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旖景也許會忘記從前人事,忘記自己,唯有虞渢會一直在她的記憶。

從大隆到西梁,途中有那麽幾日她的確神思昏聵,呆滯癡傻,不知身置何處,不知自己是誰,腦子裏混混沌沌一片空茫,可即使在那幾日,她的夢境裏也有那個人,那雙眼睛,總是溫柔清澈的注視,驅散纏繞著她的迷癉。

她清楚的知道他是誰,清楚記得他們曾經許諾要執手攜老,所以她很快地清醒了。

自從被擄,旖景一直被苗石陌的“三日醒”控製,要麽昏睡,當醒來時也是渾渾噩噩時多,她手足疲軟,喉嚨幹痛,不能行動不能說話也不能思考。

迷藥讓她沒有冷靜下來籌謀計較的時機。

幸運的是她出現了神思恍惚的症狀,並且很快清醒,但她一直在偽裝,因為她發現虞灝西的焦灼,再不敢對她使用迷藥。

起初,她也想過逃脫,可是很快發現虞灝西並沒有因為她的“癡呆”就麻痹大意,反而越發警惕,她不敢孤注一擲,因為若是不能成功,將來也許再也沒有機會,另外她不知夏柯身在何處,倘若不能救她一起逃脫,夏柯一定會被那妖孽遷怒,旖景再不能容許身邊人為了她而喪命。

她隻能以“癡呆”為麵具,擺脫不斷用迷藥造成的渾渾噩噩,爭取時間冷靜思考,該用什麽辦法脫身,回到大隆,回到她的愛人身邊。

那段時間虞灝西常常陪在車與裏,幾乎寸步不離。

有時候他閉目養神時,她看著他安靜下來並不顯得妖豔或者猙獰的眉目,似乎毫無威脅,手已經摸上了發上的利簪,她想也許可以趁著他毫無防備的時候將他殺死,如此一了百了,可是終究是一手冷汗的放棄。

就算殺死他,外頭的人一定不會放過自己,白白連累夏柯不說,她也再沒有機會見到虞渢,她不想就這麽放棄,她如此想念他,如此憧憬著與他執手,一直到發白齒搖,把人生應該做的事一一完成,他們好不容易結束了那些仇恨怨憤,渡過遠慶十年元宵這個劫數,原本應該展開新生,他們還有許多想要一起完成的事,不該終結於此。

她想起他曾經的叮囑,無論任何境地,定要安好,千萬不能放棄生命。

旖景,你之安好,才是我之最重,他曾經說過。

冷靜,一定要冷靜。

所以她深長的呼息,壓抑著怨恨與憤怒,壓抑著悲痛與傷感,開始分析自己麵臨的險惡艱難。

她想到虞灝西的所作所為,一度十分絕望。

虞灝西是什麽人,老謀深算,並且多疑狡詐,他想要太子死於非命用以摧毀孔氏,讓她死於萬念俱灰,他做到了;並且他還將宛妃當年的冤屈公諸於世,逼得天子決斷,造成孔氏家破人亡、身敗名裂,他做到了;他甚至因為天子曾經包庇孔氏,置江山大位不顧,攪得天下大亂,以致天子悔恨不已,卻不得不為他收拾殘局,而他,安全脫身,旖景毫不懷疑虞灝西將來會繼承西梁王位,一展抱負。

一切盡在他的算計,他想要做成的事,的確一件不會放過。

要在這樣一個人麵前周旋,以期全身而退,想想都膽顫心驚。

她沒有半分把握。

她甚至認為自己對虞灝西全無了解,她隻知道他的那一世是善於隱忍,精於謀算,冷心無情,手段狠辣,所以她以為他對她的執念不過是一時,終究會因為權位而淡忘,可是眼下落到這般境地,隻能證明她了解的那些不過隻是他的表麵。

這個人的複雜與瘋狂,已經遠遠出乎她的意料。

他將自己擄去西梁,也許就是要讓她屈服,才能彌補他的不甘。

委身於他?騙取他的信任,然後再侍機逃脫?

