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 越浮鬱曾經也問過宴示秋。宴示秋那時候的回答,其實並沒有太過較真,隻當越浮鬱是想要獲取更多的安全感, 所以他也給的是一個雖然不太現實、但足夠讓越浮鬱安心的回答。

本以為隨著時間, 越浮鬱會漸漸明白過來, 但沒想到幾年過去了, 越浮鬱還是固執的記著這樣一句話。宴示秋想了想,覺得越浮鬱如今已經十七了,不能再像幾年前那樣哄哄作罷。

於是宴示秋也翻了個身, 從平躺變成側對著越浮鬱, 看著他的臉認真道:“見昭,這不是老師成親與否的問題。老師會永遠和你在一處, 但這個在一處指的是, 老師會一直站在你這邊、為了你的利益謀劃,並不是指表麵的永遠住在一起。”

越浮鬱抿了唇,搭在被麵上的手悄無聲息的攥緊了點, 並不吭聲。

宴示秋又輕歎了一聲:“非要較真的話, 見昭,莫說是老師我,就是你以後也必然會搬出東宮的。我知道, 你隻是不希望老師離開你,但這種不離開,放在心上便很好。若是沒有心,那住在一屋簷下也不意味著什麽。反之若是有心, 即便我們三五日才能見上一次, 也不會影響我們師生間的感情。世間許多至親或是摯友, 三五日都不一定能見上一麵呢。”

宴示秋聲音輕緩, 但他停下後,越浮鬱還是一聲不吭。殿內隻留下了微暗的幾盞燭火,光線蔓延入床帳之內更是微弱,宴示秋看著越浮鬱並不大清晰的麵龐,有點發愁起來。

他又想了想,索性不說這些聽上去頗有些虛浮的話了,轉而提起身邊的實例:“正如我和我的祖父祖母。這幾年我長居東宮,雖陪著你的時間多了,但相對的,我陪伴祖父祖母的日子少了許多,他們二老年紀還愈發大了,可這也並未影響過……”

“可老師你少則三五日多則七八天,再忙都會回宴府一趟,平日裏也總是惦念他們,逢年過節更是基本都回宴府過。”越浮鬱突然出了聲,說著還有點委屈,“老師你的祖父宴老大人在吏部每日要點卯,你的祖母江老先生也是有女學的事要忙活,即便老師你還住在宴府,和他們相處的時間也不會多出多少……但是老師,我每時每刻都離不開你的。”

宴示秋就愁得忍不住蹙眉:“見昭……沒有誰會每時每刻離不開另一個人的,何況是老師與學生之間。你已經十七了,有的事情不能再想得那般天真……”

越浮鬱便有些咄咄逼人的問:“老師是嫌我長大了麽,不樂意再哄著一個長高了的學生?”

宴示秋無奈:“和你身高無關,但確和你年紀有關,不過並不是嫌棄,隻是覺得既長了幾歲,那思慮問題也該更周全一些才是。”

“所以,老師當年是騙我的嗎?”越浮鬱又朝宴示秋身邊湊了湊,然後整個人往床尾滑了下,跟著他抱住了宴示秋,頭也枕到了宴示秋肩邊。

“我那時不是想要騙你,隻是……”

“隻是覺得我那時年紀還小,與其那麽認真的跟我講道理,不如等我長大了自然會明白的,是嗎?”

宴示秋無言以對,隻能道:“……確是如此。”

越浮鬱便道:“可我如今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老師你繼續哄著我順著我,說我喜歡聽的話騙騙我,叫我高興不好嗎?”

宴示秋沉默下來。

越浮鬱又說:“老師,我的生辰都還沒過完呢。”

稍許之後,宴示秋又輕歎了一聲,抬手回抱了下越浮鬱:“好,不急,在見昭明白之前,老師會一直陪著你的。”

“不搬走?”越浮鬱抬起頭問。

宴示秋“嗯”了聲:“不走……這幾年裏,我本也沒說過要搬走,隻你自己提過,今夜也是你突然提起的,見昭。”

越浮鬱就悄然彎了唇。

“還不是怪今天那箱子書,”越浮鬱又道,“老師說什麽我這個年紀會有好奇很是正常,你的態度瞧著又頗為平常,除了揶揄我之外並不見有任何不好意思,我便忍不住多想……老師你是不是以己度人,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好奇過?甚至接觸過?”

