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碧空無雲,唯有一輪驕陽炙烈。

祟正坊內,有如遊龍的車駕排滿長街,險些延續至朱雀大街,已經接近午時,衛國公府門前依然甚為擁堵,委實是賓客盈門,應接不睱,一些錦衣貴族騎在馬上隨著人流緩緩地往前挪動,盡管被熾熱的陽光蒸得滿身濕汗,臉上卻不敢有半分不耐。

忽聞坊前又是一陣**,內侍尖細的嗓音刺穿了嘈雜——借道!眾人回避!

眾人回望,便見那拔地倚天、威風赫赫的白玉石牌坊前,身著烏衣大袖長袍,發帶烏紗高冠的白麵內監一馬當先,身後跟著兩列杏衣內侍,數輛禮車。

“是宮裏的賀禮到了。”

錦衣貴族一見這情形,連忙下馬驅車,避出了一條暢通無阻的大道。

國公府負責迎客唱禮的管事,早遣人層層通報入內,當那金鞍彩馬及到門前,衛國公與蘇軻兩兄弟早已候在那裏。

那內監也不敢拿大,翻身下馬之時,已經祭上了滿麵殷切,上前一禮:“小人奉聖命與太後娘娘、皇後娘娘懿旨,恭賀上元大長公主高壽。”

衛國公忙迎了內監入府,請坐正堂奉茶。

遠瑛堂裏,大長公主聞訊,隻好讓諸位貴婦稍候,領著諸位小娘子與利氏前往前院正堂。

待要行跪禮領恩,卻被那內監連忙扶住:“上元大長公主快快免禮,聖上有諭,今日是姑母高壽,朕為晚輩,理應恭賀姑母鬆鶴長春、天倫永享。”

大長公主領了聖恩,免行跪禮,可以衛國公為首,諸位內宅夫人、小郎君與閨閣千金依然行了叩首禮,那內監含笑代聖上、太後與皇後受了禮,自己卻上前至大長公主身前跪倒,恭恭敬敬地叩首:“小的恭祝大長公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大長公主忙喊免禮,宋嬤嬤緊跟著捧上了兩封銀元寶,以作打賞。

那內監才去,大長公主剛回遠瑛堂,卻又有稟報入內,說太子與諸位皇子駕臨賀壽。

聖寵如斯,就連一貫高傲的甄夫人與皇後之母孔夫人也不免有些心驚,不敢多坐,均起身致禮,由國公夫人黃氏帶往宴廳安席。

三娘一聽三皇子駕臨,頓時麵生嫣紅,眼波蕩漾。

可大長公主卻讓幾位小娘子回避,由利氏領著待客。

三娘隻得依依不舍地離了遠瑛堂,三步一回頭,滿眼幽怨。

利氏早在遠瑛堂內坐得有些不耐煩——她並非名門出身,當麵對那些如假包換的貴婦,總有些無法避免的自卑,雖說極為渴望得到她們的認可,卻無奈難以插足,那些個八麵玲瓏、長袖善舞,是她怎麽努力也學不會的。

因此,一出遠瑛堂,利氏隻讓小娘子們招待那些三五成群,或是閑坐聊天、或是在庭院裏信步的貴女們,自找了個清靜地躲懶。

旖景一路上與董音攜手,好奇地詢問著她在湖廣的見聞,與千裏跋涉途中的經曆,還有六娘,她本就不擅交際,可今日這情形,又不能如往常般找個地方圖一時清靜,所幸的是這段時日與旖景相處甚洽,幹脆也就跟緊了她,聽阿音說得有趣,也時不時地插嘴,當然,言辭依然簡短幹脆。

甄茉見蘇家姐妹倆待這個半路殺出的董音親密無間,心內便很是沉重,可臉上的笑意卻半分不減,熱情似火:“阿音自幼就在湖廣長大?這是第一次回京吧?”

