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容。

風魂將這個名字用筆寫在紙上。

他盯著這個名字,既覺得自己根本不曾聽過,卻又像是有些熟悉。

在會議中,靈凝所做的分析不但與鄭老暗合,甚至還另有機杼獨出之處,連應該對那些不肯歸伏大荒境的勢力如何分化拉攏都點了出來,聽得鍾化和那些神將盡皆點頭,連鄭老都在會後讚說靈凝。

然而風魂卻知道靈凝沒有這樣的本事,他的三個女弟子中,靈凝雖然因自幼失了雙腿,不能學習禦劍,但她無疑是其中天分最高的,不但過目不忘,那些仙術遁法亦是一學就會。

但她雖然極有天分,卻很少真的與人動過手,更不用說像這種軍情上的分析和見解,絕不是靠著看書就可以輕易理解的。

事後他把靈凝叫來詢問,果然,在背後另有人教導靈凝。那是靈凝從玄天境帶到這裏的一名玉女,她不但將蒼天上的情形分析出來,讓靈凝等風魂一來到大荒境便說給他聽,自己更是主動請纓前往女兒國,幫助許飛瓊和那幾位公主守住采石島。

那個玉女名叫林秀容。

“既然她是跟著靈凝從玄天境來到這裏,那自然便是靈凝的父親安插進來的,”風魂忖道,“想必是真武大帝擔心靈凝安危,故而讓這樣的一個有軍事才能的玉女隨她而來。”

龍燭燈晃了一晃,幽香飄至。

風魂回過頭來,見來的是慧紅。

他站起身轉了過來,默默地注視著慧紅。自從來到大荒境後,事情越來越多,他甚至無法和慧紅兩人單獨談上一談,想到當日稟氣成真失敗時自己對慧紅的侵犯,雖然知道絕不會因此怨恨自己,心裏總是不免愧疚。

慧紅穿著一件無花紋的素色窄袖長裙,下穿淺色襖褲,外罩一件淡青色短衫,雖非緇衣,看上去亦和緇衣差不了多少。那頭秀發簡簡單單地挽在腦後,不插鳳飾,不描豔妝,卻自有一種自然清雅的出塵美色。

見風魂向自己看來,慧紅也不羞怯,隻是微笑地喚了一聲:“大哥。”

風魂走到慧紅的麵前,注視著那張俏臉,低聲道:“小紅,那天……”

慧紅卻伸出纖手虛虛掩住他的嘴,星目清明,道:“如果不是大哥,慧紅早就化作骸骨不知多少年了,又哪有機會像今日這般,伴在大哥身邊,盡慧紅一點心意?師父說我塵緣未盡,沒有大哥昔日相救,便沒有慧紅今日,慧紅的塵緣,便隻在大哥你一人。”

風魂心中一暖,將慧紅的手心輕輕吻了一下。

慧紅紅著臉低下頭來。

這時,援梁從室外大跨步走了進來,雖然知道慧紅亦在,卻目不斜視,隻是朝著風魂半跪道:“少主,鍾將軍與薛姑娘等人都已準備妥當。”

風魂朝慧紅笑了笑,沒再說話,就這樣沉著步子走了出去。

援梁跟在他的身後。

來到青元殿前的平台中,靈凝和隱娘一同守在路邊,在師父經過她們身邊時,隱娘輕輕地說了一句:“師父……小心。”

風魂點了點頭。

一直來到平台中央,青獸戰神鍾化與薛紅線早已等在那裏,在他們身後,站著四百名身穿金甲的大荒境天兵天將。

青獸戰神鍾化身穿青色魚鱗獸麵壯胸甲,臂上是暗褐色綴邊龍鱗袖,倒持水火金三元三尖震天戟。

紅線則一身通紅,身上是一件焰華仙子讓人連夜趕製的大紅箭袖丹鳳短裙,裙下露出半截雲光靈繡紅襖褲,登著一雙紅緞粉底繡花鞋。在她的腰間束著七彩絲攢花結長穗龍筋絛,頭梳紅色貼花雙平髻,肩上披著綴金邊對襟軟鱗甲,身後還背著紫綃劍,英姿颯爽,令人驚豔。

風魂以青陽之氣聚出青煞刀,刀尖指天,大聲道:“這是我們一統蒼天的第一戰,隻許勝,不許敗。”

