蔭中歲月長,牆內佛音老。

茂密似遮的古樹,延綿如幛,隔斷了錦陽京的繁華與喧鬧,瀾英山裏的辰光,仿若碧葉間投下的日影,遲轉緩移。

短短十日,可是對三娘來說,仿佛十年那般漫長。

空曠森涼的寂寂庵堂,盤旋不去的濃鬱佛香,垂眸靜坐的灰衣尼師,平穩單調的梵音吟唱,以及每隔幾息落下的仿佛沒有盡頭的木魚聲,一切地一切,讓三娘恨不得拍案而去,棄這枯躁陋室,回那錦繡繁華。

可是她不能。

已經忍耐了十日,眼看半月期限將至,她不能半途而廢。

微微移動了一下已經有些麻木的膝蓋,三娘略抬眼瞼,再一次打量淨平尼師端正的身姿。

聽說,尼師從前是宮中女官,也是勳貴出身,此時雖已年過半百,往日又隻是拉長一張肅麵,神情凝固如森涼的歲月,讓人望而心死,可從那清秀的眉目間,還是不難看出她曾經擁有的花容月貌。

是什麽原因,讓這麽一個人,甘願長伴孤寂,終老佛前?

對淨平尼師經曆的揣摩,成了三娘消磨這十日枯躁的主要消遣。

真的到了這裏,又想到宋嬤嬤的一番話,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自她心裏油然而生。

她才不要,這有如死水的生活。

與之相比,對五娘的暫時隱忍,實在算不得什麽了。

三娘忍不住又移了移身子,手中的持珠一不小心跌落案上,“啪”地一聲。

淨平尼師清眉微蹙,三娘不覺一陣緊張。

還好一個小尼姑及時解圍,從門外進來,小聲稟報有香客來訪。

目送著淨平尼師邁出庵堂,三娘才籲了口氣,衝著一邊的小尼師擠了擠眼——這一位是被她用銀子打點過的,這些日子以來,對她很是照顧。

“坐得有些乏了,我想出去走走。”是商量的語氣。

小尼師微微一笑:“女施主請便,今日誦經時辰已經足夠了。”

其實佛前那柱木華香還有一半,不過淨平不在,尼師們大多還是通融的。

三娘報以感激的微笑,揉了揉麻木的膝蓋,放輕步伐走向庵堂外的明媚陽光。

繞過庵堂,便見一側的空地裏,站著十餘名雕像一般的健壯男子,一色的烏衣,腰上橫著長刀。

三娘頓生好奇,這來訪的香客,仿佛來頭不小?

清平庵並不似佛國寺,涼風寺那樣的名刹,香客往來不絕,除了偶有貴族女眷前來聽禪論經,實在人跡罕至,可眼前的陣勢……來者仿佛是男客?

這十日實在是太過枯躁無味,三娘不由得對這訪客產生了莫大的,一窺究竟的興致。

她知道空地東側有幾間竹堂,正是淨平接待香客的地方,於是便從一旁的小道繞行,直到竹堂之後。

一如她所料,竹堂後的軒窗微敞著,足以窺視內裏情境。

才剛剛站定,便聞一聲慵懶地,略微低啞的聲音:“不過是燈油銀子罷了,尼師何必推辭?”

三娘小心地透過窗框的縫隙往裏看——

珠冠玉袍的少年跽坐在淨平跟前,鳳眼微挑,唇角噙笑,眸光回轉間,讓青灰簡陋的竹堂忽然明媚起來。

三娘的呼息微微一窒,突然覺得陽光實在是太炙烈了些,把麵頰曬得發燙。

淨平背窗而坐,卻是看不清神情如何,三娘隻聽她說:“隻需二十兩足夠,其餘的,還請施主收回吧。”

少年微微一歎,那歎息聲似乎落到三娘心底,激起數圈漣漪。

“不過是為亡母做做功德,尼師就可憐在下一片孝心吧……”

原來是個失了母親的可憐人呀,三娘似乎也要忍不住跟著歎息了。

“施主若真記掛著亡人,就當改了這脾性才好。”淨平古井幽波千年不變的語氣,竟然帶著絲嚴厲的責備:“你母親若再世,是斷不會看著你這麽……”

那少年眼底的明媚一斂,慵懶盡失,神情瞬間端肅:“尼師!這樣的我有何不好?至少在他們眼裏,是希望看著我這樣的。”

竹堂一時靜謐,時光仿佛凝滯於少年目中的倔強與堅持,以致於三娘似乎聽到了一聲歎息,不知是自己心底的聲音,抑或是淨平的哀歎。

“施主如若果然參透,無恨無欲,也還罷了。”

少年再度噙笑,一笑間,眸底魅豔輕漾:“我在紅塵,不在佛前,好比尼師居於世外,不也常為亡母抱憾?”

