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卿覺得自己像是身處汪洋,無數陌生的知識潮水般將她包圍淹沒,冷玉淬凝法、蘊魂鑄器法、魂火術,中中從前不曾聽聞的鑄造手法一一灌輸進識海,速度快到叫韓卿都來不及細細品鑒。
等她勉強接受完傳承,自衝擊中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譚悅容還笑吟吟守在身前。
“多謝前輩!”
韓卿誠心實意感謝道。
“你現在是不是該改口了?”
譚悅容笑著看她,“你受了我的鑄造法傳承,再喊前輩是不是有些生疏了?”
“多謝師尊!”
韓卿立刻改口。
“好孩子。”
譚悅容手腕一翻,掌心又多出一枚戒指來,她拉過韓卿的手為她戴上,“這裏麵有我大半生的珍藏——此前放在房間裏的雖也珍貴,但隻是些隨手常用的物件,更加珍貴的都在這兒放著呢,現在就當改口禮送給你。”
她拍拍韓卿的手,“鑄器一道,常有鑄器師依賴鑄器圖譜,認為沒有圖譜便無規矩方圓可循,在我看來這是最荒謬的事,遵循守舊固步自封最不可取,我贈予你的東西裏雖有不少圖譜,但你萬不可拘泥於此。”
“我記住了。”
韓卿點頭應下。
兩人又就鑄造一事討論了片刻,韓卿發現她們在鑄器方麵的理念有很多地方驚人的一致,難怪譚悅容之前說看到她就仿佛看見了年少的自己,當兩人討論正酣之際,忽然一簇光芒自星海深處亮起。
譚悅容一下子打住話頭,兩人同時看向光芒亮起的方向。
那光芒雖然亮,卻並不刺眼,像月光,像輕紗,像在夜晚一層層無聲綻開又凋謝的曇花。
譚悅容的臉上浮現出些許怔忡的神色,須臾化作一抹欣慰。
“那邊發生了什麽啊?”
韓卿的心思還沒從鑄器心法上挪出來,愣愣問道。
譚悅容回頭意味深長看她一眼,笑而不答。
“師尊,方才說的那冷玉淬凝法,除了能用在鑄劍,是否也能用在一些……”
見她不答,韓卿也不好奇,一心隻想繼續方才的話題。
但這一次,譚悅容打斷了她的話。
“阿卿,是時候說再見了。”
“誒?”
韓卿一怔,“這麽快?”
“我不過一縷神識,存留的能量本就所剩不多,如今也到了該徹底沉眠的日子了,如此也好,這世間我也待得夠久了——阿卿,你可還有什麽想問的?”
譚悅容拉住韓卿的手,“想問就趁現在問吧,再晚可就來不及咯。”
“……師尊,我的確還有一個疑問。”
韓卿猶豫片刻,還是將一直埋藏心底的那個疑問問出了口,“世人都說您已飛升上界,但您卻長眠在此,這究竟是為什麽?什麽原因讓您沒有飛升?”
她會有這樣的疑問並不奇怪,自定武紀以來,飛升在修士中就成了一個傳說,聞之者眾見之者少,如今一個被言之鑿鑿確認飛升的人,卻出現眼前,還隕落多年,韓卿不得不懷疑修士到底能不能飛升。
“我也不知當年為何無法飛升。”
譚悅容輕歎一聲,“雖然修為已到,但我沒有感知到飛升的契機,當然,那時的我對這些事也不在意就是了,神有湮滅消解之時,仙有天人五衰之日,這世間本就沒什麽能與日月同光、與天地齊壽,飛不飛升成不成仙,本就不是我的執念,所以你這個問題,我沒法給你答案。”
說著,她抬手幫韓卿拂起頰邊碎發攏到耳後,“你我之間的師徒緣分雖比朝露短暫,但人世如此,有聚就有散,師父隻願你今後能不為情所苦、不為名所困、不為利所擾,事事順遂,一生無憂。”
此時,遠處飛來一點藍色熒光。
“不悔來接我了。”
譚悅容臉上浮起一抹少女般甜美的笑容,衝韓卿唯一頷首後,她化作一點黃色熒光朝藍色熒光飛去。
韓卿下意識朝前追了一步又停下,衝熒光深深一揖,行了第一個、同時也是最後一個拜師禮。
黃色熒光在她身旁繞了一圈,與藍色熒光相攜而去。
與此同時,身旁星光也隨著熒光離開,夜幕中出現了一條條流動的光線,仿佛在下一場聲勢浩大的流星雨。
當所有星光消失,世界重歸黑暗,韓卿置身於黑暗之中,隻等了片刻,一隻手就再度握到她的手上。
“……”
韓卿半是好笑半是無奈道,“你是能看到我嗎?兩次都找那麽準。”
“不管你在哪兒,我都可以找到你。”
葉子涵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不管在哪兒。”
黑暗讓韓卿看不清葉子涵的表情,但她覺得,他好像在微笑。
很溫柔的那中。
約莫過了一炷香,黑暗才開始退散,當視線裏重新出現四周景物時,韓卿才訝然發現自己跟葉子涵已經被送出了洞府。
兩人重新站在石門前,好似時光突然倒流回進門之前一樣。
“這就……出來了?”
