,才能看到金烏皎月,星移鬥轉。而平常時候,日光隻是透雲而下,不過由於大荒境乃是在雲端之上,白天雖有雲霞遮去陽光,卻並不陰暗,倒是前兩天浴月用她的葫蘆把紫霞收到洗霞池去清洗的時候,太陽仿佛就掛在大家頭上,熱得人人叫苦。

而到了晚上,陽光雖然消失,紫霞自身卻散出淡淡螢光,如幽似幻,比月色還要美麗。

在那天傍晚的時候,彭遵、援梁等便帶著其中一路兵馬回到了大荒境,風魂與鄭老等一同商議,隻等鍾化和紅線他們也全都取勝回來後,便馬上整合兵力,趕去支援采石島。

到了夜裏,風魂獨自飄到洗霞池,見池邊劍光點點,風聲急掠,不由輕歎了一聲。

劍光消去,隱娘清嫩的聲音輕輕響起:“誰?”

風魂走了出去。

池麵泛著一圈圈的漣漪,與紫霞灑下的光彩攪在一起,再反射而出,映得隱娘那身白衣也成了紫色。她看到走出來的是風魂,臉色不知怎的黯了下來,掠到風魂麵前文靜地跪了下來,道:“師父,這麽晚了,您還沒有休息麽?”

不管是禮儀還是聲音,都無可挑剔……卻讓人覺得疏遠。

風魂搖了搖,將她拉了起來,牽著她的手來到池邊,看著粼粼的水波。隱娘微微掙了一下,見師父將她的纖手握得緊緊的,也就沒有再掙。

“隱娘,”風魂問,“你近來可是有什麽心事?”

隱娘低聲道:“弟子、弟子沒什麽心事。”

風魂心中暗歎一聲。

紅線和靈凝在他麵前總是自稱“徒兒”,隱娘則是自稱“弟子”。平常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麽,現在想來,隱娘對他的態度似乎要比她的兩個師姐拘謹和生疏一些。

他想道:“隱娘雖是妙想的轉世,卻畢竟有她自己的人生。我在知道她的來曆後,沒想太多就去找好,並將她收做徒弟,但這對她來說,卻又是好是壞?她本是官家小姐,自幼體弱多病,從小被父母嗬著愛著,我卻帶著她背井離鄉,也沒有多征求一下她自己的意見。”

他問:“隱娘,你可是想家了?要不要回去看看你的家人?”

隱娘低下頭,道:“弟子並沒有想家。”

風魂見她模樣,想到靈凝白天所說的話,心裏也漸漸明白她的心事。他鬆開隱娘的手,摸了摸她的頭,道:“陪師父到處走走吧。”

他帶著隱娘沿山路慢慢走著,霞光縹緲,幽幽暗暗。

他道:“過兩天,師父有些事要交待給你,你可願意幫助師父?”

隱娘愕然抬頭,眼睛不知不覺亮了起來。

風魂道:“猗天蘇門閣金德王的兩個女兒成人之禮很快就要到了,雖然還有一些日子,但他的請柬已經送到。我會提前備好禮物,讓你與你二師姐代我前去拜會金德王,焰華仙子跟浴月也會跟你們在一起……”

隱娘本以為是什麽重要的事,沒想到卻隻是這樣一件事,眼睛不由得又黯了下來。她世麵雖然見得不多,卻聰慧過人,知道師父之所以讓她跟去,多半隻是讓她散散心罷了。既然是幾人一同前去,真正代表師父的,自然是這些日子坐鎮大荒境、同時又是玄天帝姬的二師姐,而安排起居住行和各種禮儀的,則是經驗豐富的焰華仙子,她和浴月不過是湊熱鬧罷了,有她們無她們,恐怕也沒什麽分別。