又是一陣靜默,隔了許外,又聞一聲歎息。

這次三娘聽得分明,的確是淨平之歎。

“施主保重,好自為之。”似乎無盡悲憫。

少年挑起一道清秀的烏眉,倔強與堅持瞬息瓦解,目中溫情脈脈:“尼師的一片苦心,我記在心裏,世間能為我考慮之人,也唯有您了,您放心,我定當謹記。”

忽然起身,目光中似有若無的淩厲,緩緩往窗外一掃。

三娘吃了一驚,不自覺地後退一步,當她鼓氣勇氣再往裏看時,那少年已經轉身離開了。

這人是誰?觀其氣度穿著,必出身富貴,而他與淨平尼師又甚是熟絡,可度其年齡,不過也才十五、六歲,尼師遁入空門也已有十餘載,與他究竟又有什麽關聯呢?

三娘疑惑重重,好奇不已,下意識間,已經急步繞開竹堂,遠遠看見少年在黑衣武士的擁護下,往東側的竹林行去,竹林是直通山頂的,上有一古亭,是觀日出日落的好地方——這還是聽小尼姑們提起,山路崎嶇,足以讓閨閣千金望而生畏,三娘是從不曾去過的。

眼見少年一行的身影隱沒於幽幽竹徑,三娘下意識地跟了過去,可巧便見一小尼,背著竹簍,正欲往上。

“小師傅,你這是去哪兒?”三娘帶笑問道,認出是住在她隔壁的小尼慧雲。

慧雲瞧見三娘,笑得一雙眼睛都咪了起來,這些日子以來,她也拿了三娘不少好處,雖是佛門中人,可多些銀兩傍身,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去山上采莧。”

“我與小師傅一同去吧。”三娘跟了上前。

“路不好走,不敢勞煩施主。”慧雲受寵若驚。

“叨擾了這些時日,多得小師傅照顧,我甚是不安,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還望師傅莫要推辭。”三娘甜甜地笑,不由分說,拉著慧雲就往竹林上行。

其實小徑並不難行,不過氣候炎熱,又是上山,對閨閣千金來說,也算是個挑戰,不過三娘對那少年實在好奇,一路上又一直重溫剛才窺得的俊朗風采,便不覺得累。

遠遠地,就瞧見那少年在古亭裏,負手而立,發上珠冠在金陽下熠熠生輝,玉色紗袍也被鍍上一層亮金,越發地明媚耀眼。

“到了,就是這處。”卻不待三娘接近古亭,慧雲已經駐足,指著一側碧油油的一片青莧。

佛門中人原不用耕種,可清平庵實在偏僻了些,因此就在庵內竹林裏,僻出幾處來種植些綠蔬,以供庵中日常齋食。

三娘沒有借口接近那少年,心內多少惋惜,一邊幫著慧雲采莧,一邊問道:“小師傅可認識那位香客?”

慧雲似乎這才注意到山上有人,直起腰遙望了一下,笑道:“那位施主一年會來三兩次,似乎是有家人亡故了,在庵裏供了往生燈,卻不知他姓甚名誰。”

“他既然供了往生燈,也定供奉了親人的往生牌位吧?”

“當然有的,不過住持不讓旁人入內,平日裏也上了鎖,故而無人見過。”

這麽神秘?三娘默默地想,心裏越發好奇,瞧見那少年出了古亭,往這邊行來,連忙垂著頭,隻不斷用餘光瞄向那一行人,慢慢地往道旁移動。

珠冠少年早已經留意到青莧地裏的女子,卻依然視若無睹,氣定神閑,隻在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眸光卻遠在天邊。

直到近前,聽那女子脆脆地喊了聲累,把一雙保養得纖細白皙的小手往柳腰上一撐,往這邊看來,才把目光看了過去。

四目相接,少年眸底流淌過一抹豔麗的笑意。

細汗在三娘頰邊,突然就滾燙得像是沸騰了一般。

青絲如雲,頰飛雙靨,發間一枚玉釵色澤溫潤,雖說素衣白裙,那質地卻是極其華貴,顯然不是平民女子。

少年略一拱手,隨即吩咐身後的黑衣武士:“怎能看著小娘子受累?還不上前幫手。”

