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滿綠冰種的玉鴛鴦,這時正被火冒三丈的安慧一把拍在冬雨的手心。

地點是在綠卿苑旖景的書房。

今日因著賓客盈門,主角又是旖景,春暮幾個頭等丫鬟自是去了芳儀堂侍候,其餘丫鬟也都認得安慧,知道是對門楚王府的娘子,最是刁蠻任性,自然無人敢阻止她入內。

安慧之所以來尋冬雨,當然便是虞洲的後著。

他早有察覺,五妹妹待他大不如前,對於旖景能爽快收禮一事,委實沒有把握,不過冬雨的心意,虞洲當然是曉得的,毫不猶豫地加以利用。

“東西我給你了,想來二哥哥既然讓我交付於你,你應當明白該怎麽做。”安慧怒火難消,因那重重一拍,倒震動得自己發髻上的紫珠流蘇“劈啪”亂晃。

冬雨的小手更是被那一掌拍得通紅,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連忙強顏歡笑:“慧娘放心,且轉告二郎,五娘明日入宮,那幾個丫鬟定會有所鬆懈,奴婢侍機將這玉佩放進五娘妝奩裏,必不會教人發現。”

到時趁著五娘不在,小謝氏再尋機會提起這個由頭,大長公主必然會問綠卿苑的丫鬟,察找這“私相授受”之物,等翻尋了出來,五娘也是百口莫辯。

安慧放了心,懶得與個丫鬟廢話,雄糾糾氣昂昂地踩著步伐往外,才一轉角,竟險些與自家母親撞個滿懷。

“東西呢!”小謝氏一把拉住安慧急問,當聽說已經交給了冬雨,氣急敗壞地低吼一句:“沒用的蠢貨,還不快些去要回來!”

卻說冬雨,這會子早聽說了旖景將嫁三皇子的消息,來源自然是宋嬤嬤嘴裏,雖祖母滿懷欣喜,她卻欲哭無淚——她可是早認準了虞洲,一顆芳心都在二郎身上,當知旖景待楚王世子日漸親厚,還打了不少小報告,甚是未雨籌謀,得知虞二郎對五娘癡心不改,非她不娶,冬雨是一半含酸,一半慶幸。

隻有旖景嫁給二郎,她才有那幾分機會,就算是嫁給世子,好歹還在楚王府,總歸也有與二郎見麵的時候,倘若是三皇子……

各花入各眼,冬雨姑娘對妖孽皇子沒有企圖,倒對虞洲死心踏地。

雖知行此一事對她甚有風險,便是祖母得知,也必然會一番怒罵阻撓,可為了助心上人達成宿願,冬雨將這些盡都置之不顧,早有破釜沉舟的決心。

且正盤算,憧憬著將來與虞洲你儂我儂、雙宿雙棲的美好生活,不想剛才昂首而去的安慧又腳蹬風火輪“殺”了回頭,二話不說,劈手奪過她還捂在掌心,不舍放手的玉佩,轉眼就沒了人影兒。

冬雨追出屋外,立在階前好一陣愣怔,尚且想不明白怎麽回事,隻綺念芳心碎了一地。

當然也沒察覺,一角翠竹後,探出的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待宴罷人散,旖景跟著黃氏送走了最後一撥賓客,方才被丫鬟們擁扶著回到綠卿苑,便有鈴鐺拉了秋月一旁竊竊私語,須臾,秋月進屋,神秘兮兮地掩了房門兒,湊近旖景跟前兒悄聲說話:“五娘,早先鈴鐺瞧見慧娘子來了,拉著冬雨避去書房說話,鈴鐺聽了牆角,據說是要將什麽物什混入五娘妝奩裏頭,依稀又聽見冬雨提起二郎。”

旖景才一蹙眉,又聽秋月說道:“隻後來慧娘又返回了一遭,鈴鐺還沒來得及靠近牆角,又見她心急火燎地走了,冬雨追了幾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知搞什麽鬼。”

秋月等摸不著頭腦,旖景卻知這其中關聯,冷笑一聲。

虞洲真是好本事,這麽快就將冬雨收服他用,無非是想利用冬雨,將那枚鴛鴦佩放在自己房中,造成個私定終身的假象罷了,隻後來,小謝氏明白事不可為,才讓安慧將東西要了回去,冬雨盤算落空,可不沮喪?