風魂回過頭來,見她並不怎麽開心,隻好苦笑了一下。

他雖然猜出了這個女徒兒的心事,卻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將她帶著自己身邊,與自己一同麵對刀光劍影的戰場。一想到當年王妙想削骨碎肉時的情景,他就總是忍不住對隱娘生出一股憐意,隱娘本就經曆了七世磨難,他實在不希望這女孩兒連這一世也被他帶入那重重劫數之中。

猗天蘇門閣雖然也在淩波海上,卻是目前整個東方蒼天最風平浪靜的地方,那裏本就是蒼天裏最繁華的所在,而金德王更是他和伊奘諾尊雙方都要爭取的對象。而當金德王的雙胞胎女兒舉行成人儀式之際,估計仙界中有不少人都會前去賀喜,就算是伊奘諾尊,應該也不會在那種地方惹出事端,因此,讓隱娘跟著靈凝、浴月等一同前去猗天蘇門閣,自然不用擔心她們會遇到什麽危險。

慧紅也會前去,不過卻是代替她的師父雲華仙子瑤姬。其實以雲華仙子這種身份,就算接到請柬也不一定要去赴會,金德王女兒的成人儀式,又不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大會,金德王派人給她送請柬,其實也隻是意思一下,但雲光神尼卻讓送柬之人把請柬直接轉交給了慧紅。

慧紅身為雲光神尼的入門弟子,自然是有資格代替師父赴宴的。雖然慧紅自己其實並不喜歡熱鬧,但她卻拿著請柬來問風魂意見,風魂與鄭老商量一陣後,都覺得慧紅去赴會的話,也可以給靈凝一些幫助。畢竟到時伊奘諾尊也同樣會派人出席,而金德王的態度卻始終不明,萬一金德王與伊奘諾尊早已在暗中勾結,那靈凝也並非全無危險。

雖然以靈凝的來曆,就算金德王真的與伊奘諾尊有勾結,應該也不敢拿她怎樣,但小心一些總是好的。

見隱娘低著頭悶悶不樂,風魂隻好蹲下來扶住她的香肩,注視著隱娘的螓首,道:“隱娘……”

隱娘被師父看得心生羞意,隻好依舊低著腦袋,想要聽聽師父說些什麽。誰知師父突然停在那裏,目光越過她的肩,一臉沉重地看向遠處。

隱娘怔了怔,也回過頭去,卻見夜色昏沉,連紫色的霞光都快要消散了去。

風魂猛地站起,低聲道:“隨我來。”

掠入幽暗之中。

隱娘知道師父必定是看到了什麽,於是趕緊跟在他的身後。兩人時緩時快,又不是繞了幾圈。

此時,隱娘已經發現,師父是在追蹤著前方的一個黑影。

那黑影雖然不知是誰,卻顯然對大荒境內的防禦異常熟悉,地勢如何,守衛在哪個位置,全都了若指掌,很快便悄然避開了巡邏的兵將,離開了大荒境

離開大荒境後,那人便四周張望,查看是否有人跟蹤自己,風魂卻早已取出陰陽鏡在遠處虛虛地將其照定,既不讓他甩掉自己,又避免了自己和隱娘被對方發現。

那人飛到一片暗雲下方,暗雲分開,跳出一個小人來,那小人四肢健全,個子卻隻有普通人類一半左右。兩人一同快速交談。

陰陽鏡可以徹天透地,卻無法助風魂聽到別人的聲音。風魂道:“你在這等我。”

留下隱娘,自己借遁法潛匿身形,悄悄地接近他們……

*

大荒山腳,青元宮偏殿之中。

風魂與鄭老、南宮諸健、何月華麵色凝重地聚在一起,隱娘則立在風魂身後沒有說話。

何月華顫聲道:“少主,你真的沒有看錯麽?”

風魂長歎一聲:“不會錯的,那個人就是彭遵。他已經將我們即將援救采石島的計劃,甚至包括出兵路線都說了出去。”

南宮諸健沉聲道:“少主何不將那與彭尊交談的細作擒下?”

