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姨娘當真有了身孕。

大夫經過前後多次診脈,最終確定了一點。

於是利姥姥來得更是殷勤,並不去遠瑛堂鬧騰,隻在滄浪苑,也不知與利氏嘀咕了些什麽,總之,利氏的臉色一日不如一日,十餘年間,第一次纖瘦單薄了下來。

不說蘇軻對眉姨娘更加嗬護萬千,大長公主也甚是關注,她還是防著利氏經不起挑唆,常常讓宋嬤嬤去“關心”眉氏,以做震懾之用。

旖景也密切關注著這事——通過秋月,她已經打探明白,原來,早在年前,蘇軻就委托了三爺蘇轢,瞞了眾人,請清穀先生給眉姨娘診了脈,開了方子調養。

旖景方才恍然大悟——上一世,清穀是遠慶七年才出仕,與國公府並沒有聯係,縱使是勳貴人家,也沒有勞煩宮中太醫給自家小妾瞧病的說法,不過這一世因蘇轢“薦舉”,清穀先生與國公府建立聯係,蘇軻才動了念頭,央蘇轢出麵,煩勞了神醫。

得知大長公主將“關心”眉氏的事兒委托給宋嬤嬤,旖景尤其擔憂,可她一個閨閣,又隔了一房,自是難以插手,隻好先囑咐了秋月,暗地打探,想知道宋嬤嬤都是怎麽“關心”眉姨娘。

又常找四娘溝通,留意著利氏的舉動,就怕她受不得挑撥,生出什麽糊塗心思來。

再說眉姨娘,自打入了府,表麵上倒還十分溫柔和順,隔了這些年,利氏從起初的存心挑錯,到後來的聽之任之,拿眉姨娘始終沒有奈何,妻妾之間盡管緊張,大的風波卻從不曾有過,足見眉姨娘忍耐的功力。

眉姨娘因出身書香世家,琴棋書畫俱佳,與蘇軻之間的和諧自是勝過利氏,兼著她也知道分寸,並沒有明裏挑釁,與刁蠻任性的利氏一比,更顯賢淑溫雅,贏得蘇軻越多憐惜。

國公府眾人雖都曉得眉姨娘受寵,可這些年來,因眉姨娘深居簡出,並不曾有意結交旁人,故而,無論小娘子還是下人奴婢,都與她不多熟悉。

旖景自是不知眉姨娘的性情究竟如何。

但她卻發現,自打眉姨娘有孕以來,竟一掃往日閉足不出的習慣,這些時日,無論是在鏡池,還是在各處花苑,常常見到眉姨娘的身影——要麽就是與幾個丫鬟在某處紅亭小榭說說笑笑,要麽就是調弦弄音自得其樂,要麽就是在鏡池邊上漫步,若遇見丫鬟、婆子,熱情寒喧,動輒打賞,春風得意的姿態張顯無疑。

下人們漸生議論——多說眉姨娘熬了這麽多年,隻怕是要出頭了。

相比旖景,四娘更加是憂心忡忡。

這一日散了學,旖景見四娘眉間鬱鬱,便拉了她去鏡池邊上的一處紅亭,兩個少女捧著手爐,屏退侍婢,在一處促膝長談。

兩人一同受大長公主照顧長大,感情打小不錯,兼著前些時日發生的事兒,便是舊歲靈山之行,四娘見識了旖景當眾拆穿甄茉的陰謀,逼得甄茉認罪,對旖景的“意氣”與敏銳就心生欽佩,更有兩人當日“合謀”聽牆角那一遭,又加上這些時日旖景的有心接近,姐妹倆更顯親密。

