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越謙果然又來了,來得甚至比前一日的時辰還要早一點。

“殿下,大皇子說……他想在東宮多叨擾一陣, 等二皇子今日上午的罰跪結束了, 帶著他一塊兒離開, 問能否進來要杯茶水喝?”姚喜表情複雜的進入藏玉殿稟報, 心下非常不能理解大皇子這是到底想做什麽。

說他是為了給二皇子找回場子吧,但他來的時候二皇子已經跪了許久了,而且他除了叮囑二皇子老實受罰之外, 連句撐腰的話也沒見說, 瞧著非常識大體。但往常幾年難得來一趟東宮,這次秋獵回來後大皇子卻像是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似的, 連著來了兩天了, 還非要求見!

莫說是姚喜覺得迷惑了,東宮裏其他宮人也非常不能理解,就是文皇後等人聽說了都覺得有些奇怪, 隻有在藏玉殿前受罰的二皇子越誠自覺揣著真相卻又無法與人言說, 又氣又憋悶!

聽了姚喜的稟報,越浮鬱朝宴示秋眨了眨眼:“老師,你回避一下?”

宴示秋笑起來:“好。”

姚喜茫然的聽著他們的對話, 不明白為何太子殿下要太傅回避,太子殿下話裏帶著明顯的親昵,肯定不是因為把宴太傅當外人……正想著,姚喜又聽見越浮鬱語調平平的對他吩咐道:“讓大皇子進來吧。”

“是。”姚喜連忙應話。

越謙很快被引進了藏玉殿。

一進來, 他的目光就在下意識尋人, 隻是他看到了坐在書案前的越浮鬱, 還看到了四周的書籍, 以及端放在書案上的一碗正冒著熱氣的湯藥……反正就是沒有看到宴示秋。

越謙便對越浮鬱中規中矩行了個禮,然後很不見外的直接問:“太子殿下,宴太傅未在這裏嗎?”

越浮鬱手裏拿著一冊書,這會兒正慢悠悠的懸在藥碗側上方扇動著,想讓湯藥快一點降溫。聞言,越浮鬱扯了下嘴角:“大皇子的眼睛莫不是擺設?”

越謙還是在殿內巡了一圈,然後隻得接受現實:“想來太子殿下是不太放心宴太傅與我見麵,故而提前讓他離開了罷。太子殿下何必如此,宴太傅若是不喜我,我自然討不著什麽好,但宴太傅若是也覺得與我一見如故,太子殿下這般作態便是妨礙他正常交友,過於霸道了。”

越浮鬱被氣得冷笑了聲:“大皇子,你倒是敢想敢說,都覬覦到孤的太傅身上了,也不怕落人話柄,前幾日在圍場被攔在營帳之外還不夠,回來了甚至跑到東宮獻殷勤……文皇後可知曉你的齷齪心思?”

越謙還是客客氣氣的故意挑刺:“我算是聽出來了,太子殿下著實對宴太傅不甚滿意,縱使他在圍場舍命相救於你,後來又在你我起爭執時站到了你那一邊,但你還是不願意敬重於他,竟覺得想與他相交是為齷齪。”

這人雖然是自己故意放進來的,也知道老師必然不會被越謙挑撥了去,但越浮鬱這會兒還是被越謙的姿態氣得夠嗆,忍了忍才沒將手下這碗待會兒要喝的湯藥摔到越謙身上……這藥可是老師幫他端到書案上擱著的!

“看來父皇讓你在國子監讀書至今,還真是為了你好,”越浮鬱嘲諷道,“這不,將你顛倒黑白的口頭本事練得頗為出彩,將來待孤登基了,便派你去守皇陵罷,說不準能將死了的祖宗們說活過來,功德無量。”

若說越誠的痛處是《三字經》,那越謙的痛處便是這一直被壓在國子監讀書,聞言他神色微冷,但人比越誠要冷靜多了,隻語調冷了些:“太子慎言,父皇如今還健在。”

越浮鬱扯了扯嘴角,麵上陰沉,聲音帶著寒霜:“那不如你與孤到父皇麵前去走一趟,看他是罰你還是罰孤?”

