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就有不詳的暗影自他腳下蜂擁著向四麵八方擴散。
一道閃電劃過，照亮這道仿佛自深淵中歸來的身影。
韓卿倏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葉子涵。
但又不是葉子涵。
他臉上還依稀可見葉子涵的五官，但雙目赤紅,瞳孔拉長成一條豎線,邊緣還浮著一圈金色。
一道自臉頰蔓延上去的赤紅色魔紋貫穿左眼蔓上額頭,在盡頭處凸出來,化作一個犄角——形如鹿角，尖端卻更為鋒利，原本穿在身上的道衣被撕碎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墨黑色鱗片自臉頰到頸側一直延伸到臂膀手背,發冠也不知何時跌落了,長發盡數散在身後，隨著風不住地舞動。
韓卿看著葉子涵。
而“葉子涵”此刻也在看著她，赤中帶金的瞳孔中沒有一絲往日的深情，有的隻有狂躁的殺意與暗沉的絕望。
“嗚！！”
之前被劍氣撞飛的懸蒼終於飛回來,再度擋到韓卿跟前，伏低身子，多長出來的幾個腦袋衝著快要走到近前的“葉子涵”不住咆哮。
它感知到了“葉子涵”的危險。
“懸蒼，退下。”
韓卿忽然開口。
“嗚……”
懸蒼不肯，保護韓卿是身為契約者的本能,在感知到危險時它絕對不能把韓卿一個人丟下。
但下一刻，它就被丟進了通靈境。
不光懸蒼，清音也被送了進去。
韓卿手中的恨劍不斷震顫,靈心劍玉也與之遙相呼應，看起來恨劍似乎很想再一次占據她的身體“斬妖除魔”。
她掃了一眼周圍，沒見到白荼與白家的護衛。
於是恨劍也進了通靈境。
方才還熙熙攘攘擁擠不堪的天空,一下子風卷雲散，隻剩下了他們兩個。
“宿主，我不得不提醒你，葉子涵目前完全沒有神智可言，他已經進入半荒化，實力數據比之前高了三倍。”
龍魂難得主動開口，聲音略顯急促，“你現在跟他硬碰硬的勝算是零！”
“可如果現在放他離開，他就會落到那些荒族手裏。”
越是到緊要關頭，韓卿反而愈發冷靜，“到那時我就更沒可能奪回他了，所以我不能讓他走。”
不管用什麽手段，她都一定要把葉子涵留下，哪怕這法子一個不慎就是兩敗俱傷。
“龍魂。”
韓卿咽了口唾沫，葉子涵身上散發的驚人殺意宛如實質，即便是她，在這樣的殺意籠罩之下也會不由自主地戰栗，“你覺得，我愛葉子涵嗎？”
“……我覺得現在比較適合給自己申請一份工傷險。”
龍魂頓了一下道，“他暫時沒發起攻擊是因為體內的能量還不穩定，最多不過一炷香，他一定會動手，你時間不多了！”
“我愛他嗎？”
韓卿居然又問了一遍這個問題。
“還用我說嗎？”
龍魂難得用了十分情緒化的吼來回答問題，“你愛他！從你第一次做任務的時候就愛他，隻是你不敢承認不敢正視，這種事情你嘴硬再多次都沒意義，每次見到他你的心跳已經出賣你了！”
韓卿聞言笑了下。
“是啊，我愛他，所以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她從雲水戒裏取出一個小瓷瓶，“龍魂，兌換一張乾坤流轉符。”
“積分不夠。”
龍魂懟道。
“欠著。”
韓卿從瓷瓶裏倒出一粒丹藥，直接丟入口中。
“……你吃了什麽？”
龍魂覺察到了一絲不對。
“移情丹。”
韓卿似笑非笑道。
龍魂此刻如果有人形，必定已經目瞪口呆，因為他足足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算你狠。”
又過了片刻，龍魂恢複鎮靜的聲音在韓卿腦海中響起——“乾坤流轉符已兌換完成，宿主目前任務積分餘額：負四千七百分。”
話音未落，幾丈之外的葉子涵身形一動，人便化作一道暗光消失在韓卿的視野之中。
阿卿……
他殺了阿卿……
他親手……
殺了阿卿。
這句話好似世間最惡毒的詛咒，一直在葉子涵腦內回旋，不知何時，那些源自於血液與筋骨之內的疼痛停止了，他站起身，眼前是一片純然的血色。
他看不清四周的景色，更看不清麵前站著什麽人，所有的物體都被裹上一層濃厚的血光，行動間猶如群魔亂舞。
阿卿死了。
他們……憑什麽還活著。
瘋狂的殺意在葉子涵周身肆虐。
阿卿都死了，那些不肯放過他與阿卿的人，憑什麽還活著！！
眼中血光一閃，葉子涵朝著眼前最近的一道“人影”攻去。
韓卿一直知道葉子涵很強，同他一路走來，她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他擋在自己身前，將各種麻煩消滅於彈指之間。
