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建虜大軍從通州撤退的第二天,後續消息陸續傳來,說太子殿下統帥宣大兵,三河兵,連同精武營,追擊建虜去了。
兩天後,再有消息,說太子殿下在薊州和建虜打了一張,勝負未分,再三天後,說建虜已經從遵化長城出關,又說,蒙古人不想退兵,試圖劫掠永平府,但被太子殿下擊敗,陣斬三千人,餘者潰逃,又三天,說建虜已經徹底出關,太子殿下分派完邊關防務,正率兵返京……
也就在同一天,有一個小道消息在京中流傳,說皇上最喜愛的陳妃,流產了……
左都禦史李邦華的府邸。
李邦華1574生人,今日恰是他六十九歲的誕辰,今日下朝之後,陸續有門生到府上祝賀,但都被拒之門外。李邦華一向低調,更因為身為憲台,有監督官員之責,他時時謹慎,不和官員有過分的交往,今日府中更是根本沒有壽宴,對於前來祝壽之人,一律不予接見。
直到晚間,內閣三輔蔣德璟和四輔範景文來到,李邦華才不得不見。
蔣德璟1593年生人,範景文1587,兩人都是李邦華的東林晚輩,又是閣員,地位非是一般,晚間親自來賀,李邦華也不好不見。
於是就擺了一壺水酒,三人在花廳閑聊。
不同於去年,今年大明的財政困窘和內外的戰事,都有了不少的改善,三人心情都是輕鬆,尤其太子殿下在通州擋住了建虜的猛攻,成功守禦,不但給建虜造成了重大的損失,阻止了建虜入塞,而且還逼著建虜不得不撤軍,是為少有的大勝,消息傳來,為通州戰局擔心很久的百官群臣,都是振奮,這其中,年方五十,尚在盛年的蔣德璟尤其激動,對太子殿下的讚譽,幾乎是止不住,今日祝壽,三言兩語的客套話之後,他就將話題轉到太子身上,說到通州之戰的經過,他眼睛放光,口中稱讚,心中歎服。
範景文也是頻頻點頭。
李邦華卻隻是微微笑,並不多言。
正閑聊間,李邦華從老家帶來的老家人出現,見有客,便退下了,一會又出現,在花廳外團團轉,就好像是有什麽急事,於是李邦華起身,到廊前台階上,聽老家人說了兩句什麽,再回到桌邊時,他臉色變的非常難看。
蔣德璟和範景文見了都是驚異,蔣德璟問道:“憲台,是出什麽事情了嗎?”
李邦華輕歎一聲:“老夫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什麽?”
“京師有流言,說,建虜之所以從通州撤軍,乃是因為和太子達成了陛下不願意答應的秘密協議……”李邦華道。
“啊?”
蔣德璟和範景文都是吃驚,隨即一起站起,怒道:“怎麽可能?汙蔑,這絕對是汙蔑!”
“汙蔑肯定是汙蔑,但三人言虎,如果流言越傳越多,說不得就會影響人心。”李邦華愁容。
蔣德璟和範景文相互一看,然後一起向李邦華拱手:“憲台告辭!”轉身急急就要走。
“兩位閣老去哪?”李邦華攔住他們。
“一定是建虜奸細在後麵搞鬼,我們去順天府,令順天府徹查,一定要將奸細全部揪出來。”蔣德璟道。
李邦華搖頭:“怕是已經晚了,流言已經傳開,如果大動幹戈,鬧的雞飛狗跳,反倒有可能更加助長流言的傳播,而且和這個流言相比,京師下午忽然流傳開的一首童謠,才更加令人擔心。”
“什麽?”蔣德璟問,
李邦華輕輕吟唱道:“東邊來,帽下口,一年兩年殿上走。一個天。兩個天。掃掉嵩槁換新顏。”
聽完,蔣德璟和範景文的臉色都是變了,他們都是兩榜進士,聽完童謠,不用人解釋,就知道其中是什麽意思了。
東邊來,帽下口,當然就是東宮兩字,所謂的殿上走,肯定不是東宮殿,而是皇極殿。
一個天,兩個天,意為太子壓過天子,父子同列,崇禎年號中的崇字也做嵩,嵩槁有崇禎之意,掃掉嵩槁,豈不是要換掉今上的意思?
