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能把三老太太氣死?”

二月還不至春光明媚時候,又才是巳初,庭院裏的霜霧還未散盡,天光尚且有些陰晦,因著老王妃昨晚“不適”,早囑咐了今日不需晨省,旖景卻仍是辰初梳洗妥當,才安排好關睢苑裏的瑣事發放了對牌,一手還拿著針線衣料,一手指向自己的鼻尖,滿臉莫名其妙與不敢置信。

傳話的春暮卻沒見主子有半點焦急,她自己倒越發不安,將晴空的話又仔細轉述道:“舅三太爺在叫罵,幾位舅老爺、舅太太披麻戴孝跪在門前,一幫下人擁堵著哭鬧,說的就是舅老太太昨兒個被世子妃氣著了,回去就喊心口疼,晚膳都沒用先睡下,還不讓請醫,起初看著也不算嚴重,就給服了仁善堂的清心靜神丸,哪知大早上卯正,就發現人已經絕了氣息。”

祟正坊內雖隻有兩家,已是上晝,門前總有些行人圖道敞路平打這兒經過,再者出去就是青雀大街,經口口相傳,不少閑人立馬趕來看熱鬧,甚至有的高門望族聽說了消息,有的是打發奴婢來打探,也不乏唯恐天下不亂的下人自發來觀望,總之已是引得許多指點猜疑。

見旖景仍是不以為意的模樣,春暮險些沒有跺腳:“世子妃,舅老太太到底是長輩,舅太爺又不依不饒,當眾指責您,這名聲可不好……怕是連王爺與世子都會被禦史彈劾,宗人府也不會坐視不管。”

夏柯卻還冷靜,沉著聲說道:“昨日可有許多人看見,是舅老太太先逞凶,想對世子妃動手不說,還辱罵責打老王妃,世子妃才令人將她驅逐,並不是無故對她不敬……女子嫁後叢夫,說句不該說的話,便是國公府的人對王府尊長不敬,世子妃也隻能維護夫家,更何況舅太爺是老王妃的娘家,論來與世子妃又隔了一層,世子妃的言行並無不妥,分明是舅太爺一家無理取鬧。”

秋霜微蹙著眉,見春暮急得直拉夏柯的衣袖,說了句折衷的話:“夏柯之言雖說有理,可昨日在場目睹的盡是王府的人,外人隻怕也不會相信一麵之辭,再說流言蜚語可不會顧及是非黑白,禦史言官也能依靠風聞奏事,關係宗室聲譽,怕是太後與聖上也是不好一意偏向……王爺與世子都入了宮,世子妃應當拿個章程,總不能任由舅太爺一家胡鬧誹謗,讓等閑人議論紛紛。”

秋月咬牙捏拳:“長史官已經出麵,要請舅太爺一家入府理論,他們卻不理不踩,分明就是要借人言議論讓咱們難堪,誹謗汙篾世子妃,依奴婢看來,莫如把他們驅趕,或者直接讓審理正拘了他們問罪。”

“不能如此,大不妥當,舅老太太過世,人心總會偏向於他們,世子妃若太強勢,豈非更會引人言非議。”春暮又去拉秋月的袖子,最是驚慌失措,生怕旖景衝動之下任性行事。牽涉到一條人命,又是長輩,就算世子妃有理,這般強橫就先落了不是。

四個丫鬟的目光或者焦灼、或者沉靜、或者憂憤,盡都看向仍盤膝坐在炕上的女主人。

世子妃在萬眾期待下,卻仍是一句:“三老太太真被我氣死了?”

春暮險些沒哭出來:“舅太爺一家再大膽妄為,也不敢拿這事作假。”正猜測著看來世子妃這回也是慌了手腳,到底還是不滿一年的新婦,往常雖然沉穩,這麽大的事也有些扛不住,正要建議著該請謝嬤嬤與楊嬤嬤兩位經過事的來商議,卻見旖景總算收斂了疑惑,眉梢微微一挑。

