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灩麗時分,半池瑟瑟紅瀾,粉蓮婷婷照水,風過時,卷起瓊花無數零落,像是一場早來的雪。

闌珊處中,半庭浮香,水邊蔭下,一幾,一席,一琴,一人。

琴音遲遲不響,男子蒼白的指尖長久的留連在絲弦上,僅隻而已。

這把玉琴沉吟已久。

就像這處宮苑,自從建成,來者不過寥寥,一直一直,幽寂著。

斜陽欄杆處,從無自憑人。

霞影裏,天子身上的黯藍錦衣色澤沉晦,與這豔麗的傍晚似乎格格不入的一襲暗淡。

很久很久,一聲長歎,他抬眸,看著花蔭下追逐嬉戲的一雙鶯鳥。

“真希望夫君不是太子。”耳畔似乎有魂牽夢縈的說話聲,天子脊梁一僵,攸而側麵,恍惚間似乎看見當年那個年華正好的女子,趴在幾案上,半仰麵頰朝向他,莞爾柔情。

“可若你不是太子,我們也不會相識相遇,更不會這麽攜手。”女子的纖纖玉指,似乎就要撫上他的掌心。

天子這時微微攤手,沒有預料中的溫軟覆上,隻落下一掌瓊花,又被傍晚的風一卷,唯餘虛空。

也許世上,隻有這麽一人,不是因為他尊貴的身份留下來,可是到底被他的身份所累,白首終老成了一句空諾,甚至沒有惜別,在這深宮冷清裏,她如此淒涼又慘烈的死亡,他甚至不知道最後的那一刻,她有沒有懊悔。

用生命換來的,也隻是與他共處不多的時光,她原不該涉入如此險惡。

這一天,天子下了聖諭,孔家抄滅滿門,皇後廢位,追封宛妃為皇貴妃。

“藍珠,我終究什麽都給不了你。”收回的指掌微微顫抖,覆在絲弦上:“為了三郎,他要留在你出生長大的國度,朕允準了,放他離開,就是朕唯一能做到的事,可是,朕再不能封你為後,讓你成為我名正言順的妻子,就連這點,都做不到……藍珠,到時你會笑話我無能吧。”

這一人喃喃,一琴默默,直到霞影散盡,日沒西山,夜色一寸寸地吞沒園中景致。

遠慶九年七月,未至深秋,已見肅殺。

世人大多為皇後與孔家的敗落震驚,鮮少有人知道他們的君帝在這個夜晚再一次昏厥。

醒來時,夜色已經漆深。

天子耳畔隻有更咽的一聲“顯兒”。

昏昏沉沉的視線好一陣才清晰,天子看清榻旁是他的母後,雙鬢霜白,臉上尚餘淚痕。

這一回天子久久無力坐起,他已經清楚的感覺到死亡的逼近。

可是他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完成,他的江山,還沒有擇定的繼承人,能放心交付。

經過禦醫一陣忙亂後,天子意識更清醒了幾分,漸漸有了力氣喘息著說話。

摒退閑雜,寬敞又森涼的殿堂裏,隻餘這一對母子。

“母後,江院使怎麽說,兒子還有多長的時間?”

一句話就讓太後淚如決堤,側過身去,一手摁在胸口,好一陣才能不那麽哀切的答複:“別亂想,江先生說隻要靜養,放寬心緒……”若是保養得好,挺過這個秋冬還是不難,不過這話實在不能帶來任何欣喜,太後到底說不下去,緊緊掩住了嘴。

天子搖頭苦笑,靜養?他這時已經沒有時間了,一刻一息都彌足珍貴。

“母後,前幾日您見過孔氏。”天子終於撐著身子半坐,說這話時,並沒有看向太後。

“見過了,她能說些什麽話,顯兒想必也有預料。”太後好容易才讓語氣略微平複,拭去臉上的淚意,這才轉過了身子,看向麵色灰青的兒子,重重吸了口氣。

皇後當日跪求太後力保東宮,那一番話——

“孔家滿門抄斬,妾身也將廢位,太子再無母族倚仗,母後,太子將來唯有依靠您,依靠嚴家,太子孝順,必對母後唯命是從,嚴家輔佐君帝,威望更重……倘若另立新儲,皇子們各有妻族母族為靠,勢必會排斥異己……”

太子妻族韋家並無太重威望,依靠的衛國公府,而嚴家卻是大長公主的外家,與蘇家緊密相關,太後也一貫信重蘇家,蘇嚴兩家並無矛盾,太後把控太子,又有蘇家輔佐,將來嚴家便能權傾朝野,躋身權貴之首。

太後微微冷笑:“孔氏也太過小看哀家,誠然,哀家出身嚴氏,要顧及家族尊榮,可哀家也是天家之婦,是顯兒你的母後,決不會隻為娘家權勢,就橫加幹涉朝政……哀家當初並不讚成易儲,是擔心一旦廢嫡,諸子相爭,引來皇族闔牆,再蹈諸子奪位引發內亂的覆轍。”

“太子雖然才幹不足,不過這孩子也不存歹毒之心,對於多數手足兄弟,他這個長兄還是愛護有加,皇族子嗣繁榮強勢,虞姓統治才能穩固,哀家擔心若在位之人太過多疑狠絕,會使宗室權望更加削弱,反而助長外戚權臣之勢,哀家是想著,太子將來若有賢臣輔佐,守成還是不難。”太後搖了搖頭:“哀家到底還是小看了孔氏的野心,顯兒瞧得明白,鏟除孔家這個隱患,哀家是支持的。”

