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大隆律令,殺人者死,但因不遂,隻處黥麵、鞭笞並罰,甄府又乃皇親國戚,屬“八議”之列,再兼著太後到底網開一麵,隻當眾教訓了甄茉一番,又斥甄夫人“教女不嚴”,勒令甄氏母女當眾向董府陪罪,便將甄茉欲謀他人性命一事,就此罷休。

旖景原也沒有奢望將甄茉治罪,這樣一個結果,卻在她預料之中,至此,甄府與國公府聯姻之事徹底作罷,她再也不用擔心長兄會娶這麽一個水性楊花、毒比蛇蠍的女子為妻。

盡管甄茉逃避了“律法”之懲,但悠悠眾口,自然放不過對她的口誅舌伐,就算有甄氏一族的庇護,她這輩子也休想在人前挺胸,更遑論再求什麽良緣。

也算是,滿足了杜宇娘之願,應了當日承諾。

水蓮庵事發之後,甄茉恃仗著眾人對太子聲譽的顧慮,盡管醜事敗露還不知收斂,先有中秋宴設計蘇荇,又有霞浦苑謀害董音,這番旖景卻以太子妃聲譽為計,逼得甄茉不得不當眾認罪,也算是其人之道,還諸其身,

旖景以為,此事已經告一段落。

隻虞渢揣摩甄茉狠毒用心,擔憂她不會善罷甘休——這一次,因著旖景執意要親自出麵,逼著他應諾“旁觀”,為了不讓旖景再生虧欠之疚,虞渢隻得依諾行事,但如此一來,甄茉必會將旖景恨之入骨。

有那麽一刹那,虞渢起了徹底鏟除甄茉的狠心,可思量之餘,到底還是摁捺了。

其中一個原因,還是因為涉及太子。

不過,虞渢依然叮囑了甄二郎,讓他留神甄茉的舉動——經過霞浦苑之事,甄茉怎麽也得禁足於內苑,三年兩載之內,隻怕都不能現身人前,就算她懷報複之心,行事也不會那般容易,有甄二郎盯著,倒還妥當。

又說三皇子,當日默默無語地旁觀了霞浦苑的一場鬧劇,對旖景又再有了嶄新的認識——丫頭年紀小小,行事卻果決潑辣,可見當日對他,還是留了幾分餘地,並沒有如同對甄茉這般趕盡殺絕。

心下竊喜。

這一日清晨,神清氣爽地去仁壽殿問安,果然就與旖景遇了個正著,看著她圍繞著太後跟前兒,跟隻黃鶯鳥似的,嘰嘰喳喳、天真稚氣,與昨日霞浦苑那個咄咄逼人、言辭銳利的丫頭判若兩人,偏偏還不讓人覺得違和,三皇子心下,越發納罕起來。

閨閣女子當中,也算是個尤其有趣的了。

旖景非常不滿湯泉宮裏的新客人,可當著太後的麵兒,又不能對這妖孽冷言冷語,隻好當他不在,自說自話,原以為這妖孽會覺得無趣,避去別處,豈料他倒一直興致勃勃,甘之若飴,反倒是她,因話不絕口,總算口幹舌躁,咳嗽起來。

“好了好了,景丫頭也別這麽賣力,今日我已被你哄得心花怒放了。”太後笑著替旖景撫背,又讓宮女們捧上溫熱的川貝冰糖梨來,讓她潤嗓子,笑矝矝地瞧見旖景飲了個幹淨,才揮手打發了兩個小輩:“你們好不容易來行宮一趟,也別隻圍著我這老婆子打轉,趁著無雨,四圍逛逛去,景丫頭不熟,顥西卻是來過好多回了,該你領著景丫頭玩兒,去吧,別悶在屋子裏頭。”

旖景無奈,隻好告辭,當出仁壽殿,運步如飛,就怕甩不掉身後那根妖豔的尾巴。

但某人偏偏就不自覺——

“五妹妹,你是在與我比腳力?”

三皇子如影隨行,氣定神閑,順口打趣。

見沒有甩掉尾巴,反而將春暮幾個丫鬟落在後頭老遠,旖景方才緩了步伐,沒好氣地說道:“今日寒涼,我隻想快些回屋子裏去,不勞殿下……”

“我也怕涼,欲向五妹妹討杯熱茶。”

“殿下既然怕涼,還是回自己居所的好。”

“玉芳塢不是離得近麽,還望五妹妹能發發善心。”

旖景氣結,忽而駐足:“殿下,你究竟是何用意?”

這小丫頭,也有焦躁的時候,三皇子挑眉彎目,笑意深含:“蘭花簪的事兒,五妹妹就不謝我?不過是向你討杯熱茶而已,五妹妹未免也太小氣了些。”

“殿下‘原壁歸趙’,實乃美德,若能‘不圖後報’,就更是君子。”

“我可不是君子。”

……

“五妹妹,我從前別有用心,若有得罪之處,還請五妹妹諒解一二。”三皇子卻忽然斂顏,頗為嚴肅鄭重。

這妖孽是何居心?旖景越發忐忑起來,卻見春暮等人已經近前,不好再冷言冷語,隻得妥協:“殿下飲了我的茶,過去種種,便就一筆勾消了吧。”

