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之間,眼前豁然開朗。

原來,已經是到了崖邊,野徑截然而斷,眼前再無通途,薄霧於斷崖層層上湧,依稀可見一坡丹葉,灩麗模糊地燦爛著。

旖景讚歎一聲,翻身下馬,行至崖邊俏立,其實這斷崖並非幽深,不過是因為清晨霧氣蘊繞,才有了千仞萬丈的錯覺,虞渢遊離的思緒也盡數拉回,隨之下馬,與她並肩而立,一時之間,兩人都沉默著。

眼前雖說無路,歸途卻在轉身。

忽然一陣疾風,卷得葉亂霧迷,鬢發飛舞,有寒意入襟,讓旖景微微一顫,不由擔心起虞渢來,伸手握緊他的掌心,那麽自然地十指相連。

心裏狠狠一顫,仿佛是被這忽如其來的疾風入了胸腔,虞渢側麵,卻看見旖景正也微微仰麵,清秀的眉澄明的眼,盡是關切:“天氣愈漸寒涼,本不該讓渢哥哥奔波這一場。”她的掌心其實也並不溫暖,可這時,卻源源不斷地有暖春之意,從她的指掌,滲入了他的血脈。

五指微緊,眷念地握牢了她的柔軟,虞渢的眼眸深處,笑意微含:“五妹妹別把我想得這般羸弱,我的身子經過這些年的調養,與常人無異。”

指掌相牽,兩人卻都不願鬆開。

如果,時光能就此停留,他願意就這麽與她並肩,立足到天荒地老。

感覺到虞渢指間的力度,旖景的心裏,莫名踏實與安穩,卻忽然說道:“還請渢哥哥答應我,今日之事,你隻作旁觀。”

畢竟,此事涉及到太子妃娘家,因為長兄的姻緣,與對杜宇娘的承諾,旖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注定要牽涉其中,但她不願讓虞渢涉及太深。

“我可以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單。”虞渢微微有些擔心,雖知這丫頭睿智,可根據中秋宴上她的表現,一旦事急,還是會衝動行事,以身涉險。

兩人相視一笑,協議達成。

“還是去車裏等候吧,天氣委實有些寒涼。”旖景提議。

原來,今日與虞渢這一場踏馬閑遊,其實是為了在半途與董音“巧遇”,虞渢早安排了侍衛去城門處守候,當見董音出城,便前來知會,而這半山野徑,卻是通往霞浦苑的必經之路。

當然,此時他們立足之處,是一條分徑。

卻說董音,自打那場秋雨勢緩,暗忖終究還是要赴靈山之會,心裏就有些忐忑不安,她自己也摸不透原因,或許就是天生預感,總覺得此行不是那麽美妙,她也拿不準旖景會不會赴約,到底是在湯泉宮伴駕呢,若太後不允,想來五娘也無可奈何。雖然,與國公府二娘與四娘也是彼此認識,卻又不如與大娘、五娘那般熟絡。

一路之上,董音情緒都有些低落,不耐煩隔著窗紗觀望沿途景色,倒是兩個丫鬟興致勃勃,有說有笑,沒有留意主子的心事忡忡。

車行大概半個時辰,緩緩停止。

丫鬟卷簾一望,卻沒有瞧見霞浦苑的蹤影,疑惑不解地下車詢問隨行的家丁,須臾折返,對董音稟報道:“娘子,聽說路遇貴人,有宮中禁衛隨行。”

董音不免吃了一驚——貴族當中,唯有王公候爵出行,方才能帶甲衛,好比像董府,雖也是京貴,可出行卻隻帶私府家丁隨護,當然,這些家丁不比小廝長隨,也是習武之人,但並不能穿戴皮甲。更不提有宮中禁衛隨護,甚至連王公候爵都不具備這樣的資格,難道今日赴會之人,還有皇子不成?

據董音得知,文氏娘子所邀貴女,除了衛國公府、甄府、孔府以外,並無候爵之家,無非就是兩相府地,和一些京貴罷了。

怎麽會路遇宮中禁衛。

正自疑惑間,卻聽車外一個熟悉的語音:“車內可是阿音姐姐?”

不是旖景是誰?

董音驚喜之餘,扶著丫鬟落了車,果然見旖景立於道旁,由禁衛圍護,前頭另有一輛紫檀馬車,徽標是個龍飛鳳舞的“楚”字。

兩個少女執手歡言,一時竟似久別重逢。

“我正忐忑呢,還好妹妹沒有失約。”董音笑著說道。

“盼這個機會可盼了許久,哪裏能失約。”旖景看了看阿音身後的侍女,認出正是當日擊鞠的兩個,又籲了口氣:“時辰已經不早了,咱們別在這裏耽擱,莫如姐姐與我同乘?”

董音自然不會拒絕。

當見今日跟著旖景的侍女並非熟悉的秋月與夏柯,董音笑道:“前些時日,文氏娘子送來手書,告之有‘傳花擊鞠’之戲,我尚且還擔憂著妹妹身在行宮,隻怕不能得到知會,不及準備,卻不想妹妹也知道了,才換了隨行的婢女。”

旖景大訝:“竟有此事?”

董音諤然:“妹妹不知?”