越謙正要再說話,越浮鬱已經不耐煩了,揚聲喊了句:“姚喜,請大皇子二皇子全滾出東宮去。”

姚喜先是應了“是”,待忐忑步入殿中後才遲疑道:“可是殿下,二皇子殿下上午還未跪滿一個半時辰,還差一炷香呢……”

“他不是下午還要過來嗎,到時候補上,現在讓他趕緊跟他這位大皇兄滾。”越浮鬱帶著火氣道。

姚喜隻好看向還站在殿中的越謙:“大皇子殿下……”

越謙又看了看四周,確實沒見宴示秋的身影,今日想必也是見不著了……收回視線,越謙拂袖離開。

姚喜趕忙跟了出去。

待他們都走了,宴示秋才悄然從通往藏書閣的門後走出來。

“老師……”一見到他,越浮鬱臉上的怒意便消散了去,隻餘下悶悶不樂的委屈,“你聽聽剛才越謙那些話,要不是我上回犯病沒吃秦太醫的藥,前幾日落水吃的又是正經調理身體的藥,今天肯定都用不著我栽贓他,也能直接被他氣出血來!”

宴示秋也是表情複雜,走近後揉了揉越浮鬱的腦袋,歎道:“你剛才讓我避開,很是正確……這大皇子自說自話的本事倒是很厲害,我都沒與他說過幾句話,聽他那句句為我打抱不平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與他私交多密呢。”

“他有病!”越浮鬱主動蹭了蹭宴示秋的手,然後放下書冊,抬眼看向宴示秋,“那老師,我喝藥了?”

這碗藥是秦太醫昨晚就開始熬製,剛端過來不久的,說是能將越浮鬱如今身上暗藏下的毛病都發出來,喝下之後越浮鬱雖會很是嚴重的臥床幾日,但過了這一遭就輕鬆了。

宴示秋“嗯”了聲:“喝吧,老師守著你。”

越浮鬱便皺著臉,將麵前這碗烏漆嘛黑苦得要命的藥喝了下去,這次他很主動的將碗裏的藥汁都喝幹淨了,沒像從前喝藥時那般故意剩下一層。

待他放下藥碗,還沒來得及叫苦,輕柔微暖的指尖便落到了他唇上,緊跟著一顆裹滿了糖霜的蜜餞被塞入了他嘴裏,甜絲絲的。

趁著宴示秋還沒收回手,越浮鬱動了動舌頭,舔了下宴示秋指尖殘留的糖霜,然後對他笑。

宴示秋拿越浮鬱這孩子氣的行為沒轍,無奈的回了一笑,然後索性直接在越浮鬱肩側的衣服布料上擦了擦手:“秦太醫說這藥要一刻鍾左右才起效。”

越浮鬱點了點頭,正想說話,姚喜又在殿外揚聲回稟了:“殿下,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已經離開東宮了。”

越浮鬱就撇了下嘴角,想了想突然對宴示秋說:“其實我在他們身上還是學到了些東西的。”

宴示秋挑了下眉,在他身邊坐下來:“怎麽說?”

越浮鬱就回答:“被帶回宮之前,我脾氣很好的,但是回宮之後我若是還好性子,別人就會覺得我好欺負,所以我得凶惡起來。但我那時年幼,也不知怎麽才算凶惡,便跟著那些我覺得麵目醜惡的人學了些壞習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頗為有效……老師,你知道的,自從我開始叫你老師,便再乖不過了,對不對?”

“……”頂著越浮鬱很是期待的目光,宴示秋忍著笑點頭,“是,老師知道,我們見昭再乖不過,渾身都是優點,若是有什麽不好的,都是被那些壞人給逼急了。”

越浮鬱聽著宴示秋話裏的笑意,不禁輕咳了兩聲,然後頗為從容的又點了點頭。

宴示秋便想,自己這也不算是被師長濾鏡蒙了眼,畢竟越浮鬱當年確實是四麵楚歌,那些經曆叫人心疼……雖然單從脾性來說,越浮鬱並沒有他自己強調的這麽小白兔。

但是,誰讓越浮鬱是他學生呢!

他這個做老師的要是不雙標,還收什麽學生!