“敢不從命。”三皇子唇角妖豔,反客為主,竟率先入了玉芳塢,吆喝著讓如姑姑呈上好茶,烹以清泉。

旖景十分“鄭重”地請了三皇子去花廳,稍經遲疑,還是讓夏柯、春暮避去門外,見三皇子袖手含笑,等著她斟茶,暗地磨了磨牙,到底還是斟了一盞與他。

“五妹妹要當心,甄四娘並非吃得暗虧之人,昨日你與她爭鋒相對,必然會讓她懷恨在心,以後出門兒,還得小心防備,別讓甄四娘循了空子報複。”三皇子果然不再提舊事,甚是關切。

伸手不打好心人,作為大家閨秀,旖景隻得稱謝。

忽而又想起前些時候鬧得沸沸揚揚的“預言”,旖景心懷試探,見三皇子茶盞半空,便又替他續上,勉強給了個笑臉:“還未恭喜殿下,與表姐良緣既定。”

三皇子煙眉一挑,竟是喜悅之情:“多謝五妹妹。”

旖景甚是疑惑,打量那妖孽的神情,卻並沒有發現什麽破綻,不由摁捺不住:“我以為殿下不會甘心,可巧前不久,就有傳言四起。”

“五妹妹不會以為,那事與我有關吧?”

“我並不信神鬼之說。”

“這一點,我也深以為然,想來,是有人不願眼看著我與建寧候府五娘子順利。”

旖景不置可否。

“既然不能與貴府聯姻,建寧候府便是我唯一的選擇,秦相府的娘子雖也是名門貴女,可秦相卻與金相勢同水火,將來還不好說,建寧候府畢竟是國公府之姻親,若與黃氏五娘成就姻緣,也算是得了國公府之助力,於情於理,我都不會找人散布傳言……雖說……我依然認為五妹妹才是最合適的正妃人選,不過你我之間,誤會重重,阻礙更是重重,姑祖母她老人家那一關,我就難過,再說,五妹妹尚且年幼,我卻再不能蹉跎,就算我豁出去抗旨,聖上也不會耽擱了四弟的婚事,唉,誰讓世俗舊禮,有長幼有序之說呢,我與五妹妹到底無緣,可惜,可歎。”說完捏拳,於唇邊一歎,三皇子長睫輕閃間,眸光熠熠,似乎促狹,又似乎果然傷感。

若是普通閨閣,聽了這一番話,應當是嬌羞染頰,或者惱怒,或者淺嗔,總少不得一番矯情。

隻咱家五娘,深知麵前妖孽的修行,萬萬不會當真,舉盞於唇邊,微微一笑:“若殿下果真是這般想法,倒是我之幸事。”

三皇子更覺有趣,卻故作哀切,扶額又是一聲長歎:“想我玉樹臨風,溫文爾雅,不想卻這般不受五妹妹待見。”卻忽而抬眸,將話題一轉:“黃氏五娘為五妹妹表姐,想來五妹妹與她,應當是親密無間吧?”

竟興致勃勃地詢問起黃五娘的愛好喜惡:“五妹妹若能告之一二,將來我與之琴瑟合鳴、相敬如賓,必然不忘五妹妹恩情。”

旖景越發疑惑,琢磨不透妖孽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隻謹慎為念,不願多事:“隻怕殿下要失望了,我與五表姐雖是親戚,可因到底隔著幾歲,加上我又是個心粗的,不知表姐喜好,助不得您。”

三皇子頗為失望:“如此,也隻好待大婚之後,再與黃氏娘子親自請教了,到底不能與她驚喜,實為一憾。”

一盞茶盡,三皇子也不再糾纏,告辭而去。

隻餘旖景,怔怔多時,反複度量,依然拿不準那個雲遊僧人的“預言”是否與三皇子有關——畢竟他剛才所言,拋卻那些戲謔,關於得失分析那一層,卻還有幾分道理。

聖旨已下,諸位皇子婚期議定,三皇子並非輕率妄為之輩,拒婚這樣的幼稚行為實為不智,並且他雖口出狂言,曾說必不放棄與衛國公府聯姻,但不過是異想天開。

自己無論如何,都是不會嫁給妖孽的。

祖母對三皇子本身就有成見,沒得說前頭反對了長姐與他的姻緣,後頭又讓自己所嫁非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三皇子為了將來大業,也隻好接受與建寧候府聯姻。

旖景壓根不信三皇子會對她產生什麽“傾慕”與執念,這個妖孽,一心隻有權位、大業罷了。

再說,三皇子就算要對表姐不利,候府防備森嚴,他也難以找到機會下手。

三皇子並非甄茉一類,僅僅因為妒恨,就貿然施以毒手,與建寧候府聯姻之事,對他有利無害,他何必冒險生事?

可如此一來,說明另有旁人心懷惡意。

難道會是四皇子,不欲讓三皇子婚事順遂?

旖景怎能想到,就算重活一世,但對於複雜的人心與陰謀,她依然無力盡數洞查。

自從聖上賜婚黃氏五娘為三皇子妃,死亡的猙獰,就已經如同深秋的陰霾,厚重地朝向黃氏五娘圍攏。

當旖辰的命運得以扭轉的同時,黃氏五娘已經注定要陷入陰謀。

惡意,一開始就已存在。

不過在前一世,黃氏五娘饒幸與死神擦肩,盡管終身抱撼。

而這一世,她如願以償,無奈始終無法觸及在望的“美滿”。

命運的軌跡,至此已經變折。

當局者謎,無人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