董音微微頷首:“正是呢,方才入京三日。”

旖景便笑道:“我時常聽祖母提起阿音呢,那時董大人尚未外放,董老夫人常來陪祖母說話,都帶著阿音姐姐,祖母說你自幼就乖巧得很,後來去了湖廣,祖母甚為惦念,這下可好了,董大人歸京,姐姐以後可要常來玩兒。”

甄茉也十分殷勤:“也別忘了我,阿音才入京都,想來陌生得很,我卻是識得些閨中好友,都是極好相處的,這一年四季,每逢節慶,大家總有機會辦個茶會詩會,在一起熱鬧熱鬧,有了阿音加入,跟我們說那些湖廣趣事,大家必然都歡喜得很。”

旖景微微側眸,巧見一抹豔陽,映在甄茉的眉目間,熱情十分,不見半分陰沉,也是莞爾一笑:“阿茉姐姐最是爽朗直率,阿音能得她的照顧,可真是幸運,連我都羨慕不已。”

甄茉便去擰旖景的腰:“阿景這可是吃醋了?難道我待你還不夠好?倒是你自己懶,下了十次帖子,也就隻理我個三五回,這會子又來眼紅,拿話損我。”

旖景靈巧的躲開,纏著甄茉一陣討饒:“我年齡小,祖母往常也不放心我出門兒,再說家裏還設著學堂呢,好幾次與姐姐的邀請都衝撞了,並非有意怠慢,姐姐莫怪。”

“這時節天炎,不適合去野遊,待入了秋,我正有意邀上幾個談得來的好友,去靈山賞紅葉,阿音不知,靈山有座霞浦苑,雖說是商賈建來牟利的宅子,裏頭卻是亭台層層,泉流淙淙,幽靜宜人,京中不少貴族都愛去那裏遊玩,等紅葉浪漫時候,咱們也去賃上一日,好好熱鬧一番,豈不有趣?”甄茉似乎興致盎然。

靈山位於京都西郊,遍植黃櫨,每當秋季便是紅葉燃燃,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客、貴族紈絝,有商賈便尋機於靈山置地建宅,專門提供給遊客賞玩,或者整體租賃,或者收取門資,機變靈活。

董音對京都陌生,卻也聽說過靈山的景致,當下便很是向往。

旖景也表露出十足的熱情:“我可當了真,數著日子等紅葉之季,姐姐到時可別忘了我。”

卻在垂眸之時,眼中有複雜的神情一晃而過。

前世時,她並沒有赴靈山之邀,故而當那悚人聽聞的慘事發生,旖景也不過就是與姐妹們討論了幾句,為當年並不怎麽親密熟悉的董音歎息幾聲,並沒有上心,更不曾懷疑是甄茉深藏禍心,有誰能想到,一個閨閣女子,竟然有如斯狠毒的心腸!

當年,董大人回京,不過多久,就入了中書省任三品參議。

當時,長姐與三皇子親事已定,在府內待嫁,長兄的親事也提上了議程,依據祖母今日的態度,想來是在董音與甄茉兩人間猶豫。

偏偏就在那時,董音赴了甄茉之邀,卻在霞浦苑出了意外。

大長公主聞訊,也是惋惜不已,旖景記得當年與董音十分要好的長姐也痛哭了幾場,甄茉還特意上門勸慰過長姐,自責不已,說怎麽也沒想到會出那樣的意外……

如今想來,長兄雖欣賞甄茉之才華、性情,當時卻未必對她就心懷愛慕,如果祖母有意董音,長兄應當也不會反對,如果不是董音出了意外,甄茉與長兄的姻緣未必就沒有周折。

思緒忽然紛雜,讓旖景疑慮重重,卻為了不讓旁人察覺,隻得摁捺。

一行人說說笑笑,往鏡池行去。

今日的生辰宴,設在了鏡池邊上的芳儀堂,故而貴婦貴女們,這時大多都在池邊水榭、亭閣、花蔭裏閑話。

遠遠地,旖景就瞧見一處紅亭,圍坐著十餘名貴女,依稀認得其中有江月、黃氏五娘、六娘,還有鎮國公府的謝氏姐妹。

“阿音,那亭子裏有我外祖家的幾位表姐,莫如我引薦你們認識。”旖景笑道。

董音當然承情,連聲稱謝。

四人便往亭子行去,當漸近之時,才感覺到裏頭氣氛有些微妙。

忽見謝三娘從美人靠上站了起來,因是背對,不見她的神情,不過聽她語帶哽咽:“你們休得胡說,我並沒有……”

“我們胡說?真是好笑。”一個少女搖著紈扇,眼角斜飛,旖景認得她,是相府的金氏六娘:“我們可都親耳聽聞,謝三娘你與楚王世子定了親,這才真心實意地與你道賀……否則你一個庶女,若非是將來的世子妃,又怎麽有資格與我們坐在一處呢?”說完,又笑著加了一句:“想不到你還不知好歹,反而誣蔑我們胡說。”

謝三娘頓時雙目泛紅,她雖說早知外頭謠言四起,卻不防被人當麵提出,又驚又怒,便口不擇言:“誰與那短命鬼定了親……”

旖景銀牙一咬,目光忽然淩厲,恨不得將謝三娘的背上穿出兩個洞來,緊緊捏著手裏的扇柄,方才忍住,卻有人忍不住。

六娘大步上前,冷冷一喝:“住口!”