“夏柯,三順是不是說過恩義伯有個侄子人在景陽,打理著家族產業?”恩義伯便是三老太太的嫡親兄弟,這位侄子是年二太爺的庶子。

夏柯連忙答了聲是。

旖景再一挑眉:“既說是今早才發現三老太太亡故,三太爺領著家人忙著來王府討公道,想來是還沒來及報喪……你去一趟鎮國公府,見見世子夫人,將三老太太的事知悉,再將昨日事發經過也告訴夫人,王府這頭不需夫人廢心,三太爺一家來了咱們這兒討說法,留在外城謝府的都是沒經事的晚輩,國公府的女眷們也該去幫襯著,恩義伯府隔著遠,消息一時送不到,既然有三老太太的家人在錦陽,也該讓他去上一趟。”

又對春暮說道:“囑咐大小李嬸,讓她們將關睢苑裏手腳靈活的下人集中,等會兒隨我去榮禧堂。”

“榮禧堂?世子妃是擔心舅太爺領著人衝撞了老王妃,莫不如讓老王妃來關睢苑才是萬全。”春暮卻不像夏柯隻是應諾,依然憂心忡忡。

“不是大事,讓祖母回避來關睢苑反而不妥,我不過是以防萬一罷了,祖母昨日也被三老太太氣著了,今日更不能讓人打擾鬧騰著她老人家。”旖景胸有成竹,又囑咐秋月:“你告訴晴空,讓他遣人去正陽門,把我這番安排一一轉告灰渡,說三太爺一家我會絆在王府,轉告世子便宜行事。”

眾人領命而去,旖景才在秋霜的服侍下換了件素淨的襖裙,披上白狐皮的鬥篷,捧著手爐帶領著一幫“手腳靈活”的仆婦浩浩蕩蕩往榮禧堂去。

神情上並不見端肅,唇角反而噙著微妙。

上一世她嫁給虞渢,自然也隨著老王妃去過鎮國公府,對三老太太的印象倒不似這一世般領教深刻。

當年謝琦入仕並無坎坷,三太爺夫妻即使不滿鎮國公兄弟的“無能”,矛盾卻沒激發到分產別居、勢成水火的地步,旖景無非覺得三老太太有些陰鶩不好相與,沒怎麽上心,更不知道這兩人的險惡猖狂。

年家是東明豪族,所謂豪族,其實前身就是地方豪強,靠著逞強鬥狠起勢,大多都是依靠些見不得光的營生稱富一方,又勾結地方官吏起通權貴發展為招惹不得的土豪望族,不過是眼光獨到,高祖起兵時就資以財帛投靠,後來才躋身貴族,這樣的家世,陪養的女兒自然不比大家閨秀,旖景是認為三老太太行事不夠大家風範、陰鶩狹隘些也是情理之中。

不過她從來不以為三老太太會這麽容易被人氣死。

所謂禍害千年,就算今生對年氏的惡毒跋扈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旖景仍然沒有改變年氏極抗得羞辱打擊的看法。

那是因為上一世發生的一件事。

年氏的嫡長孫女遠慶八年出嫁,很是巧合,這位表妹的夫家正是曾被平樂郡主揚著鞭子威脅過的盛興伯府曾家。

嫁的是盛興伯世子,宗室女兒出身的伯夫人之嫡長子,卻是繼室。

這門親事不同於平樂庶姐嫁給曾二郎那回,是曾夫人親自看好擇選的,畢竟鎮國公府雖大不如前,好歹還算公候勳貴,又沒有分家,三房嫡長孫女仍可算作公府千金,與人做繼室還是有些委屈的,畢竟盛興伯府也不算顯赫。

可笑的是這位謝表妹卻在三朝回門時被盛興伯府退回——還是從前流傳下來的俗規了,新婦出嫁經過三朝回門才算禮成,被夫家承認,若回門禮時退親,連休棄都算不上,隻作男方毀婚定論,讓女方抬回嫁妝而不追討聘禮以為對女方的補償,不過遭此厄運的女子處境卻比棄婦更加悲慘,受不盡的人言嘲笑,別說再覓良緣,能留得一條命在被家族送去庵堂清修已經算是家中長輩的愛惜了。

