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一那番興師問罪之後,建寧候府自是铩羽而歸,黃三爺自是滿心不甘,他也說不出個什麽由頭,甚至沒鬧清楚這場事端的根底,唯體會到的幾點是——

衛國公府仗勢欺人,大長公主與衛國公不顧姻親,包庇放縱旖景插手王府二房的婚事,害得女兒的風光大聘落空,六萬兩聘金呀,就被她幾句話說得沒了大半!

老王妃偏心,苛待庶子,主事不公,看她對旖景與江月的態度,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楚王與虞渢不顧親族,狹隘孤寒,枉為堂堂親王、天子信臣。

總之個個仗勢欺人,當他們候府是落魄寒門麽?

更氣的是自家兄長,隻知一昧地趨炎附勢,胳膊肘子往外拐,有什麽資格襲爵當家?!

一回候府,就滿腹怒火地要與太夫人商量計議,這事不能就這麽算!

卻反而遭到一番痛斥。

這當然是太夫人離開王府又見身邊沒有外人,才再無顧及,總算將心裏的責怨暴發出來——誠然,起初江月一番挑唆本就讓偏心孫女兒的太夫人將信將疑,突地又發生了“腹痛中毒”,江月一口咬定無關飲食而是中了旖景的算計,更加讓太夫人驚怒,壓根沒有細想,也不認為江月會買通外人陷害旖景,撇開護短這一層原因,太夫人也明白旖景出身顯赫,又得太後顧惜,江月怎麽會用這麽漏洞百出輕易就被人拆穿的把戲嫁禍?

當太醫與馬大夫當堂對質,並驗明藥中無毒,太夫人眼見江月的手足無措,才不敢置信地醒悟過來是自家孫女兒的錯失,可當著楚王府與衛國公府眾人的麵,她也隻能咬著牙替江月開脫。

盡管如此,太夫人心裏未必就對江月沒有埋怨,自然更覺三爺對聘金一事耿耿於懷實在丟臉,愧怒加交的同時,更為江月將來處境擔憂,根本無睱聽三爺無理取鬧又毫無意義的吵嚷,隻以一場斥責了斷。

三爺自從懂事以來,跋扈蠻橫了大半輩子還從沒受過太夫人如此嚴厲的責罵,隻覺得天靈蓋都要被怒火灼穿,回屋之後好一番發泄,怒吼聲險些掀開了屋頂,驚嚇得一院子的鶯鶯燕燕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叫罵聲好不容易低沉下去,三太太才敢拉著身邊貼身侍候的丫鬟香蕊上前,沏茶給三爺消火兒。

一邊勸道:“三爺也別隻顧著發火,還該仔細為月兒打算打算,她在嫁妝上原就吃了虧,再經這事一鬧,在夫家更沒有立足之地,大長公主竟全不念及多年姻親的情份,一昧隻給景丫頭仗勢……景丫頭不僅是十裏紅妝出嫁,兼著身份原就比月兒高上一頭,在王府連將軍夫人都奈何不得,瞧瞧老王妃護她都護成什麽樣了?縱使今日吃一些虧,又算得了什麽,非逼著月兒認罪……虧月兒從前還把她當做親妹妹看待。”

三太太沒留意,連香蕊聽了這話都忍不住撇嘴——有這麽是非不分的人?就因為人家身份更尊貴,就容得你栽贓陷害,還拿從前情份說事兒,真顧及一絲半點的情份,這出鬧劇哪演得出來?

可三爺卻愛聽這話,接過香蕊遞上的暖茶仰頭飲盡,接著又抱怨了一番“姻親無情”“手足無義”的話,狠狠地磨著牙:“月兒也隻能先忍耐著,好歹虞棟與二哥那一層關係,至少不會刁難,且讓景丫頭風光一時……待光祿寺少卿那職位到了手,這回定要好生經營,有秦相為靠,我還怕沒有顯赫的機會?別看著衛國公與楚王這時受重,風水也有輪流轉的時候……隻要讓我得了勢,今日之辱必要加倍奉還,總有把他們千刀萬剮的時候。”

三太太卻不無擔憂:“今日這麽一鬧,大哥倒更賣了好,連母親都被大長公主埋怨上了,就怕衛國公與楚王為難三爺……秦右丞與衛國公也是姻親……三爺調任光祿寺的事不會有什麽變故?”

“我連這層厲害都沒想到就會和衛國公府鬧翻?”三爺冷冷一哼:“這麽多年,還有什麽看不清楚的,虧得咱們候爺與老太太一昧地重視國公府這門姻親,若衛國公真要提攜,我還能是個七品閑職?撈不著一丁點的油水,日日還得去衙門裏應卯,這等姻親再顯赫,巴結著能有什麽用?”

三太太腹誹,誰說沒用?當年翁爹老來糊塗,被人當了槍使,不知怎麽開罪了秦相,被禦史參得降職,受太宗帝疏遠,一氣之下中了風,讓大哥襲了爵位,終究不如高祖帝時得用,若非老國公蘇庭提攜照顧,大哥隻怕也就是空頂著個候爵,還能入了兵部?更別說眼下衛國公仍得信重,薦了大哥任大理寺卿真真就是輕而易舉,隻不過人家隻提攜長房,看不上咱們三房罷了,也不怪人家,姻親到底隔了一層,候爺還是自家手足,都沒有半點提攜,反而是對龍家姑爺,廢了多少心思才將人調回六部?