結合前句,就是,一年兩年,東宮太子就要上殿當皇帝了。可陛下剛三十五歲,還在盛年,不可能退位,難道是要篡位嗎?
蔣德璟和範景文想明白其中意思,臉色如何能不變?
中國曆史上,常常有人借助童謠蠱惑人心,又或者,童謠確實也常常能準確預測一些政治事件,比如東漢末年,京師長安有童謠流傳:“千裏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千裏草為董,十日卜為卓。何青青,不得生,意思是雜草長的太快了,馬上就會被收割。果然,沒過幾天,董卓就被王允和呂布誅殺。
又比如,初唐有童謠,唐三代後女主武王,唐太宗殺了不少姓武的,但卻無法阻止武則天。
再比如唐太宗自己,玄武門之變前,有人傳言,太白現於秦地,天下當屬秦王。如果當時的李建成和李元吉聽到流言之後足夠警惕,不入玄武門,或者幹脆先下手為強,未必就會有以後的唐太宗了……
本朝太祖跟隨郭子興起兵之時,也有“莫道石人一隻眼,挑開黃河天下反”。現在的闖賊,也有“十八子坐天下”。
蔣德璟和範景文都是飽讀詩書之人,自然知道童謠流言的厲害之處。
“這是要離間太子和陛下,亂我大明啊!”範景文跺腳,忍不住叫了出來。
蔣德璟眉角急跳,強自鎮定,撚著胡須說道:“陛下睿智,外冷內熱,此種拙劣的流言,必不會相信!”
李邦華默了半晌,緩緩說道:“陛下多疑……也不能不防。”
蔣德璟著急的撚著胡須,說道:“臨侯先生一直都在通州,通州戰事經過,他是最清楚的,太子殿下和建虜秘密協議,子虛烏有之事,可請他上疏!”
袁繼鹹,字季通,號臨侯。袁臨侯一直跟隨太子在通州,通州之戰的經過,以及太子有沒有和建虜秘密協議,他是最清楚的了。
“流言已經傳開,如果需要,不用我們提醒,袁臨侯自會上疏,但怕的是,隻靠幾個人的上疏,未必能完全壓住這市井間的流言。要知道,一個天,兩個天……這是大忌啊。”李邦華愁眉。
“憲台以為該如何?”蔣德璟問。
雖然是內閣輔臣,但他和範景文都是後進,李邦華崇禎元年就已經是兵部侍郎,是東林前輩,不論聲望還是見識,都為朝野所稱讚,且東林從來不以官職論大小,隻論名聲和資曆。因此在李邦華麵前,蔣德璟和範景文都不敢以閣員自居。
李邦華沉吟了幾下,說道:“其人之道還自其人之身,奸人傳播流言和童謠,我們也用童謠製之……就以當年唐玄宗誤信奸人,害死太子李英為題,我們編一首童謠,令人傳播。以警醒陛下。”
“好。”蔣德璟和範景文都點頭。
“其次,月底,就是今年最後一次經筵了,老夫正好為講官,到時老夫想辦法引出巫蠱之亂,以太子劉據被屈死為題,點醒陛下,相信以陛下的聰明,必會明白我的苦心。”
經筵,漢唐以來帝王為講論經史而特設的禦前講席,每月一次,天啟帝時荒廢,崇禎帝繼位之後,尤其遵守。
說到此,李邦華抬眼望向蔣德璟和範景文,沉沉說道:“陛下多疑,在陛下態度不明之前,我們都不可以冒然為殿下辯解,以免給陛下造成,太子有黨、聲勢已成的嫌疑,那一來,事情反而會糟!切記,切記。”
平日在朝堂,身為言官之首,左都禦史,李邦華一直都比較克製,少有發言,但今日事關太子,又對著兩個東林後進的輔臣,他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蔣德璟和範景文臉色憂慮的點頭。
……
乾清宮。
殿前的飛簷鬥拱之下,那懸掛了很久,早已經褪色發白的紅燈籠,近日換成了新的,顏色紅豔而喜慶,讓人見了,心情不免好了幾分。就好像大明現在的國運國勢一樣,已經度過了病危期,正在逐漸好轉。
大殿中。
經過十天的沉澱,崇禎帝已經從建虜退兵的最初興奮和狂喜中擺脫了出來,雖然眼角眉梢的喜悅仍在,但已經沒有最開始那麽激動了。
而這時,更多的消息傳回,也令他這個皇帝,對在京畿附近發生的這場戰爭,有了更多更清楚的了解。
通州之戰的慘烈,超過他的想象,建虜的重炮幾乎就轟塌了通州城牆,一旦城牆轟塌,戰局也許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而太子在通州的表現,令他非常欣慰和驕傲。
不過就在歡喜之中,卻也有一個不太和諧的消息傳來。
錦衣衛駱養性上了一份密奏,說京師有流言,說建虜隻所以退兵,乃是因為太子殿下和建虜達成了朝廷不願意和建虜達成的秘密協議,所以建虜不再攻擊唾手可得的通州。
作為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認為是建虜奸細在作怪,請求徹查。
崇禎帝怒了,這不止是在詆毀太子,也是在詆毀他啊,他豈能容忍?
