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夫人帶著女兒離開蒼梧之野回到家中,她們雖然去那方山走了一趟,然而聶隱娘的身體仍沒有什麽好轉,一回到家中便大病了一場。
隱娘見自己每次大病都害得母親擔心勞累,心裏也是難過,又因為曾去仙山走了一趟,不禁動起了修仙的念頭,心想自己若是能夠修成仙業,也就不用再讓母親時時牽腸掛肚。
然而修仙又豈是容易的事?她天天病在床上,自然無法遇到什麽得道高人,又沒有本事一個人回到那方山去,於是暗暗後悔,心想當時在那法華庵實不該好好的鬧起性子來,若是當時肯誠心向那位飛瓊仙子磕頭拜師,說不定她一時高興起來,便肯將自己收為徒弟了,也不至於入了仙山卻空手而回。
她又想道:“當日在山腳下時,那位自稱麻姑的女仙曾唱道:青華大帝遺金書,吟誦萬遍升三天。我何不也尋一本道書來,時時持戒,日日背誦?”
想到這裏,她便托人去城效的女觀抄了一篇關尹子所著的《文始真經》,天天焚香背誦,漸漸地竟也神清氣爽,她又試著去學辟穀之術,誰知竟是輕而易舉,不饑不餓,身子也輕盈起來。
聶夫人見女兒飯也不吃,睡覺時便打坐念經,反更擔心,時時垂淚勸導,隱娘無奈,隻好又重新食用起五穀,誰知她辟了穀便身康體泰,多吃幾頓飯卻又成了病怏怏的身子,時間一長,聶夫人無奈之下,也隻好由她去了。
聶夫人擔心女兒終有一天會自己偷偷跑去出家當女尼當道姑,於是攛掇著丈夫趁早給女兒結下一門親事。聶峰笑她杞人憂天,說隱娘才十歲而已,說親事也未免太早了些,況且她小小年紀以為神仙好做,才天天在那看經念文,過一段時日自會覺得無聊,跟別的千金小姐一樣學繡花去。
然而就這樣過了一年多,聶隱娘卻仍是日夜焚香念文,毫無倦意,聶峰也開始擔心起來,於是便按夫人所說,要給隱娘結下一門親事。聶峰與夫人千挑萬選,為隱娘選了一個書香門第家的公子,那公子比隱娘大上一歲,文采翩翩,年幼時還曾有一老道替他看相,說他有狀元之命。
兩家談好,然而在下聘的當天,聘禮還未進聶家的門檻,那公子便被陰溝絆倒,頭破血流之後就那樣死了。那家人哭得死去活來,急怒之下也不管那麽多,把那算命的老道抓來叫罵,意思是說你不是算出我兒子有富貴之相麽?現在他年紀輕輕就摔死了,算什麽富貴?
那老道精通易理,算命還從來沒有出過差錯,也是心中驚異,後來他在那家人的相助下從遠處偷偷看了隱娘一眼,不禁歎道:“你家公子雖然有狀元之才,貴人之命,但那家小姐姿顏容色幾近飛仙,太和清靜更甚靈人,明明的有神仙之份。你們想讓一位仙子做你們兒媳,那不是折了你家公子的壽麽?”
