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元宵夜,死寂陰沉,天地間壓著厚重的積雪,風聲淩厲一如當初。
仿佛什麽都沒改變。
所以原本以為到這一日因為已經顛覆世事、繞開險惡而不會惶惑、不會緊張的旖景依然感覺到胸口有如被一隻無形的手掌緊緊扼逼,莫名的窒息感一直如影隨形。
從清晨醒來,一直到夜幕初降,她不止一次的嘲笑自己這般驚慌失措,明明已經和那時不一樣了,為何還會暗暗在意早該忘卻的噩夢?卻沒有辦法靜下心來細細思量,而是逃避般的把這種極其惶惑的感覺歸結於一如當初的天氣。
能改變的永遠都隻是人事,可天晴雪雨是不會因為再來一回有任何不同,再正常不過的事,她何必這般在意?在自己心中強加上如此不祥的預感。
一直到晚膳時,旖景忽然聽見老王妃長歎一聲。
“自從十一月來,景丫頭倒是瘦了一圈兒,祖母知道你為辰丫頭擔著心。”
旖景方才恍恍惚惚地明白過來,她究竟在擔心什麽。
處心積慮地一路過來,忙著扭轉命運,清除那些或明或暗的惡意與陷井,可是姐夫的忽遇不測就像一道霹靂般當頭而下,無聲無息地撕破了表麵的清平。
是她的插手,改變了姐夫的命數,當年的二皇子雖然消沉,卻一直平安。
有的事情終究繞不開,福禍難料的殘酷事實無遮無擋地坦露眼前,越是覺得珍惜的人與事正在掌握,越是害怕轉眼失去,旖景每當想起姐姐強抑悲痛握拳堅強的樣子,自己卻難以擺脫憂懼,她想倘若失去摯愛的禍事降臨在她的身上,她沒有辦法這麽堅強。
遠慶十年的元宵夜,這個就像被巫師下了詛咒的日子,讓她難以心平氣和。
尤其是虞渢不在她的身邊,而那險惡重重的宮廷裏還不知將會發生什麽。
這一日,一息一刻都像被無限拉長,旖景多麽盼望快些過去,明日還是一切平安。
盡管心裏不安隨著夜色降臨越發積重,旖景還是盡量摁捺著沒有浮於表麵,雖說因為天子病重不能飲宴,但她還是讓丫鬟們都圍著膳桌坐了下來,陪著老王妃說著閑話,消磨這個寂靜的元宵。
真的太安靜了些,便是在郊野,也不聞一聲爆竹的喧慶。
這回跟來東郊別苑的仆婦都是來自關睢苑與榮禧堂,服侍著旖景與老王妃的親信們,故而大家也沒有太多的忌諱,既然主子開了口,也都一言一語地說笑起來,當然能上席麵的都是些管事與一等丫鬟,稍次一些的仆婦圍坐在席側的薰籠邊兒,也時不時地插話逗趣。
旖景多數時候都在心神不寧,老王妃倒沒有太多擔憂,很歡喜地聽著大夥嘮著街坊間的那些趣聞。
也不是誰開了頭把話題引到了春暮身上,她與灰渡大喜的日子定在三月,旖景已經免了她的差使,讓她一門心思地備嫁,並特意讓春暮從關睢苑出嫁,這對於丫鬟而言可算是風光體麵的事兒,引來了不少羨慕,小丫鬟們動不動就拿這事打趣春暮,這不眼下,就又把春暮說了個俏麵通紅,倒像是被茶水灌醉了似的。
哄笑聲中,旖景總算回過神來,見臉皮薄的春暮實在局促,恨不得滿地找縫遁走了,這才好心的岔開話題:“祖母,說到這碴兒,可還有一樁喜事呢,正準備著過了年稟報您,趁著今日,一並就說了,大家夥兒可得對秋月道聲恭喜……”一邊兒說著一邊兒看向秋月,世子妃卻發現秋霜身邊兒空空如也。
“秋月姐姐剛才得了胡旋兒貼著耳邊的話,悄沒聲息就躲了出去,不定是與未來秋月姐夫到哪處說私房話了呢。”快嘴快舌的一個小丫鬟說道。
老王妃才問誰是秋月姐夫,旖景笑著說道:“是晴空,我是被他軟磨硬泡得煩了,才答應了他。”
“我說難怪,最近瞧著晴空那小子眉梢眼角都是喜氣,原來是得了個好媳婦。”老王妃很歡樂。
秋月與春暮的婉轉簡直是天壤之別,旖景記得她在晴空不勝煩擾的哀求攻勢下,總算心軟,找來那丫頭問話,打聽她的心意,得的卻是很直白的一句:“世子妃明知故問,您那目光如炬,難道就沒看出奴婢這點心思?若非晴空,奴婢可不嫁。”
