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才過,子若姑娘忽然被天降喜訊砸中了天靈,整個人都變得飄忽起來,好心情讓榮禧堂的一眾仆婦都有感受。

盡管這喜訊隻是晴空代轉,子若姑娘至始至終未能見到朝思暮想的良人,就算她處心積慮想要對王爺當麵表達感激之情,煩擾了趙大總管數回,一直未能趁願,秦子若的欣喜若狂也沒略減兩分。

這喜訊便是——王爺頗廢周折,好容易才找到江漢,已經將人請回錦陽,但王爺認為讓秦家出麵薦江漢入仕才更加穩妥。

江漢兄妹其實在年餘之前,就一直居留王府別苑,不過這事屬於要秘,秦子若當然不得而知。

因著安然有孕,江薇早去了殷家照管,子若姑娘更不知情。

總之,得聞喜訊的秦子若立即讓鄭氏送信去了秦家一處自營的商鋪,於是秦夫人就又來看望了一回女兒。

江漢順順利利地進了太醫院,在他親爹手下任了個院判,專門負責中宮脈息。

小事一樁,並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江清穀對於兒子突然入仕大是疑惑,避開閑雜人等,滿麵肅色的追問。

江漢的表現卻甚是傲驕,隻回以一句:“院使大人可是覺得在下醫術不佳,沒有資格進入太醫院?既然如此,大人何不直諫,將在下除名。”就此對江清穀不理不踩,我行我素,太醫院諸位醫官雖察知這對父子不和,但也沒誰多事打聽,誰家還沒點家務事,江清穀自打作證先帝傳位口詔,地位固然穩若磐石,誰也不會自討沒趣。

太皇太後最近被諸多煩難纏身,也沒理會江清穀之子突然入仕一事,甚至沒在意聲名遠播的“送子聖手”為何被秦家舉薦,便是江漢為“送子聖手”這事,還是衛昭有意無意時提了一句。

太皇太後關注的是吳籍,但這人滑不溜手,永昌候也算軟硬兼施了,吳籍卻使終不肯將曹大的下落實述,這位提出的條件是——他要入仕,還不能是閑職,至少也得討要個鳳陽府的同知,赫赫地方五品大員,也就比知府矮著一頭,大字都不識一筐者怎能勝任?太皇太後自然不會允準,永昌候這會兒也恨不得直接剖了吳籍的心肺,翻找出他肚子裏的秘聞。

與此同時,錦陽內城功德坊,一家名為“朝暮館”的酒肆,東家張明河也突然在十一月的某日,麵臨了他人生的又一重要抉擇。

這位張明河不是旁人,正是衛國公庶子蘇荏生母張姨娘的兄長。

倘若沒有當初高祖時候“焦月謀逆”,張明河這時也已位及伯爵,但世上沒有這麽多如果,眼下的他,靠著與衛國公蘇軼的幼時情誼,好容易才在商界立足,財富有餘,身份上卻始終位於屈末。

其實張明河自打主謀了張姨娘“爬床”案,他與衛國公的“發小”情份就一筆勾銷——當年衛國公待他有如異姓兄弟,便是對少女時代的張姨娘也是溫言細語,可惜張明河年輕浮躁急功近利,不甘為人仆役,一門心思要重獲富貴,這才一手策劃下藥,造成蘇軼“意亂情迷”,與張姨娘生米熟飯。

張明河是眼看當年大長公主心記舊部之誼,認為有空子可鑽,那時的世子夫人又賢良寬善,不是好妒之人,事情果如所料,世子夫人倒能容人,殊不防大長公主因而厭惡極了他們兄妹,蘇軼也因而生怨,妹子倒是成了姨娘,他卻被“下放”農莊成了最下等的奴役。

但這張明河也不是普通人,頗能隱忍,毫不氣餒,任勞任怨的做了幾年耕種勞務,討好得底下莊頭對他青眼有加,學了一手稼穡實務,兼著他又是八麵玲瓏的性情,居然默默籠絡了一批管事,甚至當地鄉紳也把他看作能人。

後來,國有大赦,兼著張姨娘產下庶子,老國公蘇庭大約是見張明河真有幾分本事,竟為他脫籍,並給了他本金自營商務。

但世人大多以為是蘇軼因為張姨娘之故,有心提攜“愛妾”兄長。

實際上張明河能憑著並不充沛的本金,成為京都“小富”,衛國公府並沒有過多提攜。

但世人自會認為是因為蘇軼的賞識。

張明河其實早生懊悔,那時倘若思謀得更為周全,而未行惹蘇軼反感之事,他的成就還不僅眼下。

這人也頗為自覺,這些年間,就算與張姨娘來往,也是依循俗法,從不以衛國公府“姻親”自居,他深知妹子打小也算被大長公主“嬌養”,眼高於頂,性情跋扈,往常多有勸解,警告張姨娘認清身份,切莫挑釁正室,但他對二郎蘇荏甚是大方,從不在意錢銀,還算是個慈祥的“舅舅”。

朝暮館是他開辦的第一家酒肆,經營多年,也算有些名氣。

他也習慣了在朝暮館“坐班”,處理商務,後院專備他日常“辦公”的廳房。

張明河這時長子也已娶妻生子,一些普通事務他有所放權,這日,長子在朝暮館理帳,他覺得吵嚷,自己個兒尋了間空閑的雅室躺臥小憩。

這處也算僻靜,相鄰隻有一間雅室,窗外種植著一圈寒梅,未到花期,鮮少有客人屬意無景可賞的“旮旯”。

但也有例外,就有那麽些人慣常了某間雅室,管它景致如何,隻圖自在。

今日就是如此。

迷迷糊糊中,張明河被隔壁一間雅室兩個半醉的客人越漸拔高的談話聲吵醒。

“我勸兄台還是莫要輕信卓尚書,那就是個小人,他原是金黨,眼見金榕中難保,投誠衛國公,討好楚王府,這時又攀附上了秦家,說見風使舵都是輕的。”