宴示秋:“……”

他抬起手,往越浮鬱後腦勺上一拍。

“這種事有什麽需要以己度人的。食色性也,書上不都是這樣說的嗎。”

越浮鬱便緊跟著問:“那老師以前……有過嗎?時下男子鮮少有及冠之後還未成婚的,為何從未聽老師說起過娶親之事?”

宴示秋再次啞然。

白日裏看到那箱子書,他確實沒什麽感覺,見著越浮鬱當時的模樣,還有心情揶揄逗趣。但這會兒被自己這個學生追著問那方麵的事,宴示秋可算是生出了點不自在。

“不要探聽老師私隱。”宴示秋說著,在被子裏抬腳踢了踢越浮鬱,“抱夠了嗎,趕緊撒開,你不嫌黏糊,我還嫌熱呢。”

越浮鬱猶豫了下,老老實實鬆了手,然後往上挪了挪,重新枕到了枕頭上。但嘴上還是沒停:“老師,我大大小小事無巨細你都是知道的,可我對你的了解、尤其是我們相識之前的事知曉得並不多,你就跟我說說嘛……再且說了,你既是我的老師,那一應教學事宜都該由你負責才是……”

說著,越浮鬱突然脫口而出:“老師該給我啟蒙才是。”

宴示秋聞言差點被空氣嗆著:“……越浮鬱!”

越浮鬱卻是越挫越勇似的,隻當沒聽見宴示秋暗藏的警告,繼續道:“老師既不陪著我一塊兒溫書,也不教導我實際要如何做,連分享一下老師自己的經曆都不可以嗎?”

宴示秋心想自己這到底是認了個什麽樣的學生啊!白天看著那箱子書的時候,越浮鬱不是還挺不好意思的嗎!現在一句句的倒是越來越混不吝。

“老師沒有經曆過,故而沒有經驗可以傳授。”見越浮鬱這不罷休的架勢,宴示秋隻得正麵回應,語調很是平平,“老師也並非全能,故而有的事見昭你需會自學成才……尤其是這種事,並不適合拿出來跟老師細細分說,聽話,閉嘴吧。”

“好。”越浮鬱心滿意足應下。

然而安靜了沒一會兒,越浮鬱突然又開了口:“老師,如何對待感情該是與做人有關的要緊事,如何做人方麵,老師應該教導我吧?”

宴示秋心態略有點崩,心想越浮鬱今晚當真是話有點多。

“你想說什麽?”宴示秋歎道。

“老師有想過娶親的事嗎?想與什麽樣的人成婚呢?成婚後想要如何與對方相處呢?”越浮鬱連著拋出幾個問題。

宴示秋覺得不能叫越浮鬱牽著走了去,便簡短回答:“順其自然。”

又反問越浮鬱道:“見昭突然這般熱衷,可是有想過這些問題?”

這回換越浮鬱沉默下來,稍許之後,他居然回答了:“此前未想過,但方才想了想。我若是成親,必然要和真心喜歡之人成親,彼此都隻能有對方一個,全心全意的在一塊兒。”

這下宴示秋可算欣慰了點,他彎了彎唇:“見昭這樣的想法很對。”

越浮鬱最是喜歡宴示秋誇他,聞言很是高興,便將接下來猶豫要不要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他本來還想說,若是對方不喜歡他,那他就自己搶,搶來鎖著藏著,總有一日會變成兩情相悅的,屆時生同衾死同穴,同生共死才最好……反正老師說過,隻要自己足夠強大,就能保護想保護的,也能得到想得到的。

……

第二日一早醒來,發現自己還是被越浮鬱抱玩偶似的抱著,宴示秋一點都不意外,非常平靜的將越浮鬱叫醒了,然後讓他鬆手。

起床吃過早膳,又不慌不忙去上早朝,再回到東宮的時候,宴示秋便叫硯墨準備一下,打算待會兒午膳後回一趟宴府。

宴示秋其實已經有大半個月沒有回過宴府了,因為先前祖父和同僚被吏部的上峰派離京城辦了趟差事,聽聞祖父宴誦去的地方離建陽府很近,他祖母江荇便提出同行,她曾經有位很親近的學生嫁去了建陽府,前段日子正好說孩子滿月,江荇想著順道去看看她。

