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困獸

八月廿五日,孫掌櫃正在周記倉庫裏盤貨。曹掌櫃跟在他身後,幫著拿算盤,嘴裏不住道:“上次與你說的那事你與東家提了麽?怎麽這幾天都沒信兒?”

孫掌櫃瞧這身在福中不知福貨,心中一肚子鬱結。哪裏是他不想提:“東家這幾天去州府那邊了,我也沒見著他。”

“雲安鎮這一攤子事東家都不管了?”曹掌櫃頗為著急,“那可怎麽辦?”眼看著秀衣閣不行了,他難道要在家裏窩一輩子?

孫掌櫃嗬嗬幹笑,他想退還退不了啊!嘴裏還要安慰曹掌櫃:“你莫著急。你我都是跟了東家七八年的老人了,之前那件事東家是氣狠了,我估摸著最遲十一月左右東家就該讓你回來了。”

“此話何解?”

孫掌櫃見他一副局中人的糊塗模樣,便也好心提醒道:“到了十一月也就是深秋了,那時布莊裏生意正好,東家心情也好。到到時候我隻稍提一下布莊上人手不夠,需要一些經年的老人來掌舵,東家肯定第一個想起你來。”

曹掌櫃聽著連連拍著腦袋:“瞧我,連這事兒都忘了!往年越往後麵走布莊的生意越是火紅,今年肯定也是如此,到時候也要多辛苦你了。”

二人繼續盤貨,曹掌櫃扒拉了一下,有些疑惑道:“今年是廿五日吧?”

“恩。”孫掌櫃點頭。

“這布的數量不對啊。”曹掌櫃在家呆了一段日子,但生意經一絲都沒丟,周記布莊每月都會盤點,倉庫裏的布匹數量上下幅度不大,“怎麽這個月的比以前少了三十匹?”

“吉祥染坊那邊還沒送來,說是要推遲幾日。”

“哦。”曹掌櫃沒放在心上,“他家總是喜歡遲幾日,以前也這樣。不過誰讓他家的手藝最好,左右咱們也等得。隻是萬府的夫人小姐們的衣裳要等著他們的布來裁,還得讓夥計們去催催。”

過來兩日,孫掌櫃在周記店鋪大堂內來回踱步,門外小子一頭大汗的跑回來。

“怎麽樣,布送來了嗎?”

“還……還……還沒有!”小子喘著大氣,也不敢歇,“我在吉祥染坊那邊看到了幾個捕快,不等我靠近就把我給轟走了。還是他們掌櫃的私下裏偷偷出來對我說,衙門最近再查他們的染坊,所有的布都暫時壓著在。”

“衙門?”孫掌櫃心中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衙門怎麽會突然想去查染坊?莫不是那邊今年的商稅沒交?”

“這些小的就不清楚了。”那小子抬手擦著汗,“捕快們盯得可嚴了,吉祥染坊的掌櫃與我說了不到兩句話就要趕回去,說什麽捕快們隻給他一刻鍾的時間,到時未歸的話要押回衙門打板子!”

孫掌櫃揮了揮手,讓他先退下。不待孫掌櫃思量,櫃台後的幾位掌櫃頓時都圍了過來。

“大掌櫃,萬府的管事昨兒已經來催了,問咱們這批衣裳什麽時候能做好。若做不好,他們就讓自己府裏的繡娘裁了。”

“是啊。旁的到可以先放一放,萬府老夫人和夫人們的衣裳卻是立刻要裁的。這些個大府裏有講究,眼看著要到九月了,各府都要開始辦花宴,要是讓萬府的老夫人和夫人們還穿著去年的舊衣裳出去,怎麽看都不像話啊。”

“今年還有縣令夫人也給咱們下了單子,雖然不過三件秋季的衣裙,但這可是縣令夫人第一次下單子,這差事怎麽都要辦好了啊!”

“還是要先緊著萬府的老夫人那邊才是!”

“縣令夫人才是大事!萬府與咱們老交情了,遲幾日不妨事!”

布沒回來,兩邊的掌櫃卻先吵了起來。孫掌櫃被夾在中間一個頭兩個大。

幾個掌櫃齊齊望著他:“大掌櫃,您倒是拿個話啊!庫房裏的布到底怎麽個用法,今天都廿七日了,再過幾天就九月了!”

孫掌櫃急的直接將他們推開,怒道:“吵吵嚷嚷的,當這裏是菜市場啊!!都不做事了嗎!”

幾個掌櫃趕緊閉了嘴,可臉上都是一副著急的模樣。周記手上的單子都是雲安鎮上有頭有臉的人家訂下的,哪一家都必須小心對待,真是一家都得罪不起。一時間,不少人都在打著眉眼官司,隻等孫大掌櫃發話。

孫掌櫃思量片刻,低聲道:“先裁縣令夫人的。”

負責萬府那攤子事的掌櫃頓時急了,孫掌櫃知道他要說什麽,立刻道:“衙門現在查染布坊,咱們把縣令夫人的衣裳做好了,也好去打聽到底出了什麽事!”

“可這事兒是不是該和大東家商量聲?”幾個掌櫃頗為不安,“畢竟萬府……他們之前就把咱們的單子壓了一個月,今年算是好不容易才簽下來的。”

孫掌櫃揉著額頭,不想與他們在吵下去了,直接用大掌櫃的身份命令道:“剛才我已經說了先裁縣令夫人那邊的,你不想裁那就回家去吧!”

幾個掌櫃見孫大掌櫃真的動氣了,也不敢在爭辯什麽。

真是風水輪流轉,前幾日他還在笑話秀衣閣已是無米之炊,轉眼就成了周記沒米下鍋!孫掌櫃背著手不住苦笑,今年怎麽就這麽不順呢!