風魂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鄭老卻道:“就算留下那人也沒用,彭遵絕不會是第一次與高天原的人聯係,我們當前的兵力和內部所有情況,隻怕早已被伊奘諾尊知道得一清二楚,現在才將那人擒下,除了打草驚蛇,別無益處。”

南宮諸健也沉默了。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近來投靠大荒境的那些人裏必定藏有伊奘諾尊的奸細,也早就做了安排,但出賣大荒境的竟會是彭遵這樣高級別的將領,仍是出乎大家的意外。彭遵和鍾化一樣,都是大荒境的本部兵將,雖然聲望還遠比不上鍾化和南宮諸健,卻也從頭到尾都參與了大荒境的重要會議。

其實彭遵雖是大荒境原有的天將之一,但以他的資質,本是沒有資格與鍾華等人一同參與重要軍事決策的,隻是在風魂剛到大荒境、讓所有將領各抒己見時,彭遵提出了繞過采石島進攻已經歸降於高天原的東極山和離瞀境的想法,雖然這想法風魂考慮後覺得不可行,卻還是對這名思路與其他人有所不同的將領另眼相看,以後每逢重要的會議,亦都會將他叫上。

事實證明,風魂犯了他進入大荒境後的第一個重大錯誤。

當然,現在再去後悔自己看錯了人,顯然已是無濟於事,而真正令人頭痛的是,月夜見尊現在對大荒境的內部情況顯然早已一清二楚,甚至連風魂出兵的時間和路線恐怕都早已掌握。

鄭老道:“從目前掌握的消息來看,月夜見尊似乎並沒有全力攻打采石島,而隻是做做樣子。”

風魂倒吸一口涼氣:“他是想圍點打援,其實要打的不是采石島,而是我們。”

所謂圍點打援,便是對被圍的要鎮圍而不攻,真正的目標其實是趕來救援的援軍。以風魂現在的情況,在兵力和行軍路線都被敵人洞悉的情況下,很可能就此被月夜見尊一擊而潰。

尤其是在自己人裏還藏有敵人的奸細。

三百多年前的人間界,前秦苻堅率近百萬大軍攻打東晉,與謝玄帶領的八萬北府兵決戰於淝水,並與謝玄約好,後撤半裏,讓晉軍渡過淝水再行交戰。誰知就在秦軍後撤之時,已經被東晉收買的大將朱序在秦軍後方大叫“秦兵敗矣”,導致秦軍潰敗,成就了謝玄的赫赫聲名。

苻堅的兵力十倍於晉軍,擅且因底下將領人心不齊以及出了奸細而潰敗,如今的風魂和當年的苻堅比起來,兵力弱於高天原,被他收服的大荒境周邊勢力也還未能整合完全,許多人根本就不是真心歸服於他,再加上出了彭遵這樣一個關係重大的內奸,要想不重蹈苻堅淝水之戰的覆轍都難。

南宮諸健沉聲道:“幸好被少主及時揪出這個叛徒,否則我們真的是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鄭老點了點頭,道:“既然知道了彭遵的底細,隻要利用此點,說不定反能化被動為主動,給月夜見尊一個驚喜。”

風魂問:“該如何做?”

鄭老道:“首先,我們要立即派人通知鍾化將軍,讓他裝作出了差錯,在此次出兵征討時出現意外,不但敗給敵人,還不得不派人趕來向少主你求救。”

風魂道:“這個不難,與鍾將軍一同前去的還有我的大弟子薛紅線,到時隻要說紅線過於輕敵,孤身深入,鍾將軍不得不冒險救她,結果一不小心踏進敵人陷阱,這才大敗虧輸。紅線雖是我的徒弟,但畢竟經驗還淺,把敗因歸在她的身上,這樣的解釋應該能夠瞞住彭遵。”