於是祖父祖母都離了京,宴府隻剩下一些仆從,宴示秋也就沒回去了。不過今日早朝聽到吏部尚書上稟的政事進展,加上前兩日收到了祖父祖母的信件,不出意外的話他們二老今天就能回到京城了,宴示秋便想著回去看看。

其實他祖父宴誦年紀不小了,這種需要奔波出京的差事,一般不會派給他去做,但吏部尚書有意再提拔一下宴誦這位兢兢業業樸素做事數十年的老下屬,便特意派了這個不算特別辛勞的便宜活。

宴誦離京前還對宴示秋說,待這次回了京,他這個許久沒動過的五品郎中該是要升遷了。

得知宴示秋今天要回宴府,越浮鬱便在午膳時提出:“午後我和老師同行回宴府好不好?我也許久沒見過宴老大人和江老先生了,他們二老一直也很喜歡我的。”

兩年前,宴示秋及冠禮要回宴府操辦,越浮鬱便頭回跟他回了一趟家。在別人麵前冷淡得挺找打的越浮鬱,到了宴誦和江荇麵前卻招喜歡得不可思議,表現得當真如同懂事乖巧的少年一般。

於是那之後,宴示秋再回宴府,時不時也會帶上越浮鬱一起,這並不算什麽很特別的事。所以這會兒越浮鬱提出來,宴示秋也就很自然的應了下來:“好啊。”

不過,午後還不等他們倆出發,一封信便先一步遞進了東宮,正是宴誦和江荇特意托人代傳的。

信上倒也沒說什麽,隻道他們回京了,許久不見甚是思念孫兒,讓宴示秋有時間回府一趟。

“怕是有什麽要緊事。”越浮鬱看了之後說道,“二老從不特意遞信叫老師回家,也必然知道以老師的性情,他們回京後你肯定是會回府探望的,但還是這般急的送進信來,是催老師回去有著急事。”

宴示秋有些擔憂的點了點頭,收好信紙,同時道:“這便出宮吧。”

越浮鬱跟著站起身:“我還是可以和老師一塊兒回去的吧?”

“當然。”宴示秋揉了一把越浮鬱的腦袋。

雖然越浮鬱如今已經比他高了,但以前揉下頭發掐個臉頰習慣了,下意識就這麽順手。

他們倆帶著硯墨和姚喜匆匆回到宴府,見到宴誦和江荇之後多少鬆了口氣,至少看上去祖父祖母身體安康、並不是有什麽病痛。

“怪我們信裏沒說清楚,急壞了吧。”江荇招來他們倆在桌前坐下,然後一人給倒了一杯茶水。

宴誦在旁邊道:“也是怕遞進宮的信會經過旁人的手,所以沒敢在信上多寫。這次特意叫秋兒回來,確實是有件大事,還是你們祖母來說吧,人是她瞧見的。”

宴示秋和越浮鬱手裏都端著一杯茶,聞言齊齊偏過頭又看向江荇,江荇被他倆頗有些同步的動作弄得忍俊不禁,笑道:“是好事。前幾年,秋兒你不是讓你祖父幫忙查過葉清穎此人嗎,這兩年也一直斷續著悄悄在查,但始終未能得到什麽新近的消息。沒成想倒是這回,我去建陽府探望學生,無心插柳柳成蔭,見到了那位叫葉清穎的姑娘。”

兩年多以前,越浮鬱身上的病症都治好後,過了年,宴示秋便托了祖父在六部中查些和葉清穎有關的資料。

葉清穎的生父曾是宮中的太醫,那時越征還沒有登基、年紀也不大,在位的還是先帝。越征的生母寧貴妃因謀害了彼時很是得寵的霍妃而被打入冷宮,但寧貴妃榮寵半生不肯入冷宮,選擇了白綾自縊,那之後越征被寧貴妃的親姐姐、如今的榮太後撫養。也是因為那次的後宮之亂,葉清穎的生父據說是被牽連獲罪,死在了天牢中。