誰教二娘那位親姐姐“朽木難雕”,別說助力,她不添亂四娘就謝天謝地了,倒是與旖景,還能商量出些主意來。

“四姐這般憂愁,可是因為二嬸子的關係?”旖景問道。

“母親她本來想通透了,可耐不住外祖母三天兩頭地穿掇,再加上眉姨娘最近一反常態……五妹妹或許不知,前兒個眉姨娘竟去尋二姐的錯兒,雖說沒有斥責,話裏話外盡是諷刺,二姐哪裏忍受得住,若非丫鬟們及時告之了我,緊趕慢趕去勸慰,還不知要鬧出什麽風波來,母親知道了這事兒,更是惱火,就要去尋眉姨娘的晦氣,我好容易才勸住。”四娘長歎一聲:“這麽下來,母親哪天不定就爆發了,這些日子以來,我都不敢離了她身邊兒。”

“依姐姐看來,眉姨娘何故挑釁?”旖景直覺這事又是宋嬤嬤的手段,但想來,眉姨娘也不是蠢人,不會輕易就讓人利用,宋嬤嬤必定是掌住了她什麽軟肋,才挑唆得她性情大變。

“有些事情妹妹不知,我卻是看在眼裏的,眉姨娘原本就不是省油的燈。”四娘卻說:“原本父親待她隻如兄妹,更不存納她為妾的心思,眉先生當年生了病,還拜托了祖母替她做門親事。”

眉姨娘之母也是早逝,上頭更沒有祖母祖父,唯有一個外祖母,遠在寧海,家境更是清寒,也不能兼顧她,眉先生當年自知天不假年,甚是擔心這唯一的女兒,才拜托了大長公主,希望她看在多年情份上,替眉姨娘尋個歸宿。

“祖母倒也將這事放在了心上,替眉姨娘尋了幾門姻緣,她都不合心意,後來,才哭訴出來,說早對父親情有獨鍾,寧願為妾,眉先生本不答應的,眉姨娘便說什麽非君不嫁,若先生不允,她情願獨守空閨,或者削發出家。”四娘繼續說道,眉頭擰緊:“眉先生病情漸重,見拖延下去實在不是辦法,兼著那時候父親與母親矛盾漸深,父親也很是苦惱,眉先生問父親心意,父親得知眉姨娘竟是這般堅持,便允了。”

於是,眉姨娘一個書香門第出身的女子,就這麽成了蘇軻的二房。

“以往她雖表麵溫婉,可暗中也不乏在父親麵前中傷挑唆,因她聰明,用的辦法也婉轉,父親並沒有察覺,再兼著母親又的確糊塗,常常犯橫,父親越發厭惡母親,眼下她有了身孕,怕是不想再隱忍。”四娘冷笑,神情有些黯然:“雖有祖母護著,可父親他對眉姨娘越發偏心,雖說答應了將眉姨娘的子嗣記在母親名下,卻暗中懇求祖母,要讓眉姨娘親手撫養。”

若是讓眉姨娘撫養兒女,就算記在正室名下,可生疏遠近到底不同,將來眉姨娘的子女,又怎麽會視利氏為母?

旖景卻甚是疑惑:“若依姐姐所說,眉姨娘應當是城府極深的,眼下還不知腹中胎兒是男是女,就這般挑釁,越發讓人不解。”

“五妹妹是懷疑眉姨娘別有陰謀?”四娘挑了挑眉:“她這般挑釁,就是為了讓母親摁捺不住,傷了她的胎兒?”隨即卻又搖頭:“我打聽過了,眉姨娘雖經清穀先生所開的方子調養,才有了身孕,可若是小產,隻怕再沒了希望,她這般做,對自己並無益處。”

旖景也有些猶豫,想了一想才說:“二嬸子不是請了大夫嗎?大夫怎麽說?”

“我問了母親,大夫說眉姨娘雖有宮寒之症,這時日子也還淺,將來還說不準,但依此時脈息來看,卻是穩妥的。”四娘又說:“眉姨娘因為這事兒,還說服了父親,說她心裏不踏實,要多請個大夫來瞧,其實,還不是擔心母親通過大夫動手腳,要自己找的人才放心,母親為這事兒又窩了火,我隻勸她,如此也好,免得將來出了事反而說不清楚,不如由得眉姨娘自己安胎,幹脆不要插手,免得她中傷。”