慧雲這下子是真的受寵若驚了,忙上前行禮,一眼瞄見麵前一對璧人眉來眼去,又知趣地站在一旁去乘涼了。

“有勞郎君相助。”三娘是極想仔細打量麵前少年的,可那目光卻似乎有千斤重量,全不由她作主,視線裏,便隻有少年玉白長衫上的雲草暗紋。

“小娘子不需多禮。”少年似乎極其愉悅,聲音裏卻也蘊著一絲慵懶。

很想問他姓氏,卻也知道這有些失禮,三娘在沉默裏煎熬,更覺雙頰火繞火燎一般。

少年看著麵前分明春意盎然,又極其扭捏的女子,笑意更濃,卻把目光收回,再度看向天邊:“這時節,竹子長得真好。”

於是三娘自然而然地循著少年的目光望去,果真見竿竿青翠,葉葉扶疏,剪碎萬縷金芒,不由想起前人的一句詩,於是脫口而出:“負郭依山一徑深,萬竿如束翠沉沉。”

少年附掌:“很應景,不過若是再加兩句——素裙俏立青莧裏,閉月羞花一佳人,就更加地應景了。”

這話音裏,似乎帶著戲謔,又有比戲謔更濃的讚賞,倒教三娘讚也不是,嗔也不是,餘光往眼角一斜,又恰遇少年眼底濃鬱而魅惑的神采,三娘頓時覺得連腳心都滾燙起來,以致周身血液沸騰。

這樣的感覺……

陌生而奇妙,舌尖卻嚐到了莫名其妙的甜蜜,一直入心。

看著少年足下的影子,與自己的影子挨得極近,三娘再也忍不住愉悅的笑意。

古道盤旋,山中寂靜。

一陣馬蹄聲,驚得林中飛鳥扇翅,將幽寂打破。

一名黑衣武士從後而來,打馬趕上紫騮騎,對珠冠少年稟報:“殿下,已經打聽清楚了,庵裏的小娘子是衛國公府三娘,說是在庵裏小住。”

少年身邊,一名青衣男子笑道:“殿下真不愧是玉樹臨風的天之驕子,不過是來一趟清平庵,就引得一位國公府千金恨不得以身相許。”

少年鳳眼一睨,那笑意甚是諷刺:“你剛才又未入庵,怎知人家就要以身相許了?”

青衣男子又是一笑,咪起了一雙狹長的眼睛:“不用目睹,猜也能猜到,殿下一身氣度,足以引得萬千佳人傾倒……莫不讓屬下安排一番,再與這位小娘子來個月下邂逅?”

少年冷哼一聲,笑容盡斂,狠狠一揮馬鞭,往前疾跑了一陣,青衣男子立即揮鞭跟上,如影隨行。

當與黑衣武士們拉開距離,少年這才放慢了馬蹄,若有所思道:“衛國公府這位三娘,仿佛是庶出吧?”

青衣男一怔,點了點頭:“衛國公三位嫡女,分別行長,行五,行六。”見少年沉默,又是一笑:“皇子妃她當然不夠格,不過一個側妃位,還是不錯的。”

“可笑。”少年一咧唇角:“你以為姑祖母會讓她的孫女兒與人做小?想得可真簡單。”又沉吟一陣:“我有把握,我的正妃,當是衛國公嫡長女。”

青衣男又是一怔:“聖上對衛國公的信重有目共睹,他的嫡長女,皇後娘娘隻怕會……”

“太子已經娶妃,姑祖母是絕不會讓嫡長孫女屈居妾位的。”少年胸有成竹。

“可明妃娘娘似乎有意讓四皇子……”

“她在妄想,皇後絕對不會放任四弟與衛國公聯姻。”

青衣男擰著眉,沉思一陣,頓悟:“蘇家女是定要嫁入皇室的,想來也隻有殿下最合適。”

“誰不知道我隻愛吟詩誦月,舞文弄墨,又與太子情同手足。”有若櫻紅染就的薄唇,綻開一朵豔麗的笑容:“隻有我娶了蘇家大娘,皇後才能安枕無憂。”

“殿下是勝算在握了。”青衣男腆顏陪笑:“可憐這位三娘,若是殿下成了她的姐夫,豈不是要芳心寸斷?不知蘇三娘子生得哪般模樣,若是閉月之姿,屬下倒有些替殿下覺得可惜。”

