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裏五月,遠離了乍暖還寒,卻還不到炙熱沉悶,春已向晚,夏季初薄,最是清爽的季節。
可是在蘇直的映像裏,天盛六年的這個初夏,國公府裏卻是陰霾密布。
那一年聖上登基兩載,尚未改元,可老國公蘇庭的生命卻已經走到了盡頭,猶記得才剛立夏,老國公又再吐血,相比前幾次昏厥,那一回足足兩日不醒。
宮裏三名太醫寸步不離地施針急治,好不容易才讓老國公從昏沉裏回複了意識。
蘇直記得那一天陽光清透,映入白桑紙,沉沒在青磚上,恍恍惚惚地蒼白著。
老國公硬撐著從榻上披衣坐起,每一個動作都是沉晦緩慢,可他在一旁看著,卻不忍上前摻扶。
發際未白,青眉不蒼,但生命卻漸到耗盡,展眼離別,讓人不及作好準備。
“上元呢……”蘇直聽見老國公已經有些幹啞的嗓音。
“公主與太醫們商議藥方。”蘇直強忍悲痛回答。
他看見老國公似乎竭力想站立起來,手臂在榻沿撐了幾撐,可膝蓋尚且虛軟,最終放棄……
一聲渾濁的歎息——
“秉端,我還剩多少時日。”
蘇直痛不能言,卻見老國公朝向他看來,目光裏並無傷感,一如既往地堅定:“秉端,我不想這麽糊塗著離開,說吧,那些太醫的診斷。”
“國公爺……”曾經征戰沙場,無懼生死的漢子,如今卻被簡簡單單地一句話,窒息了喉嚨。
三日,或者兩日,最長拖不過五日,人生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盡頭。
蘇直至今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說出來那句艱難的話。
“去看看上元,讓那些太醫回宮去吧,我隻想安安靜靜地……”
猶記得老國公說完那句話,似乎總算積蓄了力道,穩穩站了起身,迎著窗外的明亮,離開黯沉的病榻,依然是鐵骨錚錚,軒昂挺拔的身影,不讓人看出踉蹌虛弱。
也就是那一日,宋嬤嬤求見。
蘇直記得大長公主才被老國公勸回屋子裏安歇,又請世子蘇軼囑咐後事,宋嬤嬤來時,蘇軼才剛離開。
蘇直是隨著宋嬤嬤一起進的書房。
自從婉絲事件後,老國公從不與府中仆婦單獨會麵,二十餘載來,無一次例外。
他原本還以為宋嬤嬤是奉公主之命前來,但才一入書房,就見宋氏長跪不起。
“國公爺,有一件事,奴婢本想一直隱瞞,可這時……奴婢不忍再瞞著國公爺。”
蘇直驚異地看著宋氏匍匐在地,哽咽不斷,他下意識地打量老國公的神情,卻隻見主子濃眉輕蹙,並沒有讓人回避的意思,蘇直也便端端正正地立在一旁。
“阿宋,你起身說話。”老國公一手撐在案上,語音裏多少還是有些疲憊了。
“國公爺可還記得婉絲?”
這一句話,讓蘇直神情大變,他清楚地看見老國公的目光也淩厲起來。
“大征九年,婉絲私下聯係奴婢,說有要事相請,奴婢不明所以,與她府外私見,才聽她說……當時,她已有五月身孕……國公爺,婉絲想通過奴婢傳話給公主,求公主寬容她……奴婢當時不敢擅斷,而國公爺又已隨駕親征……奴婢隻好先安慰了她,一直隱瞞著公主……當年臘月,她產下一*。”
蘇直看見宋氏抖抖擻擻地從袖子裏取出多件物什,想呈給老國公,連忙上前接過,卻見一枚玉佩,還有當時老國公交給婉絲的地契、房契。
“當年國公爺讓婉絲回寧海,可她於半途發現有了身孕,不甘就此遠離,又折返回京,奴婢聽說她腹中胎兒是國公爺的骨肉,隻好先將她安頓,哄她先產下小郎君,可是奴婢不敢讓公主得知……奴婢威脅婉絲,若想母子平安,不能留在京都,婉絲哭求,不想讓小郎君隨她顛沛流離,與國公爺父子分離……後來,奴婢隻好答應她照顧小郎君,打發她回寧海,可她卻將這些留給奴婢,說是國公爺當日所賜,以為憑證。”
“為何現在才說出此事?”老國公肅顏追問。
“奴婢不忍讓公主難過,更不想看著國公爺與公主夫妻生隙,可是如今……若不將實情相告,奴婢委實不忍。”
“那孩子……”
“當年為了不讓公主生疑,奴婢隻好交給一農戶撫養,直到七歲時,才想辦法接回國公府,並認為養子……”
——
蘇直說到這裏,長長一歎:“五娘,當年的情形就是這般,老國公已是大限將至,沒有時間核實此事,可那婉絲……當年,的確與國公爺有……而算著時間,宋輻若為婉絲產下之子,的確是國公爺的骨肉。”
旖景定了定神,隻覺得千頭萬緒一團淩亂,不由苦笑:“所以,祖父但憑宋嬤嬤單方所言,就寫下了認子書,並囑咐她一直欺瞞祖母?”
