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既然已知元宵燈樓的事兒並非意外,是采買處的兩個婆子弄的鬼,就算她們是當老了差的,又一時找不到實據,您怕彈壓不住,也應當與國公夫人明言,怎容這些刁奴稱心。”齊嬤嬤這話顯然已經憋了些時候,這時說來,雖壓沉了聲氣,卻仍有摁捺不住的怒火。

董音略微蹙眉,想了一陣,還是決定與乳母細說:“以我看來,事情沒有表麵這般簡單,便是我一個新媳婦,也咂摸出來其中的蹊蹺,母親她掌了多年中饋,豈能沒有半分覺察?可嬤嬤也看到了,母親隻對我諸多安撫,雖說沒有半句怪罪的話,可也沒有深究的意思。”

齊嬤嬤愣了一愣:“少夫人是懷疑,這事是國公夫人……”半響仍是搖頭:“不能吧,以老奴看來,國公夫人當真是個賢惠人兒,雖是世子繼母,可往日裏噓寒問暖,與親生也沒有什麽區別。”

董音略微沉吟:“那時還在閨閣,娘便打聽過,說母親是個賢惠人兒,為我慶幸,可祖母卻有叮囑,稱太夫人許多年來,對母親都甚是防備,可見並不怎麽放心,自從與世子成婚,我細細體察了一番,原本也覺得是祖母過慮。”

說到這裏,又是一頓,斟酌一番才繼續說道:“我也知道,眼下掌著事務,又提議更改了一些舊例傷及管事的利益,必會遭致底下人不滿,倘若是娘,必然會提醒我,可母親她非但沒有提醒,還一昧縱容著我,燈樓的事是我一時大意,才教人鑽了空子,那兩個婆子無非是想讓我吃虧,受長輩們責備,最好引來埋怨,讓長輩們以為我到底年輕,還不適宜管理家事罷了。”

“娘子早有預料?”齊嬤嬤是當真驚異了,竟又恢複了董音閨閣時候的稱呼。

“我也是想試探一番而已,太夫人對我是真心疼愛,不過她身為公主,身份尊貴,內務的事不用親力親為,早些年有楊嬤嬤宋嬤嬤兩個厲害的輔佐,瑣碎事都不由太夫人操心,一時不察,沒有提醒我也合情理,但母親卻是不同,她到底是繼室,原本又受戒防,能徹底掌握中饋,可見是有手段的,哪能不知我這新官上任三把火會燒出意外來。”

董音輕輕一笑:“冷眼看我吃虧,事後卻包庇不察,體現的是她大度寬容,卻也有意讓我嚐到厲害,更加倚仗於她,嬤嬤想想,元宵之後,我戰戰兢兢的模樣,大小事宜皆上稟母親作主,她表麵上雖也責我太過仔細,但卻任由我如此,可見是遂了心。”

齊嬤嬤更是驚訝不已。

“還是去年,我初初接手家務之時,五妹就叮囑過我,稱底下那些管事多有表麵溫順,陽奉陰違之輩,讓我當心,五妹隻是閨閣,都曉得這些名堂,母親她豈能不知?”

齊嬤嬤徹底沒了言語,仔細思量一番,才又說道:“既然如此,少夫人為何不與世子直言?”

董音輕輕一歎:“嬤嬤,母親即使對我有所戒備,原本也是情理之中,這婆媳之間,真正和睦的能有多少?並不能證明母親她就有惡意,好比太夫人對母親也戒備多年,父親他可曾為此與太夫人評理?我且還要看看,倘若僅隻於此,無非是更要盡心,消彌與母親之間的隔閡,贏得她的信任罷了,但倘若……母親對世子也是這般表麵慈善,實際懷有那些不好的心思……”

齊嬤嬤倒吸了一口冷氣,轉念一想,這也並非沒有可能,黃氏畢竟是繼母,並且還有自己親生的三郎!