少年挑了挑眉,想起那個扭捏造作的女子,一聲嗤笑:“那些勳貴千金,不過也是庸脂俗粉,脫去那層尊貴的身份,與妓坊裏的煙花女子又有什麽區別?有什麽好可惜的,美色嬌娘,世間不知凡幾,對我來說,不過就是一張美人畫皮。”

三娘旖蘿全不知自己成了一張美人畫皮,站在古亭裏,一直到日落,把那珠冠少年的話反複回味,一邊生出無限憧景,一邊又暗自惋惜——終究還是顧忌太多,不敢詢問那郎君的名姓,也不敢把自己的姓氏告知,真不知是不是還有緣份再見。

心裏半是甜蜜,半是憂怨,踩著霞色歸去庵堂,接下來的幾日,在佛前吟誦,破天荒地虔誠了下來,隻願菩薩保佑,能與那翩翩少年郎,再會於某個辰光裏。

五日的時間,竟然也不覺得難捱了。

甚至宋嬤嬤來接她回去時,居然依依不舍。

無奈她絞盡腦汁,也沒法從庵堂諸尼口裏套得少年的身份,更沒膽子去問淨平住持。

宋嬤嬤見三娘沉靜溫婉下來,覺得無比安慰,自然不料短短幾日,這位勳貴千金竟然在庵堂裏春心萌動。

三娘先去見了黃氏,又說要往遠瑛堂與祖母認錯。

宋嬤嬤捏著袖子裏,養子從當鋪尋回的那枚蘭花簪,隻在黃氏麵前磨蹭,閑扯著家長裏短,就是不肯告辭。

黃氏總算是咂摸出一點味道來,屏退了侍女。

……

而綠卿苑中,秋月聞得三娘“刑滿釋放”,揣著一兜瓜子糖果尋了小姐妹們閑聊了一陣,意氣風發地回來稟報——

“三娘跪在太夫人麵前痛哭流涕,自責不已,後來還去給崔姨娘道了錯兒……那清平庵果然是個好地方,還真能讓人脫胎換骨。”

旖景聽了,也就是淡淡一笑。

若不經曆巨變,哪有這麽容易就脫胎換骨,她多少還是了解三娘的,隻怕這示弱,也隻是表麵上而已。

其中也許還有宋嬤嬤的居功至偉。

可是三娘的事,她暫時還顧不得。

鶯聲的鞋子還在精工細作中,宋嬤嬤那邊也暫時沒有新的舉動,旖景思前想後,還是讓秋月暫停了原本的計劃。

趁著扶風堂裏聽講的時候,旖景一邊與安然發展“親密”關係,一邊與安瑾培養“熱絡”感情,兜兜轉轉打探楚王府裏的陳年往事,無奈一個就是天生悶葫蘆,一個又是才入府的“新人”,收獲委實不多,但旖景每次裝作無意提起安然的生母與楚王妃,還是留意到了她的緊張與戒備,分明內有隱情。

細細想來,安然雖是庶出,可也是楚王唯一的女兒,卻遲遲沒有被封郡主……

老王妃也好,楚王也罷,甚至連太後、聖上,都極有默契地一直疏忽著。

疑慮越積越多,卻總找不到突破口。

旖景十分鬱結。

安瑾與她熟識起來,也或多或少地說起重前的事兒,旖景從她的講述中,總結出鎮國將軍極為寵愛她的生母,之所以一直養在府外,全因身份限製。

一個伶人,是不可能讓皇室承認的身份,安瑾要認祖歸宗,她的生母就必須得遠遠離開。

旖景認為,安瑾母女在前世時就是存在的,不過是鎮國將軍小心,因此一直沒有鬧開。

可這一世,為何就被將軍夫人得知了呢?

婉轉地打聽下來,安瑾也不太清楚,隻知道是楚王府的下人說漏了嘴。

再多問起鎮國將軍的事兒,安瑾卻說不出什麽有用的來,翻來覆去隻說父親如何疼她,眼下生母被送去了隴西,多虧鎮國將軍一力嗬護,她才能在楚王府堪堪立足,言辭之間,對將軍夫人恨意隱隱。

而關於楚王府的陳年舊事,安瑾完全沒有聽鎮國將軍說起,包括楚王世子身患“惡疾”,也是安瑾最近才得知的。

“世子哥哥待人彬彬有禮,又和氣可親,這麽好的一個人,卻偏偏沒有好報。”安瑾十分感慨。

看來從這兩個小女孩身上下手的策略是行不通了,旖景隻得放棄,又盤算著,是不是幹脆從虞洲那裏套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