謝三娘一驚,轉身看著滿麵肅然的六娘,想了半天,才記得是衛國公府的小娘子。

那謝四娘本來還坐壁上觀,巴不得那謠言越傳越廣,這時見庶姐受斥,麵上也有些暗惱,雖說她與庶姐談不上親密,甚至還有些芥蒂,可同為鎮國公府的女兒,庶姐受斥,也是掃了她的顏麵。

於是冷冷地看了六娘一眼:“蘇六娘,我們可是貴府的客人,你這樣可是失禮於人。”

六娘挑了挑眉:“我聽聞有人竟然敢詛咒皇室宗親,方才出言喝止,怎算失禮?”

謝三娘更是心急:“我不是存心詛咒,實在是世子他……我與他並無幹係,不過是他自作多情,四處散布流言,引得旁人誤會,毀我閨譽,方才……”

“你有證據?”六娘滿麵冰霜,恨恨地盯著謝三娘。

“若不是世子之故,這流言蜚語又從何而來?”為了不青春守寡,謝三娘也是豁出去了,一定要為自己正名。

“笑話,沙汀客高風亮節,連聖上都讚他一句才德兼備,又豈會行此荒謬之事。”六娘緊盯著謝三娘,她今日在遠瑛堂時,就忍得艱難,這時自然一吐而快:“爾才疏學淺,眼光短淺,哪裏值得沙汀客動情。”

這話一出,一眾貴女都笑了出聲,黃江月掃了一眼謝氏姐妹,起身迎向旖景:“阿景,可算盼得你過來了,快別理這些有的沒的,過來與我們坐。”

旖景還沒有表態呢,不想謝四娘就衝她發難:“阿景,六娘如此待客,你這個當姐姐的難道不給我們一個說法?還是衛國公府仗著是皇親國戚,就不將我們鎮國公府看在眼裏?”

謝四娘原本對虞洲有些少女情懷,再兼小謝氏從前也有這層意思,她本心懷期待,無奈母親卻告訴她,鎮國將軍不會允許這門婚事,讓她死了心,原因就是,麵前這個蘇氏五娘。故而她見旖景不作理會,方才存心刁難,當然,也有把這事兒鬧得眾人皆知的算計。

黃江月一見謝四娘竟然衝旖景發難,小臉一沉,就要為閨中知己打抱不平,卻被旖景拉了一把,隻聽她說:“謝四姐姐莫惱,六妹妹她年齡小,又是個直性子,最是不喜背後議論是非,這才當麵直言,卻沒有想到這些話會讓謝三姐姐難堪。”

這話一出,謝三娘更是麵紅耳赤。

大家閨秀,最忌諱的就是在背後議人事非,觸犯的是女德禮教,倒是像六娘這樣直言快語,反而隻不過略顯魯莽,算不得違禮違德,

謝四娘見旖景不服軟,反而出言相譏,頓時怒火中燒:“你這話,反而是在指責我鎮國公府的女兒無德?”

卻聽一聲嗤笑:“謝四好威風,動不動就把家裏爵位掛在嘴上,打量著這亭子裏還有誰不知道你出自鎮國公府不成?”

說話的女子,身著朱紗金鳳錦衣,個子高挑,鳳目桃腮,兩道頗為濃密的烏眉,張揚入鬢,這時正一臉的譏誚,斜睨著謝氏姐妹。

謝四娘的氣勢頓時一消,威名遠揚的康王之女平樂郡主,她可是得罪不起的。

旖景莞爾一笑:“謝四姐姐,剛才我們可是親耳所聞,謝三姐姐詛咒世子在先,誹謗世子在後,六妹妹她方才阻止了謝三姐姐,雖說話直了些,用意卻是好的,想來姐姐為鎮國公府千金,必是知道這對宗親不敬可是大罪。”

謝四娘的臉色更加蒼白。

旖景又道:“不過謝三姐姐有句話卻說得對,她並沒有與楚王世子定親。”

謝三娘在一旁已經就要落淚了,聽了這話,一雙淚眼驚異地看向旖景,不明白她究竟是什麽用意,謝四娘卻急了,心道姑母與母親一再叮囑,要將這謠言四散開來,眾口一辭之下,才好讓庶姐不得不接受這門親事,於是連忙冷笑道:“阿景你不過一個外人,又怎麽知道楚王府與我鎮國公府的家事。”

“哦?”旖景一搖團扇:“如此說來,貴府三娘果真與楚王世子定了親?”