“趨利附勢本是人知常情。”

“那也得有識務之能,卓尚書當年怎麽討好楚王府?卓夫人論年紀,與國公夫人相差無幾,雖有尊卑之別,可她對楚王妃也太過奴顏卑微!再看她如今,竟然去討好區區一個禦史之妻,甚至對臭名彰著的秦氏七娘還有維護之辭,實在丟盡了外命婦的臉。”

“衛國公府既被聖上忌憚,楚王府也落不著好,楚王在先帝時何等受重,眼下,不也與賦閑無異?這回被詔回京,應是再無赴藩可能。”

“那是兄台短見!別看楚王眼下不問政務,多少士子、翰林都折服於他,影響力足見一斑,更別說顯王還掌在五軍都督印。”

“賢弟也太激進,楚王才名全在天家,他有這般聲譽也是多得先帝賞識,但眼下,已是昨日黃花。”

“咣當”一聲脆響,是瓷杯墜地。

“吱呀”“砰”的兩聲,是門扇開合。

又是一聲嘟囔:“不時識務,愚不可及。”

張明河半撐著身子,不由感慨,這些文人,鬧翻臉前還在“兄台”“賢弟”,爭論的卻都是一些廢話,這世上本就“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誰要追隨誰但憑自由,哪裏需要說服彼此。

就說眼下,楚王再怎麽被天子冷落,也不是普通人能討好得了的,至少因著五分醉意就不忌諱言談這兩人,無論哪個都不會被楚王放在眼裏。

他正又昏昏欲睡,不防再被“吱呀”一聲門響幹擾,張明河心下頓生警惕——朝暮閣也開了十餘年,這些門扇雖經維護,到底已經老化,看來需要徹底更換才好,隔壁開門閉門,竟如就在耳邊。

還沒睜眼,就聽一管粗礦的嗓門:“我說老哥,想不到你真有這般閑情,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午睡的雅意。”

午睡算雅事?不是日常所需麽?張明河不消睜眼,也知來者何人。

能說出這番不倫不類的話,舍利大舅其誰?

——利大舅,就是利姥姥的養子,衛國公府二夫人利氏名義上的兄長。

這位雖說從沒被衛國公府承認為正經親戚,卻甚喜舉著衛國公姻親的旗號耀武揚威,真正的名門勳貴也不會搭理他,但有些地痞無賴還是樂於討好,張明河多年之前就被利大舅糾葛上了,兩人各取所需,也搭檔著做了不少生意,但究根結底,張明河還算自力更生,利大舅純粹就是“歪門邪道”。

說來也好笑,張姨娘與利氏在衛國公府“勢同水火”,兩者兄長卻是攜手獲利,實為“狼狽”。

張明河懶懶撐起半打身子,沒有糾正利大舅的“見識淺陋”,隻問道:“到底什麽時候,大隆國泰民安,我怎麽就連午睡的雅意都該被剝奪了?”

他才一睜眼,就看清利大舅的一身行頭,頓時睡意全無。

其實也不算稀罕了,但張明河表示還是不能適應。

因為利大舅周身行頭顯然就是表明“腰纏萬貫”四字。

穿著的倒是身月白長袍,從領口到袖裾,金線密繡著團花,縱使這間雅室正午背光,也顯光華爍目,脖子上掛著條一指寬的金項圈,正中是如意金鎖,還嵌著碩大的紅寶,腰上一圈金玉,長短各異,雕樣不一,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就是個活動的珠寶櫃台,哪能料到這位專靠蓄養美伎為正業。

話說眼下風月行業都是些雅人,利大舅的確獨樹一幟。

張明河被金光燦爛的利大舅刺激得睡意全無,一個魚躍起來,推開窗子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略微消散了胸腔裏突然被金子堵死的憋屈感覺,到底不敢稍離通風之處,指了指靠窗設放的圈椅,示意請坐。

當利大舅一撩袍子,張明河眼見月白金繡底下那條紅豔豔的褲子,又再深吸了口氣。

利大舅才一開口:“你還做夢呢,這時我們已在生死一線,搞得不好就要香消玉殞,老哥,我這回可是你的再生父母……”

張明河瞪目結舌——哥們,你能不這麽文縐縐的說話麽?

“我跟你說,這回咱們若能把握恩寵,徹底鹹魚翻身!”

張明河覺得自己再怎麽吸氣都是徒勞。

利大舅且以為張東家這表情是興奮不已心潮澎湃,自顧自地說道:“左相府的人找上了我,隻要我們搞死了一個庶民,將來不怕不能封候封爵,別人說這話我還不敢輕信,陳相是誰?是皇帝的外祖父,實際上不就是皇帝的意思?別說搞死一個庶民,就算讓咱們放火燒了這京都,也是聖令,這可是手到擒來的事,那話怎麽說的,百利無一害,萬沒有虧本的道理!”

張明河再顧不得風度,想到他剛剛才聽了一把壁角,知道這雅室隔音不行,尋常也就罷了,經不得利大舅這一連串的虎吼,上前就是一把捂了利大舅的嘴,把他拖到安全之處細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