“五娘別怨老國公,倉促之時,這也是無奈的事,老國公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征得公主的原諒,他不想最後時刻,在公主的怨恨中撒手人寰,更不想讓公主痛苦。”蘇直沉聲說道。
旖景用手掌摁在眉心,心裏湧上各種複雜難辯的情緒,她依稀覺得,一切禍因,也許就是因為祖父這封認子書,宋嬤嬤定是對祖父早有情意,卻求而不得,一直對祖母深懷妒恨,她隱忍多年,就是要為養子宋輻奪得國公府的所有。
“祖父就這麽信任宋嬤嬤。”
“當年不僅是國公爺,就連老奴也相信宋氏如此行事,全因對公主的忠誠維護……五娘,您沒有經曆過那些年月,宋氏曾隨公主同生共死,老奴尚還記得,當年蒼山一役,公主捕得東明佃作,洞悉東明軍欲暗伏青穀關伏擊老國公,正是宋氏冒著九死一生之險,將消息遞給驍騎軍,才讓老國公避開了那次死禍。”
可是就因為後來宋嬤嬤暗藏禍心,再兼著自己糊塗愚蠢,不僅害死了無辜的世子,自身也落得個畏罪服毒的收場。
旖景無力地想,在那已經終結的時光裏,宋氏在害死自己之後,不知還會生出多少禍事。
可這些話,自然無法質問出口。
“那個婉絲,與祖父究竟是怎麽回事?”旖景直覺其中隱情並不單純,宋輻究竟是不是祖父的骨肉,尚且不能定論。
“婉絲原本是公主身邊的丫鬟,大征八年,先帝興兵征歸化,老國公領兵前往,於大征九年大勝,收複歸化周圍十八座城池,先帝召老國公歸京,舉宮宴為慶,當時,公主才產下三爺,還不足一月……老國公在宮宴上飲得七、八分醉,當晚宿在書房,公主不能親自服侍,便讓婉絲煮了醒酒湯……那婉絲,本與公主年輕時有幾分相似……兼著她存心……老國公……次日酒醒之後,老國公悔之不迭,警告了婉絲不能胡言亂語,與公主商議,借口將婉絲賜給部卒為妻,公主詢問婉絲自己也情願,便允了下來。老國公囑咐老奴,在寧海準備了田產宅子,欲將婉絲遠遠打發了事,老奴當時托付了一個素有交情的商賈,因他恰好要往寧海,便讓婉絲同行。”
“可是那丫鬟卻半路折回?”旖景對祖父“酒醉亂性”之事,委實不好評說,隻詢問後事。
“因數月之後,先帝起意親征,召老國公隨駕,老奴也隨同大軍前往,對婉絲之事再無關注,直到宋氏在老國公臨終前坦白了實情,事後老奴也詢問了那商賈,果然,當年半途之中,婉絲便因身子不適,請了郎中診脈……那商賈也知婉絲當時有孕,見她堅持不肯再往寧海,要折返京都,他不知其中隱情,自然不好勉強。”
這麽說來,婉絲當年有孕之事不假。
“可祖父心中也有疑惑,否則,也不會囑咐阿翁細察。”旖景又說。
“的確如此,老國公雖信宋氏對公主之忠,可也知她行事果決,應該不會放過婉絲,再兼著……那些房契的確是老國公親賜給婉絲之物,可卻從沒有交托給她玉佩為信。”
旖景驚訝:“可宋嬤嬤卻說那玉佩是祖父賜給婉絲之物?”
“是,因此老國公當年就懷疑婉絲應是察覺到宋氏欲對她不利,才故意這麽說,留下後著,但卻不知真相究竟如何,故而,老國公雖覺宋輻無辜,寫下認子書,交付老奴,卻一再囑咐,若公主在世,不能公布,若不能察明宋輻身世,也絕不能公布,若老奴有生之年,尚不能查到婉絲行蹤,確定宋輻乃老國公骨肉,死前便將認子書銷毀。”
也就是說,若蘇直死時,大長公主尚且在世,宋輻的身份也不會得到認可。
“老國公當時也隻能為公主做到如此,可始終對宋輻懷有歉意,因此才交待老奴要照顧他的生活。”
“阿翁,可您現在對宋嬤嬤母子防備十足,又是為何?”旖景微蹙了眉。
“這些年老奴遍尋婉絲無果,便已懷疑她已經遇害,可始終無法確信宋輻身世,此番歸來,又聽說宋氏母子欲陷楊嬤嬤於不義,心裏便疑她是因天長日久,漸生貪心,再有聽家人說自從宋輻遭責,宋氏屢屢登門,便去見了一麵,她竟威脅老奴,若不助宋輻回國公府當差,便向公主坦白此事。”
原來如此……
宋嬤嬤應是摁捺不住了。
“老奴告訴她,若她一意如此,老奴自當矢口否認,宋氏咬牙切齒,聲稱宋輻怎麽說也是國公爺骨肉,想說服老奴出麵為證,老奴當然不肯,越發疑她別懷企圖。”蘇直說道。
“阿翁,我認為若是將祖母一直隱瞞,並非妥當。”旖景歎了一聲,想到自從祖父過世,祖母雖不曾在人前表露出哀痛,可時常怔忡,應是懷念傷感,她不敢想像當祖母得知祖父曾經背叛……
“可我讚同,若不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還是暫且隱瞞為好。”旖景又說。
“五娘,老奴已知無不言,那麽,還請五娘能將宋氏的蹊蹺盡數告知。”蘇直又請。
旖景思忖,事已至此,能得阿翁相助,更能將宋氏母子堤防得嚴密,便也不再隱瞞,將宋嬤嬤那些“好事”仔細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