“奴婢真是老了,這些事情竟考慮不周。”齊嬤嬤歎了口氣:“倒是少夫人,原本也是溫溫弱弱的女兒家,現在卻……那時隻以為與國公府這門姻緣當真不錯,怎知其中還有這些險惡。”

董音又是一笑,安慰乳母:“也許就是我多慮罷了,再者,莫說公候之家,便是普通貴族官宦,也不少為了利益錢財爭奪不休的事兒,哪裏就有一帆風順的,經過靈山霞浦苑那回,險些遭了甄茉毒手,我是徹底明白過來這人心有多險惡,上次多虧了五妹,可別人幫得了我一次,幫不得我一世,這今後的平安喜樂,還得靠我自己。”

齊嬤嬤尚且慶幸:“好在世子待您當真體貼,隻國公夫人假若真懷惡意,少夫人也不能自個兒擔著。”

董音微微頷首,卻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及到次日,董音先往遠瑛堂問安,又去了和瑞園回事,這才到了綠卿苑,正見著旖景與春暮幾個整理著做給未來夫家的女紅手工。

依大隆風俗,新婦出嫁,除了給夫君的喜靴、喜服,也少不了給夫家長輩的“過門禮”,好在楚王府人口並不複雜,旖景準備的無非就是四樣。

楚王與鎮國將軍一人一雙錦靴,都沒有紋繡,樸實無華,但質地用料卻極為講究。

老王妃的卻是一條披帛,洗朱色的綾羅上繡出盛茂的蒲紫花葉,金銀絲錢勾蕊,華而不豔。

至於小謝氏,同樣是條披帛,萱草與木蘭兩色交織的紗羅,沒有紋繡,挑邊細細一串米珠。

董音這時與旖景已經極為熟識了,一眼看出老王妃那條華美的披帛並非出自她的“巧手”。

“誰的手藝?這繡樣可當真精巧。”董音坐在一邊炕沿,看著兩個丫鬟攤開展示,由衷一讚。

“夏柯繡的,我身邊幾個,數她手最靈巧。”旖景說道。

夏柯連忙謙遜:“奴婢就隻是動動手,這色線搭配與花樣可都出自五娘的心思。”

董音聽了,輕輕一笑,當著丫鬟的麵並沒有多說,且隨旖景去茶廳時,才提醒幾句:“婚期定得急,若這些都由五妹親手來做定是趕不及的,可五妹還得叮囑丫鬟們別說漏了嘴,就怕有人挑理。”

其實貴族家的女兒,“過門禮”多數是由丫鬟婆子準備,新婦不過是略動針線意思一下罷了,夫家也是心照不宣,但言辭上還得當心。

旖景曉得董音的意思,微微一笑:“我於女紅上手拙也算是出了名的,原是一目了然的事兒,瞞也瞞不住,不過老王妃素喜精美的繡樣,若真親手準備了,反而不合她心意,老王妃又不是那些挑剔嚴苛的長輩,素喜直來直去……”好吧,其實是老王妃根本就不會與人搬弄心思:“我不過是想,這送人的禮物,最重要的還是襯心。”

其實四樣手工,唯有楚王的靴子出自旖景親手,她可沒那般“誠意”對鎮國將軍夫婦,但小謝氏保不住會挑理兒,故而無論靴子,還是披帛都沒有紋繡,又特地吩咐了秋霜在針線上馬虎一些,表麵上看,仍是由旖景動手。

委實那一世,其實沒有一樣出自旖景親手,結果也沒人挑剔。

不過當年,小謝氏對旖景是百般“討好”千番“縱容”,與這一世的情形大不相同。

宋嬤嬤當年卻十分“仔細”,給老王妃準備的一件錦禙,紋繡極為簡單,以示出自旖景親手,但結果老王妃並不歡喜,臉上當時就顯示出來,對旖景說了一句:“上好的雲錦,被這繡法糟蹋了。”

這一世旖景幹脆就準備了華麗精美的披帛。

董音聽了解釋,也才放心:“是我瞎操心,早知五妹是個有成算的。”

“嫂子一片好意,我自然省得。”旖景拉了董音的手:“這些時日諸事繁瑣,未及細問,燈樓的事兒嫂子察得如何?”