旖景想了想,覺得四娘的打算不無道理,緊跟著又出主意:“四姐隻消勸著二嬸子那暴脾氣,別讓她與眉姨娘當麵爭執,仔細著推搡打罵生出意外,若說陰私手段,相信二嬸還不至那般。”旖景委實認為,就算利氏有心,也未必有這樣的能力,還有宋嬤嬤,應當不至教唆利氏,要知利氏可是個藏不住話的,將來事發,一口就得將宋嬤嬤供認了出來,宋嬤嬤不致那般愚蠢。

“也得留心二嬸身邊的丫鬟出那些個餿主意,比如去年與張姨娘的爭執,可不就是丫鬟們挑撥。”旖景又補充道——宋嬤嬤一般不會親自出手,可利用別人卻是她慣用的手段,不得不防。

“我也是這麽想的,好在母親眼下對我比過去親近更多,有些話她還聽得進去。”四娘話雖如此,到底還是憂慮難解。

“還有二姐姐,也不能讓她與眉姨娘在這關頭爭執……”這事情的確有些難度,旖景正盤算著一個說服二娘的方法,眼角餘光一睨,卻見眉姨娘正由兩個丫鬟扶著,嫋嫋婷婷地往這邊行來,連忙拍了拍四娘的手。

姐妹倆對視一眼,待眉姨娘行到近前,方才站了起身。

“這麽冷的天兒,姨娘還出來散步,可得仔細受了寒涼。”旖景笑著寒喧,讓眉姨娘坐在鋪了錦氈的美人靠上。

眉姨娘壓根就不客套,笑著坐了下來,微抬眼瞼,仰著瘦削的下頷。

要說來,她的五官並不如利氏豔麗,眉色清淡,眼角細長,頰骨略微有些高突,顯出麵部輪廓有幾分生硬,可眉宇間溫和淡雅,瞧著倒也悅目,尤其是微笑著,眼中熠熠,唇角柔和,更添媚韻。

“我身子漸漸沉了,在屋子裏坐著頗覺憋悶,大夫也說每日百步方才有益,這才出來散散。”語氣柔和,可這話聽在旖景與四娘耳裏,怎麽也有些顯擺的意味。

“四娘這是散了學?”眉姨娘又問。

“正是。”四娘簡簡單單地回答,明顯有些敷衍,語氣倒還平和。

“不知四娘眼下學業如何,四藝可都精進?”眉姨娘緊跟著問。

這就是有心挑釁了,一個姨娘,又非四娘生母,本來無權過問,若換成二娘,沒準當即惡言相向,可四娘到底自持,雖心下冷笑,臉上卻也沒顯半分:“有勞姨娘關心。”自然不曾解說學業。

眉姨娘笑容不改,緩緩地往後一靠,溫柔的目光依然盯在四娘臉上:“前兒個二娘對我不善,多得四娘在旁勸導,我都與二爺說了,讚揚了四娘一番,想來,二爺心裏也是感激四娘的。”

饒是旖景這個“外人”,聽了這話也有些脹氣,四娘終究是蹙緊了眉,看了眉姨娘一瞬,方才說道:“姨娘原來在父親麵前是這麽說的……此番我倒要去父親跟前兒澄清一番了,要說來,前兒個也不是二姐的錯,就算咱們有什麽不對,上頭自有母親教導,還輪不著姨娘廢心,你說二姐對你不善,這話可就有失偏頗。再有我勸慰二姐,卻也不是為了姨娘打算,不過擔心二姐一時惱了上來,衝撞了姨娘事小,受父親責怪就大不劃算,我倒要勸勸姨娘,眼下最要緊的,是周全好自個兒的身子,別四處操勞,沒事找事。”

“還道四娘溫婉,不想也是這般厲害。”眉姨娘淡淡一笑。

四娘已經十分不耐,扭頭對旖景說道:“天氣寒涼,不益在外頭久坐,咱們還是先回去吧。”

旖景卻笑:“四姐先行,我橫豎無事,陪姨娘小坐無妨。”

四娘略有疑惑,隻衝旖景微微頷首,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