謝四娘一怔,頓時大為懊惱,這門親事眼下八字還沒一撇,她哪裏敢當場承認,再說若是信口開河,三娘豈不是回過味來,知道這謠言的來處?

旖景卻並不等她回答:“這就奇怪了,早先老王妃當著祖母的麵兒,還想著給謝三姐姐做媒呢,若是三姐姐與楚王世子果真定了親,老王妃又怎麽會……”

也不將話說完,隻看著謝四娘笑。

一眾貴女甚是驚奇,剛才說謝三娘不知好歹的金六娘忍不住問道:“當真?這麽說來那些話果然是空穴來風?老王妃又是想給誰做媒?”

謝氏姐妹大急,還好旖景也不會牽連進自家長兄,連忙說道:“老王妃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罷了,她老人家真心喜歡三娘的性情,一直讚不絕口,許是因為如此,才教人誤會罷了。”

平樂郡主卻說:“謝四,你倒是說說,謝三究竟有沒有與虞渢定親?”

少女們一時目光炯炯,俱都看向謝四娘。

謝四娘隻恨不得尋條地縫遁走,隻得分辨道:“這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我一個閨閣女兒哪裏知道。”

平樂郡主大笑:“我就說嘛,虞渢那小子才高八鬥,風度翩翩,雖說身子弱些,卻還不至於娶個無才無貌又是庶女的世子妃,這謠言也不知如何而來,倒教人誤會了他是自作多情。”說完不無諷刺地看了謝三娘一眼:“誰在自作多情還說不準呢,楚王世子妃可不是誰都能奢望的。”

旖景也不再理會謝氏姐妹,笑著說道:“已近午正,宴廳必是準備得差不多了,諸位娘子不如去芳儀堂。”

謝三娘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徹底淪為了笑柄,雖說如此一來,那些謠言或可消散,但於她的名聲卻並無好處,又是焦急又是懊惱,一路上暗自抹淚,自然又招到了不少鄙視的目光。

果然是個上不得台麵的庶女,在大長公主生辰宴上,作出這般淌眼抹淚的沮喪模樣,委實荒謬,鎮國府也不知怎麽想的,讓一個庶女來丟人現眼。

唯有甄茉悄悄打趣六娘:“你這丫頭,往日少言寡語的,今兒個倒是厲害,不過當麵說那謝三娘才疏學淺,眼光短淺,也太魯莽了些,要說謝三娘也有可憐之處,她一個庶女,又兼著那些流言蜚語,也難怪焦急。”

旖景心中冷笑,卻不答腔。

六娘卻不以為意:“清者自清,若她不甘閨譽所損,大可據實明言,倒還讓人佩服,何必中傷無辜之人,她雖可憐,難道沙汀客就不是受害者?”

甄茉一怔,不由莞爾:“六娘倒是有些俠士風骨,不愧是將門之後,不過,你怎麽一口一個沙汀客,楚王世子不是該你一聲表哥嗎?”

六娘眼波一橫:“表哥不知凡多,沙汀客卻唯有一人。”

這下連旖景都笑了起來,挽了六娘的手臂,卻對一旁滿頭霧水甚是好奇的董音解釋:“六妹妹最是欽佩沙汀客的才華,今日見有人詛咒誣蔑他,方才忍不住仗義直言。”

六娘想到今天旖景在一旁的鼎力支持,三兩句就為沙汀客正了名,讓謝氏姐妹啞口無語,竟然破天荒地衝旖景一笑:“五姐姐也是我欽佩之人,與沙汀客不分伯仲。”

倒說得旖景一怔,隨即喜上心頭,肅顏一福:“能得六妹妹‘欽佩’兩字,委實不易。”

逗得董音也是抿唇莞爾,隻覺得衛國公府這兩姐妹實在有趣,心裏的親密感又增進了不少,不知不覺竟也挽了旖景的手臂,三人同行,看上去十分合諧。

卻沒人留意,稍稍落後的甄茉笑顏一僵,陰晦的目光就停留在董音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