不,她做不到,倘若失了清白,就是對虞渢的背棄,還有什麽顏麵與他再見,倘若如此,還不如靜靜悄悄地死亡,至少幹淨,決不能容忍他們的愛情染上難以抹滅的汙垢。

旖景在想,虞灝西會不會對她用強,徹底地毀滅她,這樣他才能心甘,一血前恥。

倘若如此,她就沒有半點機會,到時也就隻能拚個魚死網破,拖著他一起去地獄。

可是但凡有一線希望,她也不想放棄,必須爭取。

旖景想起濯纓園案發,虞灝西在建昌府當眾公布孔皇後當年殺害生母宛妃,離國遠走西梁,她對妖孽這般破釜沉舟的舉動甚是不解,虞渢卻分析出來妖孽應是察知聖上早明真相,卻一直隱而不發包庇孔氏。

“我原本以為三皇子隻為權位與仇怨,如今想來,倒是片麵了,他雖懷抱負又極自傲,並不將眼光局限權位,他有他的堅持,心誌沉定,聖上眼光原本不差,這位的確是眼下大隆最為合適的君帝人選,可惜三皇子雖說多謀善策,卻又谘肆不羈,性格造就他不會一直忍辱,聖上無意間讓他洞悉真相,注定要失望。”虞渢當時是這麽說,似乎帶著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旖景隻希望虞灝西果然傲骨錚錚,即使心有不甘將她擄走,用意是在有朝一日讓她萬念俱灰心甘情願地屈服,而不會用諸如強迫這樣的下作手段。

隻有這樣,她才有與他周旋,爭取全身而退的機會。

冷靜下來之後,旖景有些懊惱當初遭逢大變,自己將悲憤與怨恨呈於麵上,她一點也不了解對手,卻將自己的情緒坦然布公。

但若再來一回,旖景認為自己的確無法做到親眼目睹秋月慘死而無動於衷,眼睜睜地看著夏柯也死在眼前,還能收斂情緒與虞灝西虛以委蛇。

不得不說,旖景那十餘日“癡呆”的偽裝還是有所收獲,一方麵讓她看到虞灝西急怒之下再不敢對她用藥,似乎說明她在那人心中的確有一席之地,他的強擄並非隻是為了報複,至少他還擔心她的康健,並不想廢盡心思得的隻是個癡呆病人回去折磨;另一方麵,對手多少還是有些疏忽大意,比如在她麵前斥責苗石陌,讓旖景無意之間聽見了“三日醒”也許會造成失憶的症狀。

她心思一動,一個想法油然而生。

想要蒙蔽對手極不容易,虞灝西顯然對她的脾性了若指掌,她若是太快屈服,勢必不會讓他信任,但如果她是個失憶之人,故而性情大變,表現出恰到好處的妥協,才有機會讓他放鬆戒備,西梁有安瑾,有衛冉兄妹,還有杜宇娘,以及虞渢這兩年間安插的暗人,隻要她找到與外界聯絡的機會,就有脫身的可能。

幸運的是她當真癡呆那兩日,對虞顥西與生俱來的排斥與抵觸還是下意識地表現了出來,就算失憶,對他慢慢接受,卻不會在短時之內動情以致委身似乎也是情理當中。

想要與他周旋,就必須對他有所了解,如果自己失憶,也可以故作懵懂地與他攀談,洞悉他的想法。

要把自己隱藏起來,敵明我暗,才有獲勝的機會。

旖景就這麽表麵“癡呆”心頭雪亮,開始冷靜籌謀。

一直偽裝成呆傻是行不通的,難度雖說小些,可虞顥西怎會讓一個癡呆女人與外界接觸?根本達不到目的不說,說不定還會耗盡他的耐性,被丟在禁苑裏自生自滅那就作繭自縛了,所以當進入西梁國境,如釋重負的大君殿下放下心來,減緩了行程,在他的嗬護備至下,旖景也漸漸恢複了神智。

她感覺到對手也不甘讓她失憶,似乎希望她有朝一日徹底好轉,相處之時,著力於讓她恢複曾經擅長的四藝,旖景衡量了一番,她並沒有接觸過失憶患者,不知會不會出現才學仍在隻忘人事的情況,但倘若扮成一無所知,很有可能露出馬腳,虛虛實實才對自己的偽裝最為有利,因此在虞灝西孜孜不倦的提醒下,旖景終於又恢複了一些記憶。