自那之後,再無人敢與聶家談婚論嫁。
無奈之下,聶夫人隻好試著用插花刺繡、撫琴弄畫等女兒家的東西來轉移女兒的興趣,誰知隱娘學什麽都一點就通,學刺繡,繡的雀鳥莫名其妙地飛走了一隻,學詩詞,讓老師自卑得再也不敢上門。
聶峰大怒,說我就不相信這孩子什麽都能學,於是把她叫到練武場。
三天之後,隱娘拿著木劍上躥下跳,打得手持鋼槍的聶峰隻能求饒。
而學完那些之後,她依舊去焚香靜坐,默念經文。聶家夫婦別無它法,也隻好由她任她,再不幹涉。
似這般又過了一些日子,隱娘在辟穀誦經中漸漸成長一些,也益發漂亮起來。有一天,她想到自己雖然虔誠,卻終是無人指點,難以真的修成仙業,不禁有些憂愁。這時,她又想起那位飛瓊仙子曾說過自己有一支仙劍,那人既然是天上女仙,想必不會說謊。
於是夜半時分,明月之下,聶隱娘洗浴清心之後,在香案前焚香下拜,祝道:“上天垂憐,弟子若真有一支仙劍藏在那仙山裏,請將它賜予弟子。”
拜過之後,卻沒有什麽動靜。
隱娘想:“原來天上仙子也是會騙人的。”
正要起身,卻又想道:“仙家最講機緣,是我的,那就是我的,我又何必去向上天祈求?我與其去求上天,還不如直接去求那劍。”
於是又在心中對著那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的“仙劍”祝道:“仙劍,仙劍,你若真的認我為主,那就自己飛到我的麵前來。”
沒過多久,天際竟真有一道白光飛來,落在她的麵前,乃是一支潔白如雪,晶瑩剔透的飛劍。
隱娘大喜過望,將劍握在手中,隻覺得異常合手,又想道:“為何有劍無鞘?”
白光一閃,劍鞘便現了出來,將白劍的劍身套了進去。
隱娘將劍抽出舞了一陣,衣衫卷舞,蹁躚若燕。
到了清晨時分,她有些困了,便回到閨房中,也不舍得將劍放開,就這樣和著劍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然後,她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和一個男子赤裸裸地抱在一起,擁吻折騰。
醒來後,她麵紅耳赤,心想自己怎麽竟會做起這種春夢來?
隻是不知怎的,那男子的相貌在她的心中極是清晰。
而她卻驀然哀傷起來……
*
蒼梧山。
蒼梧山有九峰九水,這九峰,乃是長安峰、萬年峰、宗正峰、大理峰、天寶峰、廣得峰、宜春峰、宜城峰和行化峰。這九水,則是銀花水、複淑水、巢水、許泉、歸水、沙水、金花水、永安水以及晉水。
這九水又都源於方山,方山乃是蒼梧山與俗世的分界之處,九水出焉,以注六合,上直鬥牛,下瞰淮澤。
在萬年峰的腳下,還有一個冰湖,乃涯垠之氣所生,這三百多年裏從來就不曾化開過。
然而在一天夜裏,湖內傳來咯的一聲輕響,有道白光破冰而出,飛向天邊瞬息不見。
這湖麵上覆著枯藤雜草,四周毒螫猛鷙遊蕩。蒼梧山本就處在塵世之外,凡人根本到不了這裏,偶有一兩個仙人落在此間,也隻是短做停留。因此,並沒有人注意到這三百多年不化的冰湖,此時已在湖麵上開了一個小小的洞口。
那住在方山法華庵裏的年青女尼慧紅雖然時常來這湖邊清掃枯枝,默歎一番,卻也沒有發現異常。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那洞口仍然是那般大小,並無變化,然而湖內的涯垠之氣其實已在慢慢泄出,內部的冰也一點一點地化成了水。
某天夜裏,月黑風高,伸手難見五指。
四個黑影不知從何處而來,悄悄地溜到這冰湖上。
其中兩人用些兵刃鐵器試著去撬那洞口,這以前連仙家法寶也敲不破的冰層,竟真的被他們一點一點地撬出一個大洞。另一人則取出一個網兜往洞內一扔,網兜沉入冰水之中,撈了一陣,等那人將它拖出湖麵,網上的卻隻有一些還未完全化去的冰塊。
那人抱怨道:“藍菊大姐,這湖裏真的藏有寶物麽?你會不會是弄錯了?”
一直站在那裏光看不動手的女子說道:“別羅嗦,快撈就是,這湖裏肯定有寶物。我以前好幾次都偷看到瑤池女仙許飛瓊站在這湖邊,朝湖麵盯個不停,可見這湖內的寶貝連天上的女仙都依戀不舍。一年前我親眼看到有道白光飛出,采色光澤,分明便是仙家寶劍,隻可惜我沒有本事將它截下,我可以肯定,這湖內絕不僅僅隻有那支仙劍。我們不趁現在將湖內的寶物偷去,等它自行出土,那還有我們的份麽?”