宴示秋淡定的揉了揉越浮鬱的腦袋。

……

嬌生慣養的越誠在跪了一天半之後,整個人已經瀕臨崩潰了,這回幾乎是被越謙半攙扶半提溜著回到後宮的。

文皇後匆匆趕來,看著越誠淤青發紫的雙膝,又看看他臉上還未痊愈的傷痕——這是前幾天還在秋獵圍場時留下的,越誠被抬著去給越浮鬱賠罪,然後臉上被茶水燙了又被碎片劃過,被燙著的那一小塊兒倒幾乎瞧不出痕跡了,但碎片劃傷的痕印還未消下去。

——再想到越誠背上還有沒好全的鞭傷,文皇後霎時心如刀割,在越誠的哭嚎聲中,她連連讓正在給越誠上藥的太醫輕一點。

等上完了藥,屏退了其他人,文皇後才抱著越誠破口大罵起來:“皇上這是要我兒的命啊!誠兒本來就還帶著傷,又被壓到那東宮去跪,跪著還不成,還要被那野種羞辱……你們父皇好狠的心,難不成隻有那個野種是他的親生兒子!”

“母後慎言。”越謙歎了聲氣。

越誠抱著文皇後痛哭流涕:“母後,我不要再去東宮跪他了,我不要再去了!我再跪下去,遲早會被那個野種氣死!就算氣不死,我這腿也會廢掉的!母後,我不要當瘸子啊母後!”

文皇後恨得咬牙切齒:“不跪了!我誠兒是堂堂正正出身的清白皇子,憑什麽去跪他一個野種!他又沒死成!誠兒稍後便搬到母後那邊側殿去,叫皇上派的人有本事闖中宮皇後的宮搶皇子!”

聽著他們的對話,越謙心知母後這是太過心疼一時失了理智,隻能又歎了一聲氣,然後平心靜氣的開口勸道:“母後,這件事上與父皇對著幹,並不妥。不如我們帶著阿誠到父皇麵前去,哭一哭求一求,父皇不至於真想要阿誠的性命,更不可能真看著皇家中出一個因被罰而患下腿疾的皇子,待父皇瞧見了阿誠如今的憔悴模樣,想必也是心疼,會改變主意的……”

然而,越謙此刻的冷靜,到了越誠眼裏就是他事不關己的絮念,本來就憋足了怒火的越誠霎時就爆發了:“皇兄你說得倒是輕鬆!反正受罰的不是你對吧!”

“阿誠,我並非……”

“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明明都看到那群狗奴才是怎麽羞辱我的,你不但不幫我,還站在他們那邊叫我聽話!皇兄,我們才是親兄弟!你是被豬油蒙了心……”

“誠兒!”文皇後皺著眉出聲打斷,她並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起隔閡,相比於一直省心懂事的越謙,文皇後此刻毫不猶豫選擇了教訓越誠,“母後是怎麽教你的?你就是這樣敬重兄長的嗎?誠兒,你皇兄和母後一樣,都是最為關心心疼你的,不然他也不用幾次三番到你們父皇麵前為你求情、想要代你受罰,更不會明知道東宮沒個好臉色,還連著兩日去接你回來……”

若是不說最後一句還好些,說了最後一句,越誠霎時更崩潰了,不管不顧吼道:“他去東宮才不是為了我!他就是想趁機去見……”

“越誠!”意識到越誠想要說什麽,越謙沉了下臉。

然而越誠這會兒根本不願意聽他看他,隻顧著對文皇後說:“……那個姓宴的太傅!他就是想去見那個野種的太傅!”

殿內忽而安靜下來,文皇後愣神過後,看向越謙:“謙兒,你弟弟說的這是什麽意思?”

“能是什麽意思!就是他見色起意男女不分,都被那個宴示秋蠱惑得沒有腦……”

越誠的話被“啪”的一個巴掌打斷,他有些懵的捂住臉,看著給自己這一個巴掌的人:“母後?”

文皇後掌心發麻,看著麵前被驕縱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越誠,又看向麵色發沉但並未否認的越謙,頓時覺得心都發麻了。

“誠兒,剛剛這些糊塗話,不要再說。”文皇後緩緩道。

然後她站起身:“母後和你皇兄會再到你父皇麵前求情,爭取將罰跪換成禁足抄書,今日下午你且再去東宮忍耐忍耐,現在先休息吧……謙兒,陪母後出去。”

文皇後有心想要單獨和越謙說話,想要了解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再打消了他的糊塗心思,但還不等他們走出越誠的寢殿,一個皇後宮中的宮女便惶恐不安過來稟報:“娘娘,殿下,事情不好了,東宮傳出消息,太子他又犯病了!”