眾將齊聲呐喊,聲勢震天。

風魂騰身而起,帶著鍾化、紅線、援梁往遠處飛去,那數百名戰將亦化作數百道金光,緊追在他們身後。

慧紅從大殿走了出來,與靈凝、隱娘一同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

*

寒光聚合,殺氣衝天,無數身影如激流般撞向旗陣幻化出的道道禁製,偶爾有光影突破禁製,又被采石島上的女兵女將殺死在那。

一道禁門開啟,許飛瓊率著玉尺、龍格兩位公主和一眾女將衝上雲空,她以太素赤霄劍的九玄青雲之氣劃出道道劍光,凡是靠近她的東瀛神將俱皆慘死,灑下漫天血雨。而玉尺和龍格等俱都戴著木製麵具,緊隨著她,各以仙術對她加以支援和保護。

守城必須攻寨,若是隻守不攻,形勢隻會迅速惡化下去,守島亦是如此。若任由高天原的東瀛神將從容破解島上禁製,龜縮不出,采石島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下去。

隨許飛瓊而出的盡是島上精銳,這些女媧後裔一出生便是仙靈中人,擅長各類仙術,再加上許飛瓊的太素赤霄劍無堅不摧,圍島的高天原神將和形貌各異的神魔被攻個措手不及,紛紛敗退。

一道急霧朝許飛瓊襲來,霧中竄出一個手持金棍的東瀛戰將,乃是素盞嗚尊手下霧氣五男神中的天津彥根命。天津彥根命以金棍砸向許飛瓊,許飛瓊卻怒喝一聲“讓開”,身子一縱,太素赤霄劍劈在金棍上,金棍立時斷去,天津彥根命噴血拋飛,墜入海中。

遠處有人帶著一眾神魔飛來,為首之人震喝道:“許飛瓊,敢不敢跟我一決生死?”

蒼海之源,素盞嗚尊。

許飛瓊娥眉倒豎,龍格公主擔心她受素盞嗚尊所激,陷入重圍之中,趕緊提醒道:“許姐姐,林姑娘隻讓我們一擊得手後,馬上退回島中。”

若是其他人勸說,許飛瓊或許還會有些猶豫,但龍格卻又不同。不知為何,自從來到女兒國後,雖然大家都感激她的相助,龍格公主對她卻又是分外的好,時時刻刻陪在她的身邊,仿佛自己不是七公主之一,而是被派來照顧許飛瓊的丫環侍女一般。許飛瓊這人表麵易怒,心地卻軟,誰要是得罪了她,無非就是一劍劈去,誰又怕了誰來?但別人對她好時,她卻有些不知所措,再加上龍格有心與她相處,姐姐來姐姐去地叫個不停,時間一長,許飛瓊也就真的將她視作是自己妹妹一般了。

也正是因此,林秀容每次有這種突襲敵人的危險任務要交給許飛瓊時,每每便會將龍格也派在許飛瓊身邊。皆因許飛瓊有時性子易躁,容易被人所激,但她心地中卻又有善良的一麵,被龍格一勸,便會覺得自己不顧危險也就算了,若是害得龍格也與自己一同被困,未免對她不住。

這次也是這樣,被素盞嗚尊一激,她便想著幹脆就這樣衝上去殺了素盞嗚尊,一了百了,幸好龍格及時提醒,想到自己若是衝上去,別人也還算了,龍格卻多半會硬跟在自己身後。殺得了素盞嗚尊還好,如果殺不了,豈不害了龍格?

於是隻好帶著玉尺和龍格掉頭而回。

等素盞見尊趕到時,許飛瓊早已返回島內,禁門重新關上,隻留下海麵上的數十具浮屍。素盞嗚尊大怒,摯出天叢雲劍一劍劈下,劍光與禁製撞在一起,卷起火光,覆了半個天空。

然而天叢雲劍雖是東瀛的著名神劍,但女媧後裔久居在采石島上,千千萬萬年布下的禁製,便連太素赤霄劍也不可能就這樣一劍破去。雖然經過連番大戰,這些禁製損了不少,卻仍是讓素盞嗚尊徒勞無功,隻得帶著怒意叫罵一通。

伊奘諾尊的一女二子中,素盞嗚尊的性情最是暴躁,本以為島上全是女流之輩,自己定能輕易攻下采石島,誰知女兒國的幾位公主俱各懷神通,又有許飛瓊帶著太素赤霄劍相助,以及林秀容的調度有方,竟讓素盞見尊久攻不下。