聯姻是聯兩姓之好,若鬧出迎娶後回門退親的事,兩家可算是勢不兩立、生死之仇再無修好的可能,故而這類匪夷所思的事實在是百年罕見的奇聞。

可想而知當年這事在錦陽京掀起的沸反盈天。

楚王府做為鎮國公府的姻親,當年又未與三太爺翻臉,老王妃對這事自然是十分關注的,旖景縱使漠不關心,卻也聽說了其中的仔細。

原來這位謝表妹自幼被祖母年氏養在身邊,又是三房嫡長女,一貫認為闔家隻靠她三房養活,濟濟一家人也隻有她兄長入了六部任職,頓時就覺比起鎮國公世子的嫡女還要金尊玉貴,又有祖母這根上梁作為標榜,閨閣時就養就了一身刁蠻跋扈,非常不滿意嫁給個死了老婆還有嫡子嫡女的男子。

洞房那日一見曾世子的形容,謝表妹的心裏更是拔涼,倒不說曾世子有多猥瑣,不過是有些五短身材,不夠高大挺拔,與謝表妹翩翩貴族子弟的期許天上地下。

曾世子又喝多了酒,沾在枕頭上就睡了過去,於是洞房花燭就成了謝表妹獨守空閨。

所以元帕上也就幹幹淨淨,純白無染。

其實貴族之家新婚沒有圓房也不算稀罕,畢竟是大喜之日,新郎飲得一塌糊塗昏睡不醒也不是新娘的責任,夫家多數還是寬容的,不會因為這樣的事就質疑新婦的清白,兼著依據慣例,洞房之內還有丫鬟侍候,有沒圓房也是能夠察問追究的,新婦是否清白大可證明。

不過清晨管事嬤嬤來領元帕,見這般純白無染還是會過問一聲。

謝表妹回答的話很彪悍:“問我?嬤嬤還是自己看世子爺吧,昨兒個一回來睡得跟頭死豬樣,現在還沒清醒。”又當著伯夫人親信嬤嬤的麵,一巴掌打在曾世子臉上:“沒這麽大的酒量就別逞英雄,再不起來,誤了今日的上茶禮,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那嬤嬤被嚇得不輕,到伯夫人麵前臉還白著,把大早上驚魂經曆仔細交待了出來。

伯夫人可不是個溫軟人,聽說後顯然沒氣得翻著白眼暈死,想著那時相看,謝表妹尚還溫婉貞靜,怎麽娶回來就變成個河東獅!

心裏存了氣,上茶禮時伯夫人自然要“提點”謝表妹,手一抖一杯熱茶就倒在了謝表妹的臉上。

若這時謝表妹曉得服個軟,事情還不會一發不可收拾,可她偏就不是服軟的人,登即爆發,像頭母豹子般揚著爪子就衝伯夫人上去,兩巴掌扇在伯夫人臉上,留下了森森血痕,還哭喊著曾家要迫害新婦,吵著要回娘家!

結果被直接關進了柴房,回門禮那日不待鎮國公府的車駕來接,盛興伯府就把謝表妹送了回去——連著嫁妝。

年氏可是忍得的?她且不管謝表妹是否有錯在先,領著人就上了曾家鬧事,曾夫人又是“惡名在外”,仗著自己有理又是宗室出身,根本不把年氏看在眼裏,也不管年氏長著她一輩兒,壓根沒放年氏進門,隻打發了個下人出去交待,硬說謝表妹不是處子之身,把那條元帕甩在年氏臉上,那下人還兩手叉腰,當著往來行人的麵,一樁樁數落著謝表妹的惡行,因被勘破不是清白身,惱羞成怒下辱罵夫君,又對婆母動手,指責年氏管教無方,謝家家風敗壞,還有臉上門質問。

年氏一氣之下,衝上去對仆婦動手,曾家卻半點沒顧她的顏麵,一窩風仆婦上前對年氏拳打腳踢,打得她鼻青臉腫。

這事還鬧到太後跟前,孰是孰非難以斷定,太後最終還是顧及宗室,斥責謝表妹跋扈不潔,鎮國公府家教無方,卻也責備了盛興伯府不該蠻橫傷人,讓伯府陪銀子了事。

年氏受了這等屈辱窩囊,還活得健健康康,連咳嗽都不曾有一聲,這回竟能被旖景不過阻止了她逞凶活活氣死?

世子妃一邊回憶前事一邊堅決搖頭——年氏之死大有蹊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