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麵上依舊平靜如常,眼中卻是暗湧起伏。

秋瑤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

她原本那般欣羨宋景二人,欣羨他們之間那種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與友誼,而如今這種絕妙的平衡卻被打破,那是她無論如何也不願見到的場麵。

而這時宋玉卻將她推到了一條分岔路口,可是不論向左或是向右,那兩條路終究是成了殊途。

秋瑤還未答話,景差卻先一步笑了起來,“宋子淵,我到今日總算是看清了你的居心,但你確信她會跟你走嗎?瑤瑤,你會跟他走嗎?”

景差臉上盡是似是自信的笑意,秋瑤卻看得出來他在心虛。

這還是情同手足的景差與宋玉嗎?

如果她當真是他們反目的助力,那她寧可從這二人麵前消失,不若之前那樣的短暫出走,而是長久的,徹徹底底的消失。

宋玉蹙眉,“你明知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你我政見不和而已。”

“隻是政見不和又何必將她扯進來?”

“我不願與你爭辯,”宋玉轉過頭,望著蔚藍輕歎一聲,“我隻是希望子雲依舊記得一年前在同一個日麗的午後的慷慨陳詞。”

景差沒料到他突然來這麽一句,一時如鯁在喉,什麽都說不出來,過了許久後才說了一句,“今時不同往日”,然後聲音輕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遑論已經走開數米的宋玉。

“等一下。”秋瑤站起身叫住宋玉。

宋玉駐足,景差猛地回過頭,神色淒惘地看著一臉決然的秋瑤,一種強烈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郢都的百姓不能同鄢城的百姓一樣被拋棄,我留下。”

“百姓不能被拋下,那我呢?”麵前是自己喜歡的女子,身後是昔日情同手足的摯友,可是為何自己卻感覺離他們越來越遠?

“我亦何嚐不想為民赴戰,然而景家如今僅餘我一名繼承人,我行事都必須時刻謹記我身後還有整個景家,不戰而降難道是我所希望看到的麽?”為何昔日熟悉的人事都變得陌生起來,為何所有人都隻看到他的自私而看不到他所背負的家族使命?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隻留下景差淒然的反問在院中徘徊。

“我留下。”秋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說出這三個字,一口氣跑出涼亭來到宋玉身邊。

宋玉眼中浮現一抹釋然的溫柔,看上去卻仍舊是麵不改色。

“那麽那一箭算什麽,”景差雙手握拳,滿眼痛色地看著秋瑤,“既然你如此不在乎我,又何必幫我躲過那一箭?”

“即使我不幫你躲開,你的手下也會為你擋箭。”秋瑤定了定神,目光堅定地看著景差,“你有你的家族在身後支持,但是他的身邊,隻有我。”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如今屈氏已然沒落,昭氏出了個逆臣,此時的楚國真正能輔佐王室的僅剩一個景氏。縱使亡秦僅是一個注定無法實現的美好幻想,但是她依舊希望景家能夠保存實力,在關鍵時刻發揮它的作用。而宋玉,卻僅在曆史上添一抹懷才不遇的傷感,她如何忍心就讓宋玉一人去堅守陣地維護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

秋瑤是這樣想的,但是景差卻不是。

“若是讓易如歌知道她在你這裏,她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讓她在這裏再留幾天,把傷養好,然後再跟你離開。”最後一句,景差幾乎是帶著懇求說出來的。

“好。”宋玉回身頷首,隨後向著院門口走去。

“回房去吧,你的腿不能多動。”景差轉身,留給秋瑤一個落拓的背影。

“恩,好的。”這個時候,沉默遠比解釋更來得被需要。

她再多說一句,就是在景差身上多添一道傷害。

秋瑤默然走開,乖乖回房,靜靜地等待十天的過去。

深院閨房內,春光靜好,宮牆華室中,卻是一番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

鄢城淪陷,郢都危亡僅在旦夕之間,或戰或降,眾口不一。熊橫歪坐在王座之上,略有不耐地看著座下一幹爭論不休的臣子。

身後的帳幔微動,一雙秀履露出一角,卻是沒有人注意到。

文臣大多主降,武臣大多主戰,但也有少數的特例,宋玉就是其中一個。楚雖尚武,但掌權的卻多是文臣,而熊橫雖則有些昏聵,但自昭陽叛變之後便非要將兵權拿在自己手中才可安心。

以往景差與宋玉都是共同進退,但再眼拙的人也能看出,這二人今日的分歧愈發明顯起來。

今日的早朝景差不發一言,冷眼看著一班文武大臣在朝堂上爭執,宋玉雖為完全沉默,但除了說幾句勸戰的話以外也再無他言。

明眼人看出了其中的微妙氣氛,自然想利用這個機會適時離間。

“宋玉主戰,分明是想把眾人推入火坑,如今景家在朝堂上的威信臨於百官之上,隻要景大人進言,大王必定會打消迎戰的念頭。”

景差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階,身後的一個文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

沒有人曉得景差此時的矛盾,如今楚國的世家僅餘一個景家還有點分量,熊橫對景家的信賴空前,勸降於他易如反掌,可是要他非議宋玉,那絕對是妄想。

二人麵上不和,心卻仍舊是向著彼此,挑撥者碰了一鼻子灰,卻是無功而返。

轉眼間十日之約已然過半,秋瑤那廂安靜得一點動靜都沒有,景差當然知道秋瑤的安分是為了讓他好過一些,然而她愈是安靜,他便知道她跟隨宋玉的決心有多大。

究竟是輸在了哪裏?

比宋玉更為優渥的身世,與宋玉不分伯仲的才能,他究竟輸在了哪裏?若說宋子淵俊美無鑄,他亦是一表人才,何況秋瑤斷然不是那種注重外表的膚淺女子,究竟是他疏漏了什麽,讓原本肯定屬於自己的女子去傾心於他人?

景差從未讓自己向今晚一樣如此毫無節製地豪飲,他曾經以為自己擁有眾人欣羨的家世,有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知音,而如今家世成了拖累,知音成了政敵,這其中的酸楚,又有何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