“我並不知情……原本也是要帶秋月、夏柯隨行,可太後娘娘聽後,有些放心不下,便讓她身邊的宮女姐姐跟著我赴會,又專門委托了楚王世子與我同行,我在行宮,未帶私府侍衛,娘娘更安排了禁衛隨侍,卻不想今日竟有擊鞠。”旖景扶額苦惱,似乎還抱著幾分希翼,問那兩個宮女:“兩位阿監可會擊鞠?”

早得了囑咐的宮女自然稱不識。

旖景的神情便更加沮喪了:“這該如何是好,若是讓我下場擊鞠,必輸無疑,今日定會丟臉了。”

董音立即安慰:“無妨,橫豎我身邊兒的婢女都擅長此藝,倒可替你應付。”

旖景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拉著董音的手好一番感激,又說:“姐姐身邊兒也不能缺了人侍候,如此,隻好煩勞兩位阿監今日照顧姐姐了。”

那兩個太後近侍,雖不明白旖景這番安排的用意,可她們早得了如姑姑的囑咐,今日惟旖景之命是從,當下便不拒絕。

倒是董音受寵若驚,哪裏敢勞動宮女侍奉,好一番婉拒,旖景哪裏容她,苦口婆心的一番勸說,到底還是讓董音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於是當到霞浦苑,旖景與董音的婢女便已易主。

門前,金家七郎剛剛落馬,正等著他的六妹妹整理釵環下車入內,瞧見楚王世子與兩個貴女閑步近前,心下大為詫異——不是說世子在湯泉宮受治嗎?虞洲那小子還聲聲歎息,道他家祖母滿懷希翼,擔憂著長輩這次又會失望,怎麽才隔了不到半月,世子竟然來靈山赴會?定睛一瞧,認出世子身邊那名貴女,不是蘇氏五娘是誰?心下不由半帶奚落——虞二郎心心念念的未來媳婦,倒與他那病秧子堂兄郎情妾意起來,二郎險矣。

卻笑矜矜地上前,環手一禮,眼珠子隻在旖景臉上打轉,卻對虞渢說道:“某竟不知世子今日也受邀前來,前幾日與二郎一處為樂,關切起世子的病情,他還道不知究竟呢,今日一見,世子氣色竟似大好了?”

虞渢當日在大長公主生辰宴上,聽金七郎與虞洲打趣旖景,心裏本就有些不滿,今日見他這賊兮兮的眼神,更是不耐,眸中光彩一沉,唇角牽起淡薄卻不失溫和的笑意:“有勞牽掛,今日原是奉太後娘娘之命,與五妹妹一同赴會,倒是不請自來了。”

見世子並沒理會“病情”之問,金七郎又說了一句:“早聞清穀先生醫術了得,當真令人稱讚。”

“多得先生妙手回春,短短數日之間,就治愈了多年頑疾。”虞渢方才說道,趁金七郎驚疑不定之際,與旖景、董音同入內苑。

這一處霞浦苑,原本就是商家為貴族、豪富閑遊打造,自然有“女眷”聚會的考慮,前院相當開闊,建有軒舍苑堂,容隨行的家丁、侍衛逗留,虞渢隻讓多數禁衛於此等候,自領著灰渡與另外兩個近衛入了內苑。

垂花門處守著文府的家丁,針對名帖核對賓客身份,迎入苑中,再由文府侍婢引領往裏。

也算防備嚴密,外人均不得入內,卻也保不住文府清場時“疏忽”,在裏頭遺漏了居心叵測的惡徒。

虞渢與旖景尚在半途,裏頭的賓客們卻大都聽說楚王世子駕臨一事,文府之郎君、小娘子做為主人,忙不迭地迎了出來,見禮寒喧之餘,也都關切地問了幾句虞渢的病情。

不過多久,虞渢“病愈”之事就口口相傳,讓在座之人俱都驚訝不已,卻又半信半疑。

午宴設在內苑一處高地,並立的兩座高閣,一路往上,除了紅葉燦爛,亭閣流水,奇石芳草,果然便見許多珍奇花卉,雖不趁季,卻逆時吐蕊。

旖景留意到,百花之中,竟然有牡丹盛放,心下連連稀奇。

雖知這些花卉多為暖房培養,可牡丹本就嬌貴,在這深秋能摧得花開,也當真罕見。

當到閣前,男女要分別入席,虞渢駐足,見董音被文氏娘子攜同在旁寒喧,唇角帶笑,對旖景小聲叮囑:“一切當心。”

旖景頷首,卻囑咐如姑姑:“渢哥哥身邊並無侍女,還請姑姑隨同,莫由得那些郎君一時趁興,起哄著勸酒,並有許多寒性飲食,千萬仔細著別讓哥哥誤食了。”

“五妹妹,還是讓如姑姑跟著你才妥當,久病成良醫,我自己忌諱之物當然清楚。”

“不可,哥哥還是聽我的才好。”

如姑姑見這一對小兒女你推我擋,當真是關切親厚,忍不住笑道:“世子就別客套了,原本太後娘娘也早有囑咐,讓奴婢侍候好兩位,五娘身邊有兩位宮女,我倒不擔憂,可世子身邊盡是些大老粗,莫說五娘,我看著都懸心,還是依了五娘之意吧。”

虞渢無奈,隻好妥協,目送著旖景入了雕樓,方才轉向了與之相鄰的高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