“莫大人,您摸摸這絹布,咱們是一點兒假都不敢做進來的。”吉祥布莊的掌櫃背脊上冒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雖然之前已聞到縣衙要來檢查的風聲,可萬萬沒想到來的竟然是位閻王大人。

“我們吉祥染坊也是二十年的老字號了,例如鎮上萬府這樣的大府,那是指名道姓用我們這兒的布,我們哪敢糊弄人啊。”

“不敢糊弄萬府,那就是要糊弄普通百姓了?”吳大深刻明白莫大人在非必要時刻是不會開口的,便自動充當了衙門的發言人,“我一眼瞧你知道你是個奸商!老實點!這才查了一個庫房,還有五個庫,等我們查完了,你再開門做生意!”

“這……這麽行……”掌櫃的正要爭辯,莫如深一個眼風掃來,頓時縮了縮了脖子,小聲道,“這個庫查完了,那小人先將這個庫的布發出去吧?”

“嘿,我看你還說不聽了怎麽!”吳大勢要拔刀,掌櫃的連忙又往旁邊躲了一下。“之前都跟你說了,這一天不查完,你一匹布都不準發!萬一那次等布被你攙和進去了,合著你不拿縣令大人的話當回事吧?”

“小人豈敢!”

吳大哼了聲:“知道怕就行。之前鎮上的人不停的去布莊退布,就是因為你們這*商以次充好!不給你們點顏色瞧瞧,當我們雲安百姓好糊弄麽?”

看著捕快們的身影,掌櫃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這該如何是好,這些捕快大爺一天不走,他的貨一天都發不出去,那邊周記布莊又催的急,再不發貨就該他來賠銀子了!

“吉祥那邊的布還沒回來?”孫掌櫃親自盯著采買那邊的人,幾乎一天三遍的問。負責跑腿的小子也是頗為無奈,每次都是搖頭。

“錦繡染坊的呢?”

跑腿的小子繼續搖頭。

“和順呢?”

“掌櫃的,這麽跟您說吧,三家染坊都被衙門扣下了,隻要一天不查清,便一匹布都拿不出來。都是前陣子鎮上的娘子們鬧的太厲害,連縣令老爺都給驚動了。若不給娘子們一個交代,縣令老爺是不會讓這些染坊繼續供布的。”

孫掌櫃扶著桌子子,前後晃了晃了。嚇得跑腿的小子大聲道:“掌櫃的,你沒事吧?要不要去請大夫來?”

“沒事。”孫掌櫃扶著椅子的把手緩緩坐了下去,“你繼續盯著去,若有布出來,立刻拿回來。”

曹掌櫃走來時,便見他一臉疲倦的靠在太師椅裏,不由小聲道:“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孫掌櫃一聲長歎,“老曹啊,今年這買賣……不好做啊!!”

“要不,咱們給衙門送點銀子打點一下?好歹先把咱們的布給弄出來啊。”

“要能打點的通我早就去了!”孫掌櫃扯下蓋在臉上的扇子,“這不是關鍵是咱們周記有縣令夫人的單子麽?之前傳言鎮上的布匹被以次充好時縣令夫人也得了風聲,我估摸著這次突然查染布坊怕是有縣令夫人的手筆啊,咱們賬上記著那麽多的退布,自己都不幹淨,我哪敢去衙門啊!”

曹掌櫃原本是要急著回鋪子表功,可眼前這爛攤子,他都有些慶幸自己沒有趟進來,便勸道:“既然此事都牽扯到了縣令夫人,您看是不是要給東家知會一聲?”

“又去麻煩東家?”孫掌櫃一張老臉都快皺成苦瓜了,“之前的事還沒完又來一件,事事都要東家出麵,那要你我作甚?!”

曹掌櫃聽著也是一臉為難,他們也都是獨當一麵的大掌櫃,遇事就去問東家怎麽辦,這也顯得他們太沒用了。隻是……“這不是事情特殊麽,東家應該會理解吧?”說到最後連他自己都沒底氣了。

孫掌櫃無奈的搖頭,送走曹掌櫃後,又是一人獨坐在賬房裏。回到自己府裏後,也是一臉苦悶。孫家娘子關切道:“你這是咋了?”

孫掌櫃不想說話,擺了擺手又回書房呆著了。三家染布坊都被壓的死死的,雖然鎮上的布莊都受到了衝擊,但無疑,周記是受影響最大的一個。隻因之前東家給染坊那邊放了話,幾乎八成的布都由周記定下,剩下的兩層給有周記暗股的鋪子。也因如此,周記接單子接的毫無顧慮,三家染布坊的布都供著他們,布莊上的掌櫃各個都卯足了勁搶單子回來。

而現在……

那一摞厚厚的訂單簡直就是燙手的山芋!

之前因李春娥的事周記的名聲已經受損了,如今壓著單子不裁,就算有原因,但普通人哪裏管的了那麽多,他們隻會說周記言而無信!

孫掌櫃在書房裏來回踱步,如作困獸之鬥。

孫家娘子正來書房喊他用晚飯,見他穿戴整齊,不由嚷道:“都這個時辰了,你去哪兒啊?”

“我出去轉轉散個心,晚飯你自己吃就行了。”

孫掌櫃背手一路朝東慢慢走著,約過了兩刻種,在一家頗為熱鬧的食鋪門前停了下來。

“夏記食鋪……”

孫掌櫃仰著頭緩緩念著那黑底金漆的招牌。

“小老兒做了十多年的買賣,如今竟落得要和一個小輩低頭的地步。”孫掌櫃搖著頭,自嘲輕笑,“也罷,江山代有才人出,就讓小老兒來親自會會這位夏大掌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