也沒多說,隻囑咐幾個丫鬟,這些時日自己不在,定要看好門戶,尤其冬雨的一舉一動,不能大意。

經過今日,小謝氏定然明白了祖母的意思,即使虞洲或有不甘,但鎮國將軍夫婦卻不會輕舉妄動,行出為圖姻緣,徹底得罪衛國公府的蠢事,這頭不需擔心。

隻這節骨眼上,太後卻讓她入宮小住,身在深宮,行事多有不便,也無法探聽諸事進展,實在讓人憂慮。

也不知此時,虞渢是否已經抵達湘州,那袁起心懷不軌,會不會苛待於他?

他這時,應當不知三皇子遇刺一事險些使計劃徒生波折,幸好陽泉郡王並未存“喪心病狂”“破釜沉舟”之念,至少眼下,且按計劃步步實施,也虧得聖上當聽金相已有謀逆之心,並聯合袁起扣押世子為質,當即打消了趁機將金相問罪入獄的念頭,不過金相被這一驚,提前策動已成在所難免。

金相已離險境,應當還會按照他原先的布局行棋。

能否消彌兵禍,使虞渢平安歸來,全靠陽泉郡王如何行事。

突然想起那一日在深宮,斜陽倚欄闌珊處,庭花不語寂靜時,他吻在她的發鬢,親口許諾“等你及笄”。

今日我已青絲挽成,不知萬水千山外的你,是否安好。

分隔兩地,這一夜注定難眠。

清晨,披衣梳洗,挽成垂鬟分肖的發式,前往遠瑛堂與大長公主問安告別。

“金榕中要作亂,必會爭取挾持咱們為質,威脅你父親逼宮,我已經提醒了家裏女眷這些時日莫要出門,可巧太後在這關頭讓你入宮,倒也安全。”大長公主拉著旖景的手,瞧出她眼圈略微有些浮青,施了薄薄的脂粉,倒也不大顯眼,輕輕一歎:“別擔心,渢兒沉著善謀,這一回必能化險為夷,且安安穩穩地在宮裏小住。”

衛國公府距離皇宮也就是半個時辰的車程,又有大撥親兵護持,金榕中就算膽大包天,也不敢在皇城裏劫人,再者,金榕中的目標應當不是旖景,而是大長公主,一個閨閣女兒,還不夠要脅衛國公府謀亂的份量。

一路之上果然風平浪靜,旖景順順利利地在神武門下車,換了太後特意賞賜的錦蓋肩與,舉目四顧,雪勢漸成蒼茫,遠端山脈起伏隱約,層層金瓦已覆白霜,唯有那畫梁朱牆,色彩依舊鮮明。

肩與直到慈和宮外,才停了下來。

如姑姑早已候在門前兒,撐著一把油傘,將旖景往裏頭迎。

此時,天子雖然知道一場謀逆反事正在醞釀,卻依然瞞著太後與眾位妃嬪,宮牆之內氣氛甚是寧和。

故而太後提起虞渢,也是輕鬆愉悅的語氣。

東暖閣裏,宮女們都被遣了出去,太後斜倚著暖炕上頭一圍鬆鬆軟軟的明黃錦靠,拉著旖景半坐炕沿兒,瞧見往常梳著花苞的少女,因著換了大姑娘應梳的簪環發式,越發顯出眉清目秀,婉柔明麗,眼睛裏全是笑意:“景兒到底長成大姑娘了,這般俊俏,我是越看越歡喜。”

旖景當然要謙遜幾句,又說起昨日及笄禮上的趣事兒,哄得太後越發開懷。

“倘若我真有這麽一個孫女兒,必舍不得早早嫁去別家。”太後忽然說道:“前次上元入宮,便與哀家商議了一回,隻待渢兒這回歸京,便求聖上賜婚。”

旖景:……

當然要表示一下嬌羞,垂眸把玩起裙上流蘇。

“早兩年在湯泉宮,我看著你與渢兒,便覺再沒有這麽般配的一對兒人。”太後卻依然打趣,存心要看旖景羞得抬不起頭:“原本也打算著,等你及笄,便與上元商量這事兒,卻不想上元與哀家倒想到了一處,聽說,景丫頭你自己也是願意的?”