文皇後當下本就心煩,聞言更是怒火衝天:“這有什麽不好了!這是天大的好事!”

“是,娘娘,但是、但是……不知怎麽的,太子這次病得特別急特別嚴重,太醫去看了,說是早先犯了回病本就不好,前幾日又在圍場落水更加虛弱,今日這是急氣攻心才、才……聽說太子吐了一口黑血,然後直接暈了過去……”

聽著宮女慌張淩亂的話,越謙反應過來,心下更是沉了。但文皇後隻覺得這宮女上不得台麵:“好好說話!不然將你舌頭拔了!”

宮女直接跪倒在地:“皇上派了人過來,要請大皇子殿下去東宮……說是大皇子將太子氣得犯了急病的!”

“荒謬!他越浮鬱本就有病,還攀扯到我謙兒身上來了!”文皇後怒道。

宮女又回:“是……但是他們說,先前大皇子殿下去了東宮,與太子說了話,沒過一會兒太子就火氣衝衝的將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塊兒趕走了,又沒過一會兒太子就吐血了,太醫又說是氣急攻心的,便……皇上便覺著是大皇子將太子氣出病來的……”

對此,文皇後是半個字都不信。莫說越浮鬱本就有病,三五不時就要雞飛狗跳折騰一回,就說她自己這個兒子越謙,她自認再了解不過,越謙對越浮鬱是有怨懟,但他和衝動的越誠不同,是個素來讓人挑不出錯處的,怎麽可能和越浮鬱起衝突,還能把人氣出問題來!

必然是越浮鬱故意裝病,想要陷害她的謙兒。

“害了本宮的誠兒還不夠,連謙兒都不放過!”

文皇後便帶著越謙氣勢洶洶到了東宮,還帶了兩個太醫來,發誓要找出越浮鬱裝病的破綻。然而一到東宮她就傻眼了,越浮鬱的寢殿裏估摸著站了整個太醫院未出診的太醫,越浮鬱躺在**麵如白紙,說是該準備棺材了都不為過。

所以,自己這個大兒子還真把越浮鬱給氣出毛病來了?文皇後惑然的看向越謙,又想起越誠說他對越浮鬱的太傅起了心思,霎時間她也想吐血了。

被自己母後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又看看當真是病得不輕、半點不似作偽的越浮鬱,越謙……他隻覺得有苦難言,很想不通。

他確實是故意氣了越浮鬱,但平心而論,他當真不覺得那點話能把越浮鬱給氣成這樣。若是這麽容易氣急攻心犯病,那越浮鬱早就該被越誠給氣死了,哪裏還輪得著別人忌憚。

然而,整個皇宮中,除了正暈著的越浮鬱自己和知情的“同謀”宴示秋之外,也就隻有越謙自己覺得冤枉。

就連榮太後聽聞了消息,也隻是驚訝了一瞬便平靜了:“這大皇子被壓得狠了,如今終於也是藏不住忍不了了,那些迂腐文臣總誇他有嫡長風範,往後倒是有好戲瞧。這大皇子倒是個有本事的,竟能將人氣成那樣,想來也是運道不太好,正好撞上越浮鬱本就虛弱的時候,也是他蠢笨,做得這般明顯,想找個替罪羊都不好找。”

榮太後越想越心情舒暢:“若是越浮鬱此次當真被氣死了,那就再好不過,儲君之位騰了出來,能跟小六相爭的皇長子也廢了……”

這天,繼二皇子越誠之後,素來品性端莊叫人稱讚的大皇子也受了罰,罰得比二皇子更為嚴重。二皇子還是鞭刑,大皇子直接受了杖刑,杖刑之中暈厥過去,讓皇上派人抬回了皇子宮殿,暫時禁足殿內,不許人伺候,待太子平安後再做懲處。