廳堂裏正熱鬧著,秋月一頭紮了進來,這下可成了眾矢之的,大家夥都拿她打趣,秋月連連跺腳:“可別冤枉人,剛才雖是見了晴空,卻的確是因為公事兒。”很認真的模樣,又說晴空有事要稟世子妃,請旖景移步。
旖景以為是宮裏有了消息,立即認真下來,老王妃自然沒有留她,讓孫媳婦自去,說再坐一陣兒,也耐不住天冷該回屋子歇息了,讓旖景忙完不用再來,省得來來回回受了涼氣兒。
夏柯也跟著旖景出了廳堂,三人兒沿著廊廡走了一陣,秋月卻帶著旖景直往後苑拐去,旖景心中孤疑,正要細問,抬眸卻見矗於梅林的高閣上,已是燈火輝煌,心思不由一動,看了抿著嘴笑得賊眉鼠眼的秋月姑娘一眼,越發篤定了猜想。
緩緩沿著階梯上了高閣頂層,推開緊閉的雕花門,迎麵是炭火溫暖的氣息,避風的一側,兩扇敞開的軒窗底兒,果然看見錦衣玉袍的男子坐在燈照下,正凝神候著紅泥小爐上的水聲沸沸。
他還是回來了,在這樣的時候。
兩盞熱茶沏成,細葉在水中漸漸舒展,金紅的色澤絲絲縷縷的泌出,濃鬱了湯水。
窗外是一片沉寂的黑夜,沒有月色,隻有星星點點的燈火閃爍在四野。
虞渢像是忘記了這特殊的日子,他隻是淡然地說著宮裏的事。
“姐姐很好,太後對她們母子甚是照顧,又有昭妹妹陪著,並不會煩悶……我今日下晝就請旨出宮,先去了國公府,祖母也很好,再沒犯咳喘,大舅兄這些日子也沒去翰林院,國公府裏有他與二叔四叔看著,倒也不用擔心……今日我考較了一番三弟的功課,大有進益。”
因為新歲,三弟蘇芎從冀州歸來,他在溟山書院受教數載,這時也長成了翩翩少年,幼時的頑皮半點見不著了,沉斂穩重,頗有衛國公的風範,因他也算虞渢的師弟,倒對閣部欽佩得很,言談之間透露出將來一門心思想走科舉,希望能金榜題名,大長公主與衛國公極為讚賞,不過旖景看著黃氏很有些不以為然。
虞渢繼續說道:“除了遼王,聖上依然沒詔見其他幾個皇子,慶王忍耐不住,故而陳貴妃就想詔你入宮,這事估計瞞不住聖上……我與三叔幾乎日日都被詔見,可也未聽聖上提過儲君一事,議的都是將來軍製改革一事,看來聖上已經決意革除守將世襲,不過聖上龍體的確不容樂觀,眼下幾乎起不得榻……”
說到這裏,虞渢微微一頓,眉心蹙緊。
儲君人選不定,聖上似乎隻關心將來政令,不知怎麽保證將來繼位之君會貫徹執行軍製改革一事,虞渢是越發孤疑。
“在這當頭,你怎麽好離宮?”旖景總算忍不住問。
卻見虞渢微微一笑,看過來的眼睛深如漆夜。
他起身伸手,捉住她因為難捺惶惑微微顫抖的指尖,微一用力,將人拉入懷中。
“旖景,不要怕,聖上雖然病重,可宮防已經安排妥當,無論哪個皇子繼位,局麵應當都在控製當中,嶽丈已經得了授令接管皇城防衛,不會讓動亂發生,隻要這邊不出岔子,我再無後顧之憂。”
她環緊了他的腰,臉孔貼在他的胸襟,錦衣的柔涼很奇妙地安撫了她心裏的不安。
“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我什麽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失去你。”她說,微微閉著的眼睛裏漸漸被濕意浸潤。
他沒回答,隻是長長地吻了下去。
“旖景,一切都不同了,不要怕,我們會安然度過今晚。”
她抬手,撫摸他棱角分明的麵頰,手指插進他的黑發裏,然後主動親吻上去。
十指緊緊相扣,發絲密密相連,呼息交融,難分彼此。
於是這再不是那個充滿殺戮的元宵夜,他們早打破宿命。
他的唇滑向她已經略帶汗意的發鬢,溫熱的氣息纏綿在耳畔:“旖景,我從來不怕回憶當年今日,因為自從這一世你下定決心到我身邊,我就把那一日當做是……悲涼的終結,幸福的開始。”
她的眼睛迅速模糊起來,終是掙脫了指掌重重擁著他的肩,親吻著他的耳畔,然後告訴他。
“遠揚,我想我之所以能得重生,唯一的可能是上蒼給我機會,讓我竭盡一生用來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