眼見他的兄長月夜見尊帶著手下人已經攻下了合虛境,而自己卻仍耗在這裏,隻覺得自己顏麵全失,想要在月夜見尊帶人前來援手之前攻下采石島。誰知他逼得太緊,手下一眾神將和魔神連番勞累,不得休息,一時鬆懈,反被許飛瓊多次趁機衝殺,折了不少人,連霧氣五男神中的天津彥根命都棍斷人墜,也不知是生是死。

素盞嗚尊雖然怒氣攻心,卻也毫無辦法,隻好繼續逼迫手下人強攻。隻是這些東瀛神將久攻不下,極是困乏,又害怕許飛瓊不知何時又會殺出來,明裏雖然仍是盡力,暗處卻不免鬆上一鬆。素盞見尊看在眼中,更是怒罵鞭打,惹得人心厭倦。

許飛瓊帶著玉尺、龍格和一眾女將回到采石島上,奇辰和青囊早已等在那裏。玉尺和龍格等脫下麵具,隨著許飛瓊一同往宮殿去見林秀容,卻在路上見到三公主界水牽著一個男孩,那男孩一直哭鬧著想要回家,界水公主沒有辦法,隻好對他又哄又騙,還得追著他到處亂跑。

幾人對望一眼,俱是苦笑。

這個男孩乃是伽藍王的寶貝兒子,伽藍王眼見伊奘諾尊勢大,想要拋下合虛境舉家逃走。誰知林秀容去勸說他留下來與女兒國一同對抗伊奘諾尊時,卻在暗地裏用手段把他的獨子拐了過來。伽藍王又氣又怒,卻是毫無辦法,眼見高天原的月夜見尊和素盞嗚尊已經殺到,隻得硬著頭皮留下來,與女兒國互為猗角,一同對抗高天原。

許飛瓊等雖然覺得林秀容這手段忒也卑鄙了點,卻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因為伽藍王被迫留下來與女兒國彼此援助,迫使月夜見尊與素盞嗚尊分開,此刻采石島早就已經失守了。

她們一同來到宮殿內,在那裏,林秀容正將一隻青鳥放走,在她的手中則拿著一張薄紙。那隻青島一閃即逝,仿若隻是一個幻影。

林秀容打開信紙看了幾眼,輕歎一聲,奇辰公主走上前來,問:“出了什麽事?”

林秀容苦歎一聲,道:“合虛境已被月夜見尊攻下,伽藍王已被月夜見尊當眾斬首,形神皆滅。”

奇辰公主與許飛瓊盡皆色變,合虛境被攻下,也就意味著月夜見尊馬上便能騰出援手,與素盞見尊一同攻打采石島。

奇辰公主歎道:“是我們害了伽藍王。”

伽藍王原本就是高天原的叛將,並沒有與伊奘諾尊硬抗的膽量,又知道自己一旦被高天原的人抓住,以伊奘諾尊對手下叛徒的殘酷,非被千刀萬剮不可。然而林秀容卻抓住他寵愛獨子這一弱點,強迫他留下來對抗高天原,最終害得他家毀人亡。

當然,這個時候不管是愧疚還是別的,都沒有什麽用處,畢竟用不了多久,她們便可能落得跟伽藍王一樣的下場。

青囊公主道:“我這就讓人加緊修補被破壞的禁製……”

林秀容卻將她擋住,道:“二公主且慢。”

許飛瓊等見她模樣,便知她是另有主意。林秀容雖然隻是一名玄天玉女,但這些日子眾人已習慣了唯她之命是從。林秀容知道情勢危急,也不客套,隻是向奇辰公主說道:“被破壞的禁製先不用修補,請長公主讓所有能夠參與戰鬥的人都盡可能休息去吧,兩個時辰後,我們便主動出擊,與素盞嗚尊決一死戰。”

奇辰公主怔了一怔,與許飛瓊等人對望一眼。

林秀容道:“在月夜見尊到達之前,我們一定要先將素盞嗚尊擊退,否則,一旦他們將人手聚在一處,以月夜見尊手中的天之瓊矛加上素盞嗚尊的天叢雲劍,再多的禁製也阻擋不了他們。所以這一仗,我們必須全力以赴,要麽擊退素盞嗚尊,要麽島破人亡。”

青囊卻道:“就算是攻其不備,但素盞嗚尊的兵將數量遠勝過我們,要擊退他談何容易?”