之後源源不斷的稀珍奇藥送入東宮,但一連三日都沒有好消息傳出。

期間,有一個內侍不慎打翻了太子的藥,居於東宮的宴太傅大發雷霆,將東宮裏外上下的宮人們都聚起來耳提麵命了一頓,而後說他們在東宮同一個位置上伺候久了必然是懈怠了,就和太子近前伺候的一個叫姚喜的公公一塊兒,將東宮上下重新整編了一回,給絕大多數人都換了與從前不同的差事。

這件事倒也沒掀起多大的波瀾,宮中人隻覺得這是太子狀況愈發不好,宴太傅在東宮待著無所事事心裏慌亂,所以故意借題發揮、鬧大了動靜找點事做,免得叫其他人說他在東宮待著什麽也不幹。

……

“宴太傅,都按著您說的人員名單安排下去了。”姚喜在宴示秋跟前小心稟報。

昨日宴示秋在東宮發了好大一通火,叫姚喜也嚇得夠嗆,雖然硯墨說他家公子這是故意想要威懾人,但姚喜在越浮鬱麵前戰戰兢兢慣了,經這一事後對待宴示秋也越發小心翼翼起來。

宴示秋坐在床榻邊,聞言微微頷首:“下去吧。”

姚喜便趕忙退出去了。

宴示秋的視線落在**,越浮鬱躺在上麵,還是麵白如紙昏睡著。宴示秋握了握他的手,握到了滿手冰涼,讓他忍不住歎了聲氣。

雖然先前就有心理準備,但那天越浮鬱驟然吐血暈厥,這幾日又一直不醒,還是讓宴示秋也有點浮躁起來。

當然了,昨天在東宮發作宮女太監們,並不是他真的浮躁到想要隨便找點事做。

趁著這個機會將東宮上下清理一番,是宴示秋和越浮鬱之前就商量好了的。這座東宮裏有不少眼線,榮太後的,文皇後的,皇帝打著關心名義派來時刻關注越浮鬱的,甚至還有其他不怎麽有存在感的後妃收買的眼線。

宴示秋和越浮鬱不確定哪些人是眼線,但越浮鬱能確定幾個不會是旁人眼線的宮女太監,比如姚喜這位近侍。別看他怕越浮鬱,在越浮鬱麵前總是誠惶誠恐的,但他對越浮鬱的忠心也是毋庸置疑的,且姚喜對東宮內伺候的人了解得也更為細致。

於是這兩日,在姚喜的輔助下,宴示秋將東宮內的宮人名單打亂重新派分,甚至退了一部分人回內務府,重新挑了宮女太監到東宮。

越浮鬱不喜人近身,以前日常離他最近的宮人本就很少,那幾個能確定不會是眼線的宮人已經足夠,而且就算是那幾個人,日常也到不了越浮鬱麵前。

宴示秋倒也不擔心那些眼線背後的主子有什麽動作。一來如今時機特殊,二來這些眼線在東宮日子久了,以前就越浮鬱那個行事作風,他們本就派不上什麽用場,打探不到什麽秘密,說是眼線,其實和普通宮人也沒什麽差別。

總歸把東宮上下清理了一遍,也叫人舒坦安心了些。

宴示秋沉靜的看著**的越浮鬱,輕聲道:“見昭,就差你醒過來了。”

越浮鬱是在吐血暈厥後的第六日醒過來的。

他醒了,有人歡喜有人憂,文皇後一派甚至是歡喜的,畢竟越浮鬱這次出事和大皇子越謙分不開關係,若是越浮鬱當真就這麽沒了,那越謙就完了。越謙完了,文皇後一派也就沒了盼頭……至於二皇子越誠?越誠就從未在爭儲的考慮行列之中過。

越浮鬱醒過來後,明顯感覺到自己如今的狀態極好,雖然還有些虛弱,但和從前那病歪歪的虛弱又是不太一樣的。

“老師……”越浮鬱蒼白著臉對宴示秋笑,“你眼下都有烏青了,這幾日是不是未曾好好歇息過?”

