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兒子和老子(1)

都說兒子是父親生命的延續,但是在唐家,這一點,卻和事實截然背離。

對於大帥來說,生了這個兒子還不如沒生。

這種感覺,隨著他生命力的漸漸流逝,越來越深刻和明顯。

最開始南北的對峙,是由於逆子和他政策上的不統一。

大帥是很明顯的親日派,究其原因不過八個字,寧予外敵,不予家賊。

至於這個家賊到底包含了哪一些人麽,內容就值得探究了。大約在父父子子的關係裏,違背了父子之間的傳統,違背了君臣之間關係的,都可以算作家賊了吧。

老頭子經常掛在心裏頭的也就一個念頭:老子辛辛苦苦賺了一輩子的家業,用盡了方法最後才得的東西,憑啥傳給一個連老子話都不聽的家夥?

所以在新曆五年的冬天,少帥府內的那一場血腥,知情者,大約都在那滿地的鮮血背後,看到了老子頭若隱若現的麵容。

新曆五年,少帥軍嘩變。

自打新曆四年,少帥清理了西北的日本勢力之後,街麵上很是蕭條了一陣子。

這種蕭條,也不知道是哪一天開始,忽然就深入了尋常百姓家裏。

它是從街麵上每一間鋪子,從千家萬戶家裏的用品開始的。

鋪子裏也不至於沒了花樣細致的洋布,但價格卻是高了上去---原本中等人家便買的起的,這會兒成了高檔奢侈用品;肥皂牙膏倒是還有,價格也不比往日,據說這是因為進口的途徑不同,現在的這些因為走的是更加遙遠的海運,成本貴了,價格自然不菲。

街上悄悄關了一些鋪子,又重新開了一些新的。

那些關張的,據說都是“親日”。

親日?

街邊的老頭子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十分輕蔑的啐了一口,寫滿滄桑的每一條皺紋裏都藏著冷笑的痕跡:“什麽狗屁的親日,還不是上頭說什麽就是什麽?那開火柴鋪子的老張,穿開襠褲的時候老子就認識他了,最是個老實本分人,說關就關,還不是那些當官的,眼看著鋪子開的紅火……”

後頭的話老頭子沒說下去,圍觀的人倒是也隻能歎一口氣……自古民不與官鬥,說白了,別人的悲歡離合,在他們這裏也不過就是個掛在嘴邊的談資而已,就算那老張真是個委屈的,誰又能替他出的了頭?

中國人自來就有這樣的習慣,隻要不是自己活不下去了,閑嗑牙花子是可以的,至於別的麽……別人的死活,誰能赤膊上陣去為了別人的死活跳出來不顧生死?

原本,談資不過就是談資,但是當這種清查波及到了這些人家裏的用品甚至是發展到了打砸搶之後,便是原本可以把腦袋縮起來的這些普通人,也不能再裝鵪鶉了。

所以,當有人振臂一呼,要去少帥府向少帥情願的時候,便是已經八十來歲的老頭子也拿了家裏的榔頭剪刀要去“請願”了。

雖說民不和官鬥,可是所有人心裏都在想,連自己家裏那點兒洋布也要被收繳,聽說連電也要停,連日本人的火車以後也沒得坐,很多據說親日的廠也要被停掉,那他們吃什麽去,圖個安安穩穩的過日子,難道也犯著誰了?

再說了,那誰誰誰,街頭街尾的那誰不是也去了麽,都說法不責眾,那自己去……也不至於就把所有人都給殺了吧?

抱著這樣的念頭,無數的民眾聚集到了少帥府的門口。

在那裏,少帥麾下的一員副將,叫李忠國的壯年男子,已經跪在了少帥府的門口。

“跪在那是幹嘛?”

“嗨……”有知情者竊竊私語,“李將軍也是可憐,他婆娘喜歡那些日本的衣裙,前次清查家裏就留了兩套,前日裏怕是兩夫妻搞啥活動……”擠眉弄眼的笑,“晚上就穿著那些日本娘們的裙子跳了一曲,結果第二天就給巡邏隊逮了個正著!”

哪怕是這樣僵硬的氣氛,瞧著那位五大三粗的李將軍,再想著那樣的畫麵,旁邊的人群裏還是爆發了一陣子竊竊的笑。

所謂的活動……兩夫妻夜裏還能有啥活動?

但笑過之後,再想想哪怕是炕上的活動也導致了婆娘鋃鐺入獄的情況,旁觀之人,便也有了兔死狐悲的感傷。

笑?

笑是可以的,但笑完之後呢?

下一個,是不是就是你,就是我呢?