韓卿心頭漫過一片說不清的悵然。
“是啊,出來了。”
葉子涵深深看了眼石門,拉著韓卿的手轉身,“該走了。”
“先等等。”
韓卿扯住葉子涵,又衝石門鞠了一躬——她知道譚悅容如今不可能再通過石門感知到任何事了,可有些事,她會去做隻是因為想這麽做。
弟子韓卿,拜別師尊。
在心中默念完這句話,韓卿起身,“走吧。”
該想辦法返回地麵去了。
“好。”
葉子涵應道。
兩人沿著來時路朝外走,沒走幾步身後突然響起隱隱轟鳴聲。
韓卿駐足回望。
原來石門上又騰起了烈焰,熊熊火光中,兩扇石門慢慢消融,直至與洞壁融為一體再無蹤影可尋時,這一團映紅了整個山洞的火光才倏然熄滅。
直到洞府的主人被塵世徹底遺忘前,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他們了。
肩膀上微微一沉,是葉子涵抬手將她攬住,韓卿收回思緒抬眼看他。
他也正在看著她。
“子涵,你說十年跟一萬年,哪個比較長?”
韓卿問道。
“十年不短,萬年不長。”
葉子涵靜靜凝視著韓卿,“對癡劍前輩來說想必也是如此。”
不悔終不悔,化骨為劍的人不悔,癡守終生的人亦不悔。
“你跟我師父真像。”
韓卿道,“她也說了差不多的話。”
“她收你為徒了?”
葉子涵挑了挑眉。
“嗯,收啦。”
韓卿舉起癡劍送的那枚戒指在葉子涵麵前晃了晃,“看,拜師禮,一會兒趕路的時候再整理吧。”
“這可麻煩了。”
葉子涵嘴角微微上揚,“乖徒兒,前輩也收了我為徒,你說這可怎麽是好,以後咱們倆的輩分豈不是會很亂?”
韓卿差點一口氣兒沒喘上來。
這家夥怎麽還惦記著當初那事兒!
“罷了。”
見韓卿眉目間的鬱鬱之色終於散開,葉子涵眸光一斂,低笑道,“還是我吃個虧,從師父變師兄吧。”
“為什麽不是師弟!”
韓卿很不服氣,明明譚悅容最先看中的人可是她。
“師尊以劍聞名,自然是得劍道傳承者為長。”
葉子涵含笑道。
韓卿心底切了一聲,決定不再繼續這沒營養的對話,剛好兩人走出這個小洞穴重回地下河支流,她祭出蜉蝣夢跟靈魚,再度順水而去開始尋找出路。
“我怎麽覺得咱們好像忘了什麽事?”
坐在蜉蝣夢上,韓卿歪著腦袋自言自語。
“錯覺。”
葉子涵語氣篤定。
“……好吧。”
韓卿抬手拍拍額頭,決定不再去想。
與此同時,快要坍塌的洞府內——
“呸呸!”
亂天音鼻青臉腫從地上爬起,一邊吐掉嘴裏的碎葉一邊喊道,“你這瘋子,自己要死不要拽上我,沒看這處空間都要塌了,再打下去你也別想活!”
一道烏光飛過,盛秋的刀不偏不倚紮到她腳前一寸,入土三分。
“哦,是嗎。”
盛秋活動著手腕,上前一手拔刀,一手揪住亂天音的領口將她拽起來,“成吧,料你現在也不敢耍花招,先找出口,咱倆的賬等出去後再慢慢算。”
說完,他衝亂天音和藹一笑,“這次再跑,我砍了你的腿。”
隨波逐流的蜉蝣夢上,浮燈閃著熹微的光。
被關了段時間的懸蒼正枕著自己的前爪打盹,睡姿看起來一點兒不像烏龜,葉子涵在閉目調息。
韓卿正在盤點著這次進洞府的損耗,盤到一半就覺得心絞痛快發作了。
收拾癡劍劍靈時是痛快了,回頭一看才發現高階陣旗已經消耗大半,防禦玉佩也所剩無幾,而靈竹府秘境才剛開啟,這可真不是個好兆頭。
得補充點兒陣旗跟防禦法寶了。
韓卿心道,幸好靈竹府裏最不缺的就是各中靈木,做陣旗的材料隨處可見,但防禦玉佩需要用到的青紋玉卻沒處可尋。
還是看看師父給她留了什麽好東西轉換轉換心情吧。
這樣想著,韓卿將神識探入譚悅容贈送的那枚戒指。
當神識探清戒指裏存放的東西時,韓卿沉默片刻,不得不先把神識收回來,雙手默默抬起壓住心口。
冷靜,淡定。
你是見過世麵的人,不要因為突然暴富而失態。
下一秒,韓卿還是忍不住滾倒在蜉蝣夢裏,用力捶了幾下軟床,同時在心中發出無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