鄭老道:“鍾將軍和薛小姐遇險,少主自然不得不趕去救他們,於是,支援采石島的計劃隻能推遲。彭遵與月夜見尊之間必定有著某種我們所不知道的聯絡方式,相信這消息很快就會傳到月夜見尊耳中。而少主則選出信得過的將領和精兵前去‘救援鍾將軍’,到時卻與鍾將軍和薛小姐一同會合,悄悄趕往采石島。至於彭遵,少主則不妨找個借口當眾責罵南宮將軍,公開表示對他訓練和整合境內新兵的成果極為不滿,再把南宮將軍降職,由彭遵暫時取代他的位置。這樣既可以把彭遵留在大荒境,又可以不讓他起疑。”

風魂道:“如此的話,得讓南宮將軍受些委屈了。”

南宮諸健笑道:“自從當上天將以來,我也沒少被人罵過,真罵擅且不怕,何況是假罵?隻是這樣一來,將會有相當一部分兵將被留在這裏,令我們無法全力去對付月夜見尊。”

風魂道:“兵貴精不貴多,我們近來發展得太快,許多人都隻是出於被迫才不得不歸附於我們,偏偏我們又沒有足夠的時間進行整頓。既然如此,還不如將那些人拋下,隻以精銳去對付月夜見尊,隻要我們能夠擊退月夜見尊,相信再沒有人敢生出異心,到時再回頭來重新整編。”

一直沒有說話的焰華仙子何月華說道:“那我們該派誰去通知鍾將軍?”

風魂猶豫了一下。

將南宮諸健或是何月華等信得過的將領或是仙官突然派出去,彭遵很可能會生出疑心,然而低級別的將領中,他又不敢肯定有沒有人會被彭遵收買。這次秘密會議,他連自己親自召來的援梁都不敢叫上,就是擔心大荒境中還有別的奸細。

鄭老卻笑道:“最好的人選就在這裏,哪裏還用再找別人?”

風魂怔了怔,若有所悟地轉頭看向隱娘。

隱娘是他的徒弟,由她悄悄趕去找鍾化和紅線,鍾化自然會相信她說的話。而由於這些日子隱娘從未被風魂分派過什麽危險的任務,她本身又隻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就算彭遵沒看到她,也絕不會想得太多。

最主要的一點還在於,她剛好是“現成的”,臨時再找別人,既耽誤時間,又容易生出意外,倒不如直接把她派去。

隱娘見大家都在看著自己,立時知道這是自己的機會,趕緊跪在風魂麵前,低聲道:“師父,請讓弟子去吧。”

風魂點了點頭。

也隻能如此了。

於是幾人悄悄散會,隱娘獨自離島,前去尋找青獸戰神鍾化和她的大師姐紅線。第二天,風魂便尋了過錯,當眾將南宮諸健責罵一通,解了南宮諸健的兵權,又將彭遵提到了南宮諸健的位置。

南宮諸健大怒,帶著自己的本部人馬再次反出大荒境,不知去向。

沒過多久,青獸戰神鍾化的告急血書便被他手下一名天兵滿身是血地送到了大荒境,風魂大驚,帶上援梁及其他大荒境重要將領匆匆趕去救援,名義上仍以靈凝坐鎮大荒境,凡事由鄭老和焰華仙子替她決策。彭遵也被留在了大荒境中,風魂讓鄭老、何月華、靈凝等人暗中將他看牢,隻等彭遵再次與外人聯係之後,便立即將他拿下。

知道內情的人畢竟隻有少數,大多數被留下的將領見風魂還沒有與月夜見尊正麵交戰,就不辨是非逼反了南宮諸健,鍾化那一路人馬又出師不利,以這樣的情勢,根本就不可能對付得了高天原。於是有苦歎的,有暗中冷笑的,反應不一,還有一些正直的低層將領找上鄭老和何月華,希望他們在風魂回來時忠言相勸,鄭老與焰華仙子卻都隻是打著官腔,並不多說什麽,讓這些兵將大失所望,隻是事後,這些人又被鄭老以靈凝的名義悄悄地提拔了起來。

這些人並不知道,就在他們或是灰心或是抱怨的時候,風魂已經與鍾化、南宮諸健等人聚在了一起,正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往采石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