“查!看誰在傳播謠言,查出來,朕絕不饒他!”
崇禎帝幾乎是用一種咆哮的語氣,給駱養性下了命令,一會又覺得駱養性一人未必能查清楚,於是又把東廠提督王德化也叫來,令他和駱養性一起徹查。
“你們東廠和錦衣衛是幹什麽吃的,居然任由這種謠言在京師傳播,詆毀東宮,如果查不出來,你們兩個也不必幹了,都到西山,給朕挖煤去吧!”
最後,崇禎帝更是憤怒的補充了一句。
雖然自繼位起,崇禎帝就限製了東廠和錦衣衛的權力,不過東廠和錦衣衛本身基本的職能,卻一直在運轉,這其中就包括偵測京畿民情,現在出了這麽大事,他們自然不敢怠慢,於是錦衣衛的緹騎在京師街道上大舉出現,各個酒館茶樓,也都布置有東廠密探,但發現有人在議論太子和建虜秘密協議之事,立刻就會撲上來,毫不客氣的拿下。
隻一天時間,就有數百人被捕。
隻是這般一鬧,原本不知道此中流言的百姓,也漸漸知曉了。
事情反而有點鬧大了。
蔣德璟等人聽聞了,但幹著急沒有辦法——流言中傷之策太過惡毒,除非是崇禎帝清明堅定,不為所動,反之,如果他們這些大臣迫不及待的跳出來為太子辯解,反倒是會弄巧成拙,被皇帝誤認為太子有朋黨,更驗證了那一句:“一年兩年殿上走了”。
因此,他們隻能像李邦華所說的那樣,靜觀其變,看一段時間再說。
“陛下睿智,必不會上當!”四輔範景文,對崇禎帝十分有信心。
……
這一次,王德化和駱養性頗為得力,就在太子朱慈烺帶兵返回京師的前一天,他們就查出,謠言最初是來自那些從建虜營中逃回的保定敗兵,順帶著,又拉出了原保定監軍太監,現在已經被貶到神宮監掃地的原禦馬監太監申春秀。
申春秀早就逃回京師了,不過他是一個聰明人,又在宮中十幾年,深知太子
絕不是可以詆毀的,因此他回到宮中後,安安靜靜地接受了兵敗的懲罰,對於當日在建虜營中聽到的流言,一字未提,如果不是王德化帶人找上門來,他是永遠都不會說的。
麵對東廠提督大太監的審問,申春秀撐不住,不得不說了當日在建虜營中聽到的一些話。
“奴婢以為,此乃是建虜的反間計,不可相信……”申春秀滿臉是血的補充。
王德化蹲下來,看著申春秀的血臉,陰惻惻地說道:“作為奴婢,你把你聽到的,看到的,如實上報,是你應該的責任。至於是不是建虜的詭計,陛下自有評斷,用的著你這個奴婢操心嗎?”
轉對身邊的東廠番子:“把他臉上的血洗幹淨了,給咱家帶到乾清宮!”
來到乾清宮時,王德化忽然看到,兵科給事中張縉彥急急慌慌地從殿中走了出來。
張縉彥隻是一個七品小吏,平常難得陛下親自召見,今日這是怎麽了?難道有什麽急務?
王德化心中狐疑,於是迎上去,笑眯眯地拱手:“張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