“一如咱們所料,是有人在中間搗鬼。”董音卻沒有提對黃氏的懷疑,這時她依然以為,黃氏便是對她這個兒媳有所保留,也並不能說明對世子兄妹就懷惡意,旖景眼看又要出嫁,怎能在這當頭挑撥她與黃氏的母女關係。

旖景微微一默:“嫂子怎麽打算?”

“原本我年輕,入門不過兩年,於家事上到底有些操之過急,便當吃個暗虧,以後諸事當心著些也就罷了。”

旖景微微頷首,暗忖這事不知與繼母是否有關,董音心裏明白表麵藏拙卻也妥當,這家事也如國事,講究的是循序漸進,便是雷厲風行也得找準時機,隻要董音明白其中蹊蹺,心裏有成算就行,再者,長兄眼下也知道宋嬤嬤與繼母勾聯的事,必會諸多留意,有他護著,嫂子也不會再吃虧。

忽又想起那一世,甄茉甚是果決狠辣,把鬆濤園治理得妥妥貼貼,但下人對她卻多有議論,雖繼母也讓她協理家務,可疏漏一直不少,也記不清是因哪一件事,連祖母都責備了她操之過急,苛刻待下。

不過後來,甄茉想是也明白過來,“和風細雨”了不少,籠絡了不少管事威望漸長,若非遠慶九年太子遇刺,累及長兄,說不定國公府的內務便會交她主理。

一念及此,旖景心裏卻是一重。

倘若繼母真是心懷惡意,那麽當年長兄意外身故,是否與她有關?

不過當年長兄是為護太子,身中毒箭而亡,繼母不過是內宅女子,便有惡膽,卻也沒有這麽大的能力。

可旖景心裏總不踏實,隱隱覺得有疏漏蹊蹺之處,一時卻不能找準頭緒。

——

轉眼立夏,宮裏太後、皇後賜下妝奩,教儀女官奉令到國公府呈上婚儀禮服,指導旖景親迎禮當日應當奉行的程序行止——因是宗室婚儀,與民間風俗禮儀並不相同,這還是東明元帝一統江山時,因有朝臣上諫,稱十國之亂導致前明禮教分崩演變,各國百姓遵循的風俗大有區別,東明既然統一政權,也當製定統一禮儀規範,尤其皇室各項祭祀慶典,當循宗法禮製,區別於民。

大隆建國後,皇室婚儀延續東明時候規範,與貴族、百姓婚儀有所區別。

但諸多不同僅限親迎禮,一些民間遵循的婚俗,便是宗室婚儀,仍有奉循。

與一般婚禮相類的是,親迎禮前日,嫁妝過門,由女方擇選的全福人“鋪房”。

擔當這項任務的是三夫人許氏,她是旖景嫡親嬸娘,父母、子女皆全,唯一的瑕疵便是公公過世,於是又在親朋裏擇選了三個完全符合“全福”標準的婦人,總共四人,隨著“十裏紅妝”,於五月十一這日,到楚王府鋪設氈褥帳幔。

秋月極其興奮,跑進跑出,把打聽來的事在旖景跟前絮叨:“那些富貴之家,最津津樂道地便是妝奩那頭進了門,這頭未出門,可咱們兩家就隻隔著一條坊道,達到這點也太容易了,還真是前頭進了關睢苑,後頭還在綠卿苑。”

一會又進來通報:“五娘,門外頭可熱鬧了,鞭炮齊響,引來了不少百姓圍觀,還有貴族,騎著馬前來看熱鬧的。”

一忽又入內打趣:“五娘五娘,奴婢去了角門,見三夫人已經回來了,是世子親自相送呢,世子滿麵春風,四圍不少道賀的人,世子應付自如。”

一窩風地又出去,這回過了兩刻才跑了回來,險些在門檻上絆了一跤,小臉更是興奮得發紅:“五娘,聽三夫人說,新房布置得可喜慶了,王府裏也是處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跟去送妝的下人們可得了不少賞賜,個個都喜笑顏開。”

便是隨著秋月這一趟一趟,旖景總算才有了幾分切實的感覺。

這不是夢境,明日,她真的是要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