旖景這會子是當真嬌羞了,雖已經是嫁了一回人的靈魂,但被長輩這般問到跟前兒……當初對祖母坦承心事,隻因牽掛著他“染疫”的傳言,一時急切,也顧不得太多,這會子卻不知應當怎麽應對太後的詢問。

“怎麽,難道景丫頭不願?或者心裏頭還有別的想法?”太後卻隻顧追問。

旖景隻好說了一句:“婚姻大事,當然是由長輩作主。”立刻便將一張發燙的臉埋在了太後的肩頭,嬌嗔道:“娘娘就別打趣人家了……”

這番情態,自然是願意的。

太後心裏安慰,拍了拍旖景的肩膀:“哀家打小就疼你,這你是知道的,渢兒可憐,幼年多經坎坷,受了不少病痛,我看在眼裏也是心疼得很,更難得的是那孩子心存大誌,眼下越發成了聖上的臂膀,哀家自是不想看他受半分委屈,他母妃走得早,祖母也是個軟弱糊塗人兒,婚事上哀家早有替他打算的念頭,看了這麽多年,也就隻有你最般配。”

說到這裏,太後又認真了語氣:“湯泉宮裏,哀家便將王府的事兒囫圇告訴了你,你心裏也得有個成算,一來都是陳年舊事,又涉及皇室名聲,雖知道楚王妃沒得冤枉,這時追究到底也沒了意義,隻是這話,哀家不好對渢兒當麵提及,畢竟他因此受了不少苦楚,也不是說放就放得下。”

太後之意,顯然是想讓旖景勸說虞渢莫因舊恨,做出什麽衝動事來,鬧得不可收拾。

這多少讓旖景有些不甘——殺母之恨,便是虞渢自個兒也險些喪命在鎮國將軍手中,更不論那一世的糾葛仇怨,這幹戈豈能說化就化?

嘴上卻說:“渢哥哥應是知道輕重緩急,必不會衝動妄為,不過娘娘,即使渢哥哥能放下舊怨,那心懷叵測之人隻怕也不消停,還會興風作浪。”

這話,卻也是事實。

太後眸中一道厲色,冷哼一聲:“如此,便是他們自尋死路!楚王就這麽一個嫡子,二嫂她受人蒙蔽,哀家卻是心知肚明。”

便將旖景扶開,鄭重其事地交待:“老王妃是小謝氏的姑母,又曆來糊塗,說不得還會受她蒙蔽,我曉得景兒你的性情,不似辰兒那般軟和,但到底是作為小輩,切記不能頂撞了老王妃,反而被人捏了把柄,傳出什麽謗辭,將來若是受了委屈,先且忍耐,隻消對哀家言語一聲,有我替你作主。”

旖景感激得頻頻頷首——委實,那一世老王妃對她就似乎有些不滿,當年她因著“心轅意馬”也不甚在意,全沒想到是小謝氏那個嘴甜心苦的二嬸從中挑撥,有時忍不住,也不軟不硬地頂撞幾句,越發不受老王妃待見,反而累得受病痛折磨的世子兩麵轉寰,不過當年的她倒還嫌棄世子多事,且以為如同在家時,與祖母偶爾也會絆嘴使氣,時間一長也就淡了,何需旁人摻和。

當真是不知好歹,蠢笨到家。

這時思及又是慚愧不已。

又聽太後教導:“渢兒重情重義,必不會讓你委屈,就怕有人挑哞生事,你心裏可得明白,但凡有什麽矛盾,隻與渢兒當麵說開,別憋在心裏,就怕時間長了,兩人難免也會有芥蒂……你祖母是個通達明白人,隻不過她半生順坦,那些個後宅裏的陰私事全無經曆,隻怕也不會教導你這些,你生來富貴,千嬌萬寵地長大,在家裏自然沒有受屈,隻嫁了人,到底比不得閨閣當中,有的事情可得留幾分心眼。”

旖景不由想到那一世,因著一卷婚旨,頓覺天昏地暗,跪求祖母入宮說服太後收回旨意,在那情況下,祖母當然不會放她入宮惹禍,為此,她更是懷怨,連祖母跟前也不常去,但隻渾渾噩噩渡日,別說祖母找不到機會教導,便是說了,隻怕也會被她當作耳邊風。

當即暫放愧疚,凝神聽教,把太後的金玉良言一字不漏地銘記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