真是親疏遠近不分,三爺才和他是一母同胞呢。

又聽三爺信心十足說道:“右丞和衛國公府雖是姻親,不過就是個庶女嫁了庶子,能比得四皇子更加牢靠?四皇子才是右丞正經的女婿呢!二哥眼下又是四皇子的人,殿下開了口,右丞哪還會搭理衛國公,光祿寺連調令都下來了,就等著吏部出道手續,雖卓尚書和衛國公是一黨,也不敢當真為難我,他就不怕得罪了皇子?將來說不定是哪個能得皇位!這些個奸官心思活泛著呢,誰不是見風使舵,哪能將事情做絕……光祿寺的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今後可得仔細籠絡好秦家,總有我揚眉吐氣痛打落水狗的時候!景丫頭敢折辱月兒,這筆帳我得記下,將來連本帶利一起討還!”

三太太也聽得意氣風發,冷冷笑了一陣,須臾間又擔憂起來:“三爺還是管管四郎,一昧就聽他大伯的話,窩在書房裏頭讀死書有什麽用,咱們公候之家,難道還能好比那些寒門般指望著科舉?他已經是監生,正該和權貴家的子弟多來往來往,他倒好,固步自封不說,聽說還在國子監同人為了什麽策論爭執起來,豈不是白白得罪了人家。”

又是唉聲歎氣:“當初就不該聽嫂子的話,給四郎娶了個什麽書香門第的媳婦,若擱這會子,秦相還有幾個孫女待嫁閨閣呢,未必做不成親。”

三爺又是一陣埋怨,直斥四郎不長進,兒媳又是個不通轉寰的,右丞夫人身邊有個得用的婢女,到了年齡想放出來嫁人,那婢女眼界高,瞧不上家奴管事,右丞有回還提了出來,讓幫著在外頭尋個富裕人家,秦相多大權勢,還找不到這樣一戶人家?無非就是暗示罷了,納回來給四郎做妾有多合適,偏偏兒媳規矩大,說什麽納別家府上婢女為妾不合禮規,再者她進門不夠一年,也沒到納妾的時候,什麽書香門第的閨秀,真真是個不知體統的妒婦。

四郎隻幫著媳婦說話,竟然敢忤逆父母!

都是得他大伯的挑唆,是非不分的東西,十多年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兩夫妻你一聲我一句的抱怨,壓根不在意這些話全進了香蕊的耳朵。

於是當天,話就傳到了建寧候的耳裏。

三太太是庶支出身,當年也就帶過來四個陪嫁丫鬟,有兩個根本就不得用,顯然是臨嫁時才找來湊數,十五、六歲就打發出去嫁了小廝,又有兩個倒是貼身侍候的,盡都被三爺“收入囊中”,漸漸也就與三太太成了相互忌防的妻妾關係,再不能信任。

香蕊還是後來調來的三房,本就是候府的家生子,身契捏在候夫人手裏,再兼著三房這兩位又不是明主,對丫鬟奴婢從來都是呼呼喝喝,打賞少得可憐,建寧候一說要香蕊當耳目,甚至不需要用金銀買通。

可笑的是三太太還給香蕊畫了個大餅兒,說什麽好好侍候忠心事主,將來少不得她的好,意思是要給三爺開臉做了通房,就以為香蕊對她會死心踏地。

別說香蕊壓根沒有與人做妾的主意,眼看著三爺待那些姨娘,新鮮勁一過,丟在一旁死活不問,三太太雖還算賢良並不多妒,不**謀害人性命,可實在狹隘孤寒,姨娘的月例銀都克扣著不發,公中按例發的四季衣裳也被“截流”,眼下還活著沒病死那兩個,可憐淪落至衣無二件的境地,還不如候夫人身邊一個三等丫鬟光鮮。

若為此就死心踏地,腦子是被水煮了吧。

又說建寧候,聽了三爺的話氣得目瞪口呆,尤其那些“千刀萬剮”“痛打落水狗”的惡語,這哪還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簡直就是生死不容的對頭,他可不以為三爺隻是嘴上發狠,當了幾十年的兄弟同住屋簷下,彼此性情也都清楚,三爺自私陰毒、睚眥必報建寧候早有領教。

當初太夫人身邊有個侍女,一早是準了給四爺,哪知被三爺看中了眼,求了許多回,無奈那侍女本身不願,太夫人到底顧及許多年的情份,也不願強迫了貼身丫鬟,隻這情形,再給四爺當然不再合適。

於是就把那侍女指了個管事,放出去備嫁。

三爺便恨上了侍女不知好歹,跳著腳的發誓要讓她不得好死。

那時三爺年才及冠,太夫人與建寧候且以為他爭強好勝一時覺得沒臉才嘴上發狠,並沒上心。

哪知三爺竟真闖去了侍女私家,把人擄了出來,欺淩侮辱一番,壞了人清白。

太夫人氣得個絕倒,見侍女要尋死,生怕張揚出去於家聲不利,到底還是趁了三爺的願,把侍女給了他。

沒過多久就被三爺捏了個把柄,大冷天兒的罰著在院裏跪冰盆,侍女到底受了寒,病得起不來身還被三爺著人抬去莊子裏頭,喝令不讓請醫,生生病死了。

太夫人與建寧候知情時,侍女已經被卷席子裹著扔到亂葬坑。

建寧候自此對這兄弟灰心喪意,連個婢女都不放過,如此心胸,還指望他將來能成大器,為家族繁榮助一臂之力?

不過從前三爺到底還能做到“兄友弟恭”,至少在家人親族麵前不會這般跋扈蠻橫,建寧候哪能想到三爺竟對他這個長兄心懷怨恨,都到了恨不能千刀萬剮的地步。

看來三爺這回是篤信有黃陶撐腰,攀附上秦相與四皇子為靠,又認為江月嫁入宗室風光顯赫,徹底地有恃無恐,再不願忍辱吞聲。

此隱患必成大禍!

建寧候也是重重一拳頭擂向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