宴示秋拍了拍他的腦袋:“可不是嗎,你要是再不醒,我都要忍不住懷疑秦太醫了。”

其實已經懷疑過了,畢竟越浮鬱一直閉著眼睛,宴示秋心裏不安,不可能不懷疑用藥的秦太醫。什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真鬧心起來那是誰都值得被懷疑的。

不過宴示秋還是收斂了點話意,因為秦太醫這會兒就在邊上呢。聽到宴示秋的話,秦太醫也沒什麽不悅,笑了笑道:“病人病重,家人關心則亂,這事兒並不少見,宴太傅已然非常鎮定了。”

秦太醫是個明白人,這些天下來足夠他確認這位宴太傅的能耐,以及他在太子殿下心中的要緊位置,所以這會兒也是有心說好聽的話拉近拉近關係。

果不其然,越浮鬱聽了這話十分高興,笑意就露在表麵。

秦太醫又說:“太子殿下如今大好了,再溫養兩月足矣,這兩月裏除了要注意著一點忌口之外,旁的倒是都不影響。不過為著形勢著想,下官稍後到了皇上麵前,會與皇上說得嚴重更多。”

於是,當天宮裏都知道了,太子這回病得嚴重,雖然上天保佑他醒了過來,但還是沒能轉危為安叫人放心,少說要接著靜養一兩個月才能恢複先前的行動自如,這段日子裏最好別到東宮擾他心緒,得讓他心平氣和的養病才成。

越征聽聞了,沉默良久,直至當天夜深,他問陪在身側的老太監:“陳季,朕當初是否做錯了?若非朕吩咐秦堯,這些年時不時的給阿鬱吃些相克的藥物,讓他身子虛弱帶病……他此番也不會病得這般嚴重,差點要了命。”

陳季陪著他歎氣:“太子此番確是凶險,可……皇上怎能怪到您自個兒身上呢,您當初也是沒辦法,都是為了讓太子殿下能當上儲君,都是為了保全太子殿下啊。”

越征微微出神,想起些往事來:“當初記溪說朕心裏隻有朕自己,朕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何瞧不見朕為她所做出的犧牲。朕和她大吵了一架,回宮後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的答案,想著下次再去見她時,必然要和她好好談談,但……再去見她,就隻剩下寥寥數字絕筆信了,那寥寥數字裏,甚至沒有一個字是給朕的。”

“陳季,你說太子若是知道這些年朕吩咐秦堯做的事,可會像他母親一樣怨恨朕?”

陳季微微躬身:“皇上,殿下不會的,殿下聰穎,必能懂您的苦心。”

越征就長歎一聲:“但願吧!”

又過了幾日,皇長子越謙的懲處旨意下來了,越征想將他外放出京。此事自然是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朝臣們你一個諫言我一封奏疏的遞到越征麵前,早朝時也是吵來吵去。

足足吵了小半月,此事才最終有了定論,向外宣稱——皇長子雖德行有失,但也是出於愛護二皇子這個胞弟的拳拳心意,見二皇子受罰才一時失了分寸,並非有意謀害儲君。

太子此番會病重至此,歸根究底還是先前秋獵時落水傷了身子,說來還是二皇子鑄下的錯。大皇子從前從未犯過錯事,隻因一時無心之過便外放出京實在懲罰太過,此前又已經受過杖刑,所以繼續禁足皇子殿中抄經、為太子祈福直至太子康複,便算是懲罰了。

至於鑄成大錯的二皇子,即日起禁足宮中,年後外放至建陽府,非詔不得回京。

為了保全皇長子越謙,文皇後一派放棄了皇次子。

越誠得知這個結果後,整個人呆滯許久,然後在文皇後含淚來看他時哭問:“母後,自幼你便跟我說,我是父皇的二皇子,無比尊貴,我可以隨心所欲,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可你對皇兄不是這樣說的,你說他是長子,要沉穩,做事要周全,說他不能耍性子……你把我養成這個模樣,是不是怕有朝一日我和皇兄相爭,是不是早就做好了萬一皇兄出事,便舍了我護住他的準備?”