她讓自己“慢慢好轉”。

回到大京,果然就被丟進了禁苑,並且對手開始了試探。

旖景不敢有任何放鬆,任一言行無不經過斟酌衡量,比如那回對手帶她去看夏柯,當見夏柯滿身傷痕的慘狀,旖景立即洞悉這是對手的拭探,心裏雖咬牙切齒,卻飛快地以驚懼應對,一個弱質女子,當見血淋淋的一個人,害怕回避應當是本能的反應。當虞灝西直言不諱說明夏柯的身份,旖景微有遲疑,失憶的她不該再對夏柯有任何關切,但倘若置之不顧也許太過明顯,反而讓對手生疑,再者她實在不忍讓夏柯受苦,故而,她為夏柯求情,一口承認自己記得夏柯,果然就讓那妖孽遲疑起來,拿不準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與狡詐多疑的虞灝西過招,旖景的精神無時無刻不在緊繃狀態,便連晚上睡覺都不敢太沉,生怕被身邊侍女聽見她的囈語,這麽下來,精神自然不佳,胃口更是寡淡,這倒不是她在偽裝。

自從正月被擄,一路奔波周折,情緒波動,有時悲憤填膺,又必須冷靜思考,旖景沒有發現自己身體的變化,甚至沒有在意已經晚了許多時日的月信,也就是被困禁苑,日子算是安定下來,又因為漸生惡心之感,她這才恍醒。

白衣侍女們侍候旖景時日尚短,自然不知她的月信情況,那個盤兒以前並沒有貼身照顧女主人的經驗,也疏忽了這事,竟然除了旖景自己,沒人察覺她有了身孕。

旖景很焦急,她還不敢肯定自己在虞灝西心裏的地位,萬一那人得知事實後惱羞成怒,給她一碗落胎藥,她也無可奈何。

可她知道這事終究是瞞不住,所以那段時間她常常“自傷身世”,頻頻詢問盤兒自己究竟是誰,以及與大君的關係,不全然是在偽裝,是她以為虞灝西會落實她“曾為侍妾”的身份,將來身孕一事被揭穿,才可能有所轉寰。

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旖景一籌莫展,心裏的憂懼與日俱增。

偏偏那一晚妖孽也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突然發作,旖景甚至以為自己再不能偽裝,種種努力付諸東流,便是如此,她也不容虞灝西侵犯她的清白,憤怒與絕望之下,隻覺腹中絞痛,那一瞬間她以為她要失去孩子了,萬念俱灰之下終於昏厥。

可是醒來後,情勢又有變化,虞灝西似乎並不是意她腹中胎兒,這讓旖景又看到了希望。

不得不說,那人表現出來的妥協與關切是讓旖景如釋重負的,至少她還能保全與虞渢的孩子,至少這回又算蒙混了過去。

孩子雖然來得不是時候,可是卻帶給她幸運,那一晚虞灝西滿是愧疚的落荒而逃後,旖景撫著自己的小腹也是悲喜交集。

接下來的事情越發出乎她的意料,她沒有想到虞灝西會直言不諱地告訴她真相,沒有欺瞞。

“你為何告訴我這些,難道就不擔心我恨你,一生一世都不肯原諒?”旖景對虞灝西的心思把握不定,她有意拭探,再說她若不問個仔細,似乎也不符合失憶之人的心態。

“五妹妹,你對我的抵觸是與生俱來,就算我不告訴你真相,你的心也不會為我敞開,我若是欺瞞你,我自己也會看不起我自己,五妹妹,我以誠相待,才有可能讓你有朝一日放下從前,接受我的心意,我就是這麽想的,就算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也會竭盡所能。”他是這麽說的。

旖景沉默了,獨外之時,她搖頭苦笑,這真是一段孽緣,但結果是注定的,她永不可能移情,再一次辜負愛人,而她與虞灝西之間,不說前世種種,也永遠隔著五表姐與秋月的死,無論他怎麽執著,她都不可能接受。

最多就是,恩怨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