另一人不解地問:“一年多前那白光便飛了出去,那為什麽我們要等到現在才動手?”
“你們的話怎麽這麽多?”藍菊花不耐煩地說道,“這一年多我可是每天每夜都悄悄守在附近,直等到裏麵的涯垠之氣泄得差不多了才帶你們來,是你們做了這點活辛苦,還是我天天守著它辛苦?不過現在不動手,再過段時間連湖麵都化了,許飛瓊和法華庵裏的那個小尼姑就會注意到涯垠之氣已泄,到那時你們去和她們打?”
那三人這才知道藍菊花早就計較好了,於是不敢多說,繼續用網兜打撈。
又撈了不少冰塊上來,那撈網之人突然說道:“這次隻怕是了。”
另外兩人立時大喜,幫他一起把網兜往上拉。
拉出湖麵後,他們將網裏的東西放出,卻是一個男人。
連藍菊花也沒有想到竟會撈了一個男人上來,怔了一怔,她借著些許光線朝那男子的臉仔細看了看,嬌笑道:“蠻年輕,蠻英俊的嘛。”
那青年男子躺在那裏沉睡不醒,眉目如峰,身體僵硬,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冰水蝕得破破爛爛,跟赤身**沒什麽區別,腰間係著的一個黑色袋子卻完好無損。
那拉網的人見藍菊花盯著這青年的臉看個不停,不由低笑道:“大姐,我們是來找寶物的,可不是來幫你找男人。”
藍菊花撫著青年的臉,癡癡笑道:“這男人就是寶貝。”
另一人搖頭道:“大姐,你就別在這裏犯花癡了。倒是他腰上這袋子好像不錯,他的衣服破得不成樣了,這袋子卻什麽事也沒有……”
他剛將這青年男子腰上的黑袋解下,藍菊花已一把搶了過來:“你懂什麽?這袋子叫做百寶囊,是神仙們用來放東西的寶袋,又叫做乾坤袋,什麽東西都可以扔進去,再多的東西也放得下。”
藍菊花將手往袋裏一伸,將掏出的東西攤在其他三人麵前,卻是紅白兩色的砂粒,也不知一共有多少粒,每一粒都晶瑩奪目,有如星辰。
這些是燭龍與玄寒水相撞相衝後殘留下來的晶砂,他們雖然不認識,卻也看得出來曆不凡,自然一片歡喜。藍菊花把晶砂放進去,又取出了一塊刻著有翼飛龍的翠玉,這翠玉看上去倒也普通,沒有什麽光澤,他們看不出名堂來,也就隨手扔進去。
再次取出的,卻是一個竹簡,這竹簡和人間普通的書簡也沒什麽區別,而且上麵一個字也沒有。
那三人一臉失望,其中一人更是抱怨:“看來也就隻有這個寶袋和那些沙子值錢,其他都是些破爛。”
藍菊花沒好氣地看了他們一眼,道:“你們三個真是傻不隆咚的,那塊玉我看不出名堂,但我可以告訴你們,跟這竹簡比起來,百寶囊和那些晶砂才是真正的破爛。算了,說了你們也不懂。”
再往百寶囊中查看,裏麵還有許多丹藥,一件潔白如雪的鮫綃,以及一些零碎的東西。藍菊花心中喜歡,將百寶囊掛在自己腰上,說道:“我們趕緊離開吧。”
那拉網的人問:“不繼續撈了?”