文皇後痛苦不已,淚流滿麵:“誠兒……”

“你明明知道的!”越誠驟然吼道,“你明明知道的!皇兄根本就不是因為我才去招惹越浮鬱!他就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自己的色.欲熏心!母後你知道的!皇兄他自己也知道!可你們……你們舍了我……”

……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這手心的肉,總是更傷不起的。”越浮鬱坐在窗邊的榻上,扯了下嘴角說。

話音落下後,他又很是自然的變臉,笑意融融看向宴示秋:“好在老師隻有我一個心尖尖。”

宴示秋怕冷,這會兒坐得離炭盆更近,聽到這麽肉麻的話,他頭也不抬很是順口的哄道:“是是是,老師最疼你了。”

越浮鬱坐正了點,糾正說:“不光是最,老師隻能疼我一個。”

宴示秋聞言就挑了下眉,偏過頭去看他:“那隻怕是不行。”

沒成想宴示秋會否了他的話,越浮鬱一愣:“……老師?”

宴示秋莞爾:“我家中還有祖父祖母呢,他們最疼我這個孫兒,我也得疼他們,不然也太不是人了。”

聽到隻是祖父祖母,越浮鬱又鬆了一口氣,他想了想,然後說:“那不一樣。”

宴示秋輕歎,心想這小孩頗有點執拗。

“好,老師隻會有見昭一個學生,再不會如疼你一般疼其他人。”見越浮鬱還是虎視眈眈看著他,宴示秋又補了句,“隻疼你。”

越浮鬱立即就高興了。

……

經此之後,宮內又一次詭異的平靜下來,鮮少出什麽熱鬧事。太子越浮鬱在東宮靜養,皇長子越謙禁足抄經,文皇後則是日日前往二皇子越誠的宮殿,但據說二皇子不肯讓文皇後進門。

京城很快開始落雪,幾乎是一夜之間,漫天的雪花就將京城銀裝素裹的打扮上了。

日子一天天接近除夕,宮內再次忙碌熱鬧起來。

除夕前幾日,東宮總算傳出了消息,說是太子殿下的病有起色了,如今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又過了兩日,許是文皇後那邊太過淒風苦雨,皇上下了旨,解了大皇子的禁足。禁足雖是解了,但大皇子還是未曾出過門。

直到除夕夜宴之上,眾人才瞧見了許久未露過麵的太子和大皇子二人。

太子越浮鬱在太子太傅宴示秋的相陪下落座,穿得很是厚實,麵上是比從前更加虛弱的蒼白,眉眼間倒是沉靜了許多,仿佛是從鬼門關狠走過一遭後想明白了許多事,不複以前那般戾氣重。

至於大皇子,瞧著也像是病過一場,本就並不多言的人如今似是更加寡言沉默了。

雖然心思各異,但今晚這除夕夜宴仍然是非常熱鬧,除了皇室眾人之外,還有一些高官重臣同宴,歌舞升平,殿內暖意十足。

外麵瑞雪兆著喜慶的宮燈,柿子樹上被大膽的宮人們掛上許願的紅紙,隻盼新年事事如意。

……

夜宴結束後,宴示秋並沒有和越浮鬱一塊兒回東宮,而是急急往宮外趕,今夜是除夕,他得回家陪祖父祖母守歲。

提前備好的馬車朝宮門走著,越浮鬱也坐在馬車裏,有些悶悶不樂的拉著宴示秋:“老師當真不能帶我一起回家嗎?我也想和老師一起守歲過年,今年是我和老師認識的第一年呢……”

宴示秋抬手落到越浮鬱故意弄得蒼白的臉上,動作溫柔的掐了下,哄道:“今年當真不行,時機不太合適,你如今可是才重病好了點、剛能行動自如的太子殿下,哪能在這麽天寒地凍又是除夕之夜跑到太傅家裏去?過兩日,過兩日老師便回宮陪你過年。”

“還要過兩日?”越浮鬱卻是睜大了眼睛,仿佛宴示秋說了什麽駭人的話一般,“老師你……明日都還不回東宮嗎?”

宴示秋頓了頓,頂著越浮鬱這樣可憐巴巴的目光莫名有點說不出實話來,於是他思緒一動,提前從袖中摸出一個紅封來轉移越浮鬱的注意力。

“見昭,新年快樂。”

宴示秋彎起眉眼,看著越浮鬱的眼睛。

越浮鬱接過了紅封,在宴示秋的注視中也笑了起來。

“老師,新年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時光大法蓄力ing

這章繼續兩天內都有紅包,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