“不然,”林秀容道,“雖是敵強我弱,卻並不意味著我方全無勝算,首先素盞嗚尊性情暴躁,這些日子對采石島久攻不下,手下人必定已多有不滿。其次,從妖靈界趕來支援我們的人早已到達,我卻一直讓他們藏在無人之處,讓素盞嗚尊以為我們根本沒有外援,我剛才已以青鳥通知他們在兩個時辰之後,與我們一同夾擊素盞嗚尊,裏應外合,必能攻他一個措手不及。最後還有一點就是,聽說風公子已經進入了大荒境,我相信,他正帶著大荒境的兵將趕來救援我們……”

許飛瓊心中一喜,龍格公主更是身子一顫,不知不覺便緊緊抓住二姐青囊的手,心情激動。而從不曾見過風魂的奇辰公主和玉尺公主也麵露喜色。

唯有青囊卻一眼看到林秀容正將那封信悄悄地捏成粉末,不由微微皺眉,又見龍格那副模樣,心中一歎。

以青囊的聰明,如何看不出她六妹龍格刻意討好許飛瓊的那份用心?隻是以她們女媧後裔的特殊體質,對一個男人愛得越願,痛苦往往也越加沉重,青囊對身為太乙救苦天尊傳人的風魂總是藏有一份疑慮,很擔心龍格會受他利用。

隻是青囊亦知道,當一個人陷入愛河時,斷不是他人可以輕易相勸的,也就隻好由得龍格去了。唯一讓青囊安心的,就是這些日子她對許飛瓊也有了更多了解,相信自己的六妹若真的嫁給了風魂,以六妹那溫柔如水的性情,至少許飛瓊絕不會去為難她。

林秀容又道:“此番拚死一戰,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將素盞嗚尊或殺或傷,迫使他無法繼續與我們作戰,否則就算暫時將他殺退,他亦能馬上卷土重來。而我方有能力與他相抗的,隻有持有太素赤霄劍的飛瓊小姐。因此,不管到時其他人安危如何,飛瓊仙子隻須將所有心思用在擊敗素盞嗚尊之上。”

許飛瓊亦明白這一戰的重要性,點了點頭。

林秀容道:“還請長公主馬上下令讓大家加緊時間休息,隻讓無法參戰的傷者或是老弱偽裝成繼續修補禁製的樣子,借以迷惑素盞嗚尊。二公主和五公主、六公主也請先去休息。”

於是,幾人便分別散開,林秀容卻在奇辰等人離去後,將許飛瓊拉到一旁。許飛瓊見她像是有什麽話要瞞著奇辰等人,心中亦是疑惑。

“飛瓊仙子,”林秀容道,“請恕我剛才沒有道出實情,風公子雖然已進入了大荒境,但他現在根本沒有時間顧及我們,亦無法派出援手。我剛才之所以那樣說,隻是想讓幾位公主心安罷了。”

許飛瓊怔了一怔。

她實在沒有想到,林秀容竟連自己人也要欺騙。

林秀容低聲道:“我本想再將素盞嗚尊拖上數日,讓其人心離散,卻不想伽藍王敗得太快。以我們現在的人手,就算有來自妖靈界的那些人作為奇兵,要想擊敗素盞嗚尊和他手下的霧氣五男神,亦是難上加難。隻是不出擊,那便是等死,若能趕在月夜見尊到達之前擊潰素盞嗚尊,則至少還有一絲希望。隻是在這之前,我希望飛瓊仙子能夠答應我一件事。”

許飛瓊道:“你說。”

林秀容道:“若是無法擊退素盞嗚尊,又或是素盞嗚尊退而不傷,都請飛瓊仙子馬上離開采石島,直接飛回大荒境去。以飛瓊仙子你的本事,若是有心離開,誰也攔不住你。”

許飛瓊臉色一變,正要說話。

林秀容卻搶先一步,接道:“飛瓊仙子你就算不替你自己的性命考慮,也應該替風公子著想。飛瓊仙子與風公子早已情定三生,若是飛瓊仙子戰死在這裏,卻不知風公子會如何自處?我聽說當年妙想仙子死時,風公子便是直闖蒼梧山天帝宮,差點死在紫光夫人手中,飛瓊仙子難道想讓當年之事再演一遍?”

許飛瓊呆了好一陣,才道:“但、但是……”

但是她實在無法做出舍棄同伴自己逃走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