“天快亮了,你們不怕被那小尼姑發現,那就繼續撈吧,我可是要走了。”藍菊花站起,見那三人急急忙忙收拾東西,又道,“這男人也給我帶上。”
其中一人問:“帶他幹麽?一個臭男人罷了。”
“你以為你就是香男人?”藍菊花瞪了他一眼,“這人至少比你英俊多了。趕緊把他背上,要不我就把你們跟他一起留在這裏。”
那三人嚇了一跳,其中一人趕緊把這昏睡的青年背在背上。
藍菊花這才從袖出取出一個法寶,法寶幻大,變成一個飛梭。這飛梭又名鑽地梭,她便是靠著這法寶才能在蒼梧山裏來去自如。
鑽地梭載著他們行了一段,然後鑽入地底,消失無蹤。
直到他們再次離開地麵時,早已悄悄越過方山,來到一片荒山野嶺之間。
藍菊花收起飛梭,從袖中取出一條繩子,道:“我先用捆仙繩將這人綁上再說,萬一他醒過來發現我們拿他東西,那可就不好了。”
那三人嘀咕:“你既然怕他發火,為什麽又要把他帶來?”
天色已經發亮,藍菊花一邊捆那男子,一邊看他臉龐,隻覺他眉間藏著憂傷,卻又自有一股英氣,不覺越看越癡,捆的時候,又在他身上偷摸了幾下。
那三人早就知道藍菊花一向花癡,也就隻好在旁邊偷笑。
將那青年捆好之後,藍菊花讓人將他背上,幾人正要趕路。就在這時,從他們後方卻飛來一道紅光,紅光落下,一個身穿紅衣的持劍少女瞪著他們。
這少女不但衣裳是紅的,連手中的劍也是紅的。
紅衣少女看著他們,咬牙顫聲道:“把、把我師父放了。”
藍菊花暗暗心驚,又見這清麗的少女發絲濕透,紅衣被清晨的陽光一照,散出寒氣,猜她多半也是從那冰湖裏飛出來的。藍菊花仔細觀察,見這紅衣少女身子微微顫抖,簡直連站都難以站住,卻還倔強地拿劍擋在他們麵前,於是也冷冷一笑,心想:“聽說那冰湖三百多年前便已存在,這丫頭既然被涯垠之氣凍了三百多年,剛剛才脫困而出,哪還有力氣與人動手?她不過是憑著一股怒氣飛過來的,就算我不與她動手,她也堅持不了多久。”
這少女自然便是薛紅線,她見眼前這抓了師父的女人看著自己隻是冷笑,更是心頭大怒,想要衝上前去,然而她的身體還沒有從冰凍中恢複,剛才又強行用金光縱禦劍追來,早已真力不支,胸口一痛,立時昏了過去,倒在地上。
藍菊花哼了一聲,又見紅線手中的劍光采迫人,分明也是仙家名劍,而她身上的紅衣被冰水浸了三百多年也不見破損,又沾水而不濕,竟與百寶囊裏的那件白衣一樣是鮫人一族織出的鮫綃,比天上女仙通常穿的雲光繡衣還要高上一等。
藍菊花心喜,向旁邊三人說道:“你們快去把她手上的那把劍拿來,再把她的衣服也脫了。”
那三個男子嚇了一跳,趕緊道:“大姐,這不好吧?我們好歹也盜亦有道,怎可以去糟蹋一個女孩子?”
藍菊花瞪他們一眼:“我是讓你們把她身上的那件鮫綃脫給我,誰讓你們去糟蹋她了?”
三人這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藍菊花隻是貪圖那少女身上的衣服,倒不是要讓他們去非禮她。隻是把一個昏迷的女孩兒在荒郊野嶺脫下衣裳,那不非禮也非禮了,他三人雖然跟著藍菊花偷了不少東西,這種無羞恥的事卻還做不出來,一時間麵麵相覷,誰也不好意思上前。
藍菊花無奈之下,隻好自己走上前去。
誰知她還沒有接近紅線,紅線的紫綃劍便已飛了起來,幻出無數劍光覆在紅線身上,劍氣森冷逼人,差點將藍菊花傷在劍下。
藍菊花慌忙後退,心知這是仙劍護主,雖然氣得跺腳,卻沒有本事破去劍圈。
就這樣拖了一陣,她實在無計可施,隻好忍住對仙劍和鮫綃的貪圖之念,帶著那三人和仍在昏睡的赤裸青年離去。
而紫綃劍依舊幻著劍光,閃耀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