然而直到今日，當她直麵著半荒化的葉子涵，才知道“強”不止是一個字，它是絕對的實力，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恐懼，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她擁有過一個如此強大的男人，想想居然還有點兒驕傲。
在禦風訣與防護符的加持下，韓卿身形宛如一隻翩飛的蝴蝶，在空中不斷躲閃著葉子涵的攻勢，雖然她躲開了大部分致命攻擊，但身上還是掛了不少彩——她其實還抱著幾許奢望，希望葉子涵能突然恢複神智，然而一次比一次更重更狠的攻擊讓這最後一絲希望破碎了。
嘭——
又一次短兵相接，韓卿被葉子涵自半空中擊落，直直跌向下方的叢林，葉子涵立刻追殺過來，鋒利的指爪眼看就要對上她的喉嚨。
韓卿緩緩張開手，神情安詳，仿佛這隻是一次跟往日沒有任何區別的擁抱。
鮮血四濺。
葉子涵的手穿過韓卿的身體，足以致命的傷讓韓卿眼前一黑，她忍著自心口蔓延出的劇痛，抬手撫住葉子涵的臉頰——為了攻擊她，兩人間的距離被縮短到觸手可及。
“我愛你。”
韓卿認真說道，“葉子涵，我愛你。”
一邊說，鮮血一邊從她口中與傷口處不斷朝外湧去，高速墜落的慣性讓這些血盡數撲濺到葉子涵臉上，冰冷的風將它們迅速凍結，變成一粒一粒細小的紅色冰珠。
她看到葉子涵的瞳孔縮了縮，而後，在他心髒的位置，慢慢裂開一道長長的傷口。
移情丹生效了。
直到葉子涵因為移情丹轉移過去的傷勢再度昏迷過去，韓卿才快速朝他身上拍上乾坤流轉符，這張符能將物體定格在符籙激發那一刻的狀態下，不管這物體是人，或者其他什麽東西。
總而言之，隻要在葉子涵還留有一口氣時貼上這張符，他就死不了。
當然，乾坤流轉符隻能“靜止”，卻不能治愈，被符籙定格的葉子涵不會死也不會恢複原狀，想要治愈他，還是隻能去神木穀。
葉子涵倒進韓卿懷中。
失去意識讓這個半荒化的男人變得尤為沉重，可韓卿不在意這點兒小問題，她緊緊抱著葉子涵，感受著對方自胸腔傳遞而來的、略顯緩慢的心跳。
她成功把葉子涵留住了，隻是代價有點兒慘烈，因為她並不知道醫仙洛星是否能治好葉子涵。
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是在賭，如果她賭贏了，葉子涵就能回到她身邊，如果賭不贏……
風穿過兩人相擁的身體，將葉子涵散落的長發吹拂到韓卿麵前，她用一隻手固定住葉子涵的身體，空出一隻手來幫他理順散亂的發，露出原本被遮擋在長發下的臉與額頭。
即便樣子發生了這麽大的改變，但眉眼還是熟悉的眉眼，韓卿用目光描摹著葉子涵臉上的輪廓，看著看著便輕笑起來。
“如果賭不贏，那你就用這個樣子永遠陪著我吧。”
韓卿輕聲道，而後俯身上前，在葉子涵掛著血漬的唇邊烙下一吻。
葉子涵說過，如果有朝一日他失去理智，要韓卿殺了他，而韓卿當時也答應了，但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如果洛星能治好葉子涵，自然是皆大歡喜，可若是洛星治不好他，她寧願讓他永遠維持著這副樣子，也無法殺了他將他煉製成武器。
因為這樣的他至少有呼吸，有心跳，有溫度。
好像隨時都可能醒來。
當韓卿帶著葉子涵回到通靈境時，早先被她丟進來的懸蒼跟清音立刻圍上來，在看到渾身是血的兩人後，懸蒼發出一陣嗚嗚的悲鳴。
清音倒是沒有哭，她繞著韓卿轉了兩圈，神情意外的平靜。
韓卿抬手拍拍懸蒼低垂的腦袋，又揉了下清音的頭頂。
“我沒事……幫我去燒點熱水好嗎？”
清音立刻轉頭跑去燒熱水，懸蒼幾個腦袋在兩者間晃了晃，最終也跟著清音跑走。
韓卿把葉子涵架在肩膀上，拖著他一步步走向蜉蝣夢。
——“阿卿。”
兩人行大婚之禮那一夜，葉子涵曾在耳鬢廝磨之際呢喃道，“你能心疼心疼我嗎？”
這個問題，心魔幻境中葉殘心問過她一次，大婚之夜又是一次，如今再度回**在她耳畔，韓卿想，是不是老天爺覺得她還不夠心疼葉子涵，所以才要這麽折騰他們。
把葉子涵放在蜉蝣夢上，褪去他身上染血的衣物，這樣的場景不久前剛剛出現過一次，那時候的葉子涵還會啞著嗓子跟她撒嬌說疼。
這次不會了。
韓卿眸光幽幽地看著葉子涵。
“我心疼你了。”
她輕聲道，而後再一次俯身去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