見天子似乎想急著說話,太後握緊了兒子的手:“顯兒,母後明白,你身為帝君,設想得必然比哀家要周全,孔氏以為哀家為助嚴家權傾朝野,會把控朝政弄權,她是以己度人,嚴家也從不曾有這般野心,哀家所爭取的,不過是延續名分上的尊榮罷了,可是這一切都是次要……顯兒,你是母後唯一的兒子,才是母後心頭最重,隻要你的決斷,母後都會支持,無論你把帝位交托哪個皇子,母後與嚴家都會盡心輔佐新君。”

太後眼角再泛淚光,抬手輕輕撫過天子汗濕的發鬢,她心裏也有怨恨,怨恨上天無情,她的兒子發鬢未白,正值壯年,可是卻被疾病折磨,轉眼就到生死之別。

天子握緊太後的手,心裏也是一陣絞痛,卻強自摁捺著酸楚,長吸了一口氣:“母後,父皇臨終諄諄交待,兒臣不敢有半點懈怠,立意改革官製,是為培養新興勢力漸漸取代舊權貴……為的是最終實現軍製改革,規範兵權皇權大統,可是兒子無能,是沒有時間實現了……眼下還不是守成的時候,太子懦弱無能,毫無主見,雖有賢臣輔佐,可朕擔心將來他不能明辯事非忠奸,而被弄臣蠱惑,權勢二字讓人心貪婪,心懷欲望者絕非僅隻孔家。”

“關於軍製改革,朕與遠揚已經商定詳細計劃,不能急於一時,必須徐徐圖之,而要實現,也離不開蘇、楚兩府脅力相助,居於帝位者,必須與他們同心無隙,實行改革必會傷及世家勳貴權勢,一旦君臣生隙,就會受人挑唆,以致功虧一簣。”天子輕輕一歎:“朕雖信蘇、楚兩府之忠,可無論何人,必存自保之心,一旦兩府察覺自危,未必不會……故而將來新君,必須果斷堅定,還要善察人心,不能輕信人言也不能太過多疑,朕兒子雖多,觀察下來,的確隻有三郎。”

說到這裏,天子麵色更顯灰敗:“事到如今,再提舊話無益,朕也明白,三郎是指望不上了……衛國公是二郎的嶽丈,論來,必會竭力輔佐二郎,可朕擔心的是二郎並無果決之能;四郎頗有才幹,可是他的缺點是太過多疑,秦家與陳家野心並不輸孔家,若由四郎繼位,必不會信任衛、楚兩府,會先用秦、陳黨羽,他們覷覦兵權多時,一定會勸服四郎壓製蘇、楚兩府,難保不會急功近利奪權。”

秦、陳黨羽多為文臣,一旦與衛、楚兩府爭鋒相對,必然會引文官與武將勢不兩立,也許就會引發內亂。

而太後更有一層擔心,她雖信得過蘇家,可是對於楚王府……就算沒有衛國公府這門姻親,楚王府手裏的兵權也足以威脅帝位,何況虞渢多智善謀,更關鍵的是楚王是高祖子孫,是虞姓宗室,一旦起事,名份上總比外臣更近。

倘若天家一直恩厚,楚王府應當不會心生二意,可正如天子擔憂,一旦新君受人挑唆與楚王府生隙,被逼無奈之下,楚王府未必不會行謀逆之事。

“五郎善於隱忍,正因如此,朕還看不透他的城府,六郎七郎兩個還不如太子,八郎好學上進,卻缺乏身為帝君的狠決,若經磨礫,或者能當重用,可惜朕沒有太多時間予他。”至於八皇子以下,年齡更小,性情鋒芒未顯,別說收服朝臣,恐怕還沒有能力對付前頭幾個成年的兄長。

“母後,朕難以決斷,還要再觀察幾個皇子,所以,廢儲一事這時不益發動。”

太後也聽明白了,天子是在二、四、五幾個皇子裏猶豫,倘若堅決要實行軍製改革,二皇子福王無疑最是有利,若廢太子,他便為諸子最長,並有衛國公府這個強有力的妻族倚仗,楚王府又與衛國公府是姻親,福王日後應當不至於逼害楚王府,可四皇子尚且虎視眈眈,若將帝位傳給福王,就要率先剪除秦、陳兩黨,這又是一番大動作。

天子擔心的是,福王沒有三皇子的果決才幹,倘若真剪滅秦、陳二黨,在通過科舉出仕的新興勢力培養起來之前,就再也沒有掣肘蘇、楚兩府的勢力,雖天子對兩府相對信任,卻也隻是相對,位於帝位者,絕不能毫無防範之心。

福王若不能掌控收服人心,萬一衛國公手握絕對大權後漸生貪婪……

天子相信以三皇子的手段不至養虎為患,卻不能信任福王能完全掌握全局,而除三皇子以外,的確隻有四皇子顯示了狠辣善謀的才幹,可四皇子又不能與蘇、楚兩府同心。

眼前的情況說穿了就是,天子信任的輔政之臣能竭力輔佐的皇子才幹有缺,而具有才幹的皇子信重之權臣天子又不信任。

抉擇不易,天子一籌莫展,所以他還要先行試探幾個備選的皇子。

太後果如今日所言那般,對於儲位抉擇一事再也沒與天子爭執,而廢後孔氏尚且以為自己的一番話打動了太後,太子儲位至少有了七成把握能保,即便是被禁冷宮,竟然心平氣和,隻暗暗詛咒鞭長莫及的三皇子將來不得好死。

而這時,遠在西南,三皇子正在與薛國相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