生父離世後,再無親人的葉清穎就被父親的好友、彼時的常太師帶回府中撫養,當年葉清穎沒有被父罪牽連,也有常太師在先帝麵前求情的緣故。常太師的發妻也是早早離世,隻留下了一個女兒常記溪,因為年齡境遇都有些相仿,彼此性子也合得來,所以常記溪和葉清穎雖不是親姐妹,但感情十分要好。

說起來,常家該是對葉清穎有大恩才是,所以後來葉清穎這個常家養女作為首告、站在榮氏一派那邊助力送常家人入獄時,朝中多有不解。

因為當年後宮之亂、常家之事鬧得都挺大的,六部中存有不少詳細資料,宴誦雖然隻是個五品郎中,但在朝為官這麽多年,他不光是在吏部當過差,六部中關係網也頗為穩固,為人又素來謹慎穩妥,不動聲色查到這些資料並不難。

隻是再後來,常太師獄中自盡,勾結外敵案塵埃落定,常記溪這個獨女被送入教坊司,再不見葉清穎蹤跡,六部案件資料中也查不到更多了。

也是機緣巧合,宴誦找到了一幅葉清穎年輕時候的畫像,曾帶回家給宴示秋和越浮鬱看過,江荇當時也多看了幾眼,然後此次到了建陽府,就見著了一個她覺得頗有點眼熟的人。

起初江荇並未立刻想起來她是葉清穎,隻是覺得眼熟,回了客棧後越想越放不下,便到遇到葉清穎那附近去打聽了下,然後打聽到了尹清葉這個名字。

“我想著,尹清葉尹清葉,這名字更加耳熟,突然間思緒一過,就想起來,這名字倒過來念不是正好貼近葉清穎嗎!模樣也像,隻是比那早年的畫像上年長了些。”江荇將她的建陽府之行緩緩道來。

幾年過去,總算有了點消息,宴示秋和越浮鬱一時間都有些高興。

“那……江老先生,您可知道她如今過得如何?”越浮鬱猶豫著問道。

江荇便忍不住歎氣:“我在她家附近打聽了,想是過得不怎麽好的。她家附近的人家提起她來,都很是不喜,說她……早年在秦樓楚館待過,且不似旁的女子那般是被逼無奈,她好像是並未有難處卻自投進去的。後來有個男子要為她贖身,才從樓裏知曉她身上並未背負賣身契。”

“再後來,約莫是十年前吧,她突然就鬆了口,跟那個先前想給她贖身的男人回了家。據說起初還是過了些和睦日子的,那男人家裏就他一個,葉清穎去了倒無婆家人難為她,隻是不過短短一年,那男人就出意外沒了。往後直至如今,葉清穎都獨自住在和亡夫的那處居所裏,旁人說起來,卻也總是離不開她自甘墮落命中帶克……我那日偶然遇見她,也覺得她身上頗有些死氣沉沉。”

……

得知了和葉清穎有關的消息,宴示秋和越浮鬱又在家中待了半日,吃過晚膳後才慢悠悠回了東宮。

“好了,別皺著眉了。”宴示秋抬手落在越浮鬱眉間輕輕撫了下,“不出意外的話,祖母在建陽府遇到的那個人就是我們想找的葉清穎,也算是有了很大的進展,其他的暫且別去憂思了……隻是要見葉清穎,隻怕還是要你這個故人之子親自去才行。”

越浮鬱握了宴示秋的手,玩似的捏了下,點點頭說:“得想個辦法去建陽府。說起來,越誠當年也是被外放去了那裏。”

二皇子越誠,在景平二十一年初,因戕害儲君、目無兄長、無德無行,被外放到了建陽府,如今也已過去兩年多了,這期間也沒怎麽聽說過和他有關的消息。

現在說起來,越浮鬱不禁道:“老師,你說若是我們用前去探望越誠的名頭,說要去建陽府,可行嗎?”

宴示秋頓了頓:“……想來是不大可行的。”

作者有話要說:

嗐,我真是太勤快了!(理直氣壯.jpg

特意加更這一章,就是想通知一下,明天4號周日的更新會晚一點嗷,可能要23點過後=3=

(或者你們當這一章就是明天的更新然後提前更了也行(⊙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