哪怕日本人再壞,是不是就壞到了這樣非黑即白的程度了呢?

笑聲之後,就是一片死一樣的沉寂。

片刻之後,人群裏爆發了一陣一陣的呐喊,這抗議的喊聲飄過院牆,直直傳到了後院。

瞿凝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聽著耳畔的聲音,幾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

在大清查的時候,她一早就對枕邊人說過,搞肅清可以,但萬萬不可以一刀切。

一刀切,搞什麽非黑即白,非但不能收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效果,反而容易激起民變。

民心如君心難測,對老百姓來說,對他們說什麽愛國愛民族都是假的,隻有把他們自己的生活水平提高上去才是真的。

在後世,又不是沒有過什麽反日最後導致行為過激,砸了路上的日本車反而激起路人反感的事情---在她心裏,假如他們的肅清活動最後到了這一步,那麽,即使是把日本勢力連根拔起了,但到底,也還是輸了。

她不在意後世史筆如刀,也不在意身前身後名,但她在意,這一場戰爭要流多少鮮血,又要枉費多少無辜者的性命。

但少帥最終並沒有采納她的建議。

瞿凝心裏很是擔心,她本能的感覺到,在看似轟轟烈烈的清查底下,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波濤在醞釀著。

她這時候忍不住的想起了自己不久之前和少帥對於此事的一番對話。

“我隻怕激起民憤,於君清名有礙……”她欲言又止,憂心忡忡。

少帥卻隻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將她的手指握在手裏揉按了一番,沉默良久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安撫:“你放心。”

他素來敏於行而訥於言,話少但拿得定主意,在兩夫妻之間,她是話多的那一個,他卻是拍板的那人。

他這麽說了,她的擔憂,莫名其妙的便飛了一半。

但到底,到了今天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隻聽著耳畔的聲音,隔著這麽遠卻依舊清晰可聞的這群情激奮,哪怕是一直在告訴自己,少帥肯定是胸有成竹的瞿凝,這會兒卻也忍不住的擔心了起來。

馬丹……她自言自語一般的咕噥了一句:“早聽我的才不會有這麽多事兒呢!不靠譜!”

雖然是這樣的腹誹著,但她臉上的擔憂卻並不濃,相反的,她身邊的侍女還在其中看到了幾分藏得很深的興奮和期待。這幾種情緒讓她的瞳孔都放大了。

前廳,群情激奮的人群卻已經衝到了花廳之內。

門口的警衛被推搡著,鳴槍警告了數次,但兩把槍,在這麽多人麵前不過是杯水車薪,人群一衝防線就斷了。

被推倒在地上頭破血流的警衛,花廳裏的沉默,在某些人眼裏,就是一種軟弱。

不過是個愣頭青。

有人在心裏冷笑著。

毛還沒長全呢,就想要飛了?

也得問問他們這些老人答不答應!

沒了大帥的支持,他以為他能飛得起來?

這做兒子的不孝順老子,說到哪裏也沒有這個理兒!

瞧瞧,這民變激起的爛攤子,到最後,且看他自個兒到底收拾不收拾的了!

推搡之間人群已經衝進了大門進了花廳,誰也沒注意到,旁邊狼狽的警衛小哥這會兒踉踉蹌蹌的總算是爬了起來,瞧著那夥人的眼裏沒有擔心,卻多了幾分無奈:他一直攔著這些人,不是為了別的,卻是因為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廳裏的不是孔雀不是狐狸也不是豺狼,那是一隻老虎,而老虎急了,是一定要吃人的!

有些人以為那是一隻變色龍,有些人覺得他會礙於民憤而手軟,可是他們這些少帥身邊的人清楚的很,那就不是一個會心慈手軟的主!

衝進花廳裏的人,在這個時候,卻已經愣住了。

他們麵對的不是想象中富麗堂皇的擺設,而是一支支黑洞洞的槍口!

槍支上膛,刺刀雪亮。

槍林從中,高背椅上,坐著這廳堂的主人。

他麵無表情,手指尚且仿佛打節拍一般的輕輕敲著自己的大腿,一直等到人群在刀光之下幾乎是不由自主的後退,後退引發了騷亂和踩踏,他這才微微眯了眯眼眸,狼一般銳利的目光準確無誤的投向了隊伍正中的幾個人。

薄唇微張,他一個個的點了名字:“李忠國,孫旭,薑文,林建……”一連點了八個人的名字,他略略燉了一頓,唇角似是有笑花一閃而過---到了這個時候,他竟然還笑的出來?

“齊了。”他笑著說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