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紋阻止了江薇的質問,滿懷擔憂地看了一眼視線追隨旖景遠去的世子,短短地歎了一聲:“阿薇,我知道你是為世子著想,不過那話委實有些重了,你有所不知,衛國公府太夫人對世子也是自幼關愛,五娘又是太夫人的掌上明珠,對世子哪裏會有惡意,她原本不通醫理,又不知世子之症,疏忽了也是有的,不知者不為罪,你那麽指責她的確有些不合適。”

江薇默了一默,方才察覺到自己一時急躁,錯怪了好人,垂眸說道:“是我一時沒想到……既然如此,便該去當麵陪罪,若蘇五娘不肯原諒,讓她也斥責我一場好了,我保證不還一句嘴。”

虞渢一手摁在眉心,無奈地搖了搖頭,似笑非笑地看向江薇:“這倒不用,她沒有怪你。”

羅紋一怔,看向世子的目光便又多了幾分考量。

江薇卻沒有察覺出什麽,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卻依然倔強地衝虞渢說道:“蘇五娘是不知情,可世子您卻是懂得這些淺顯的醫理,分明也知道自己的情形,忌諱用寒涼的瓜果,卻還將錯就錯,難道也合情理?這些年來,父親與我為了您的身子可沒有少廢心思,您當真不該如此輕率。”

“是我思慮不周。”虞渢微微垂眸,他剛才瞧見旖景傷心,極不落忍,衝動之下並沒有顧及江薇的心情,這時也有幾分愧意,幹脆起身,環手一揖:“隻此一次,下不為例,還請阿薇勿怪。”

倒將江薇逗得笑了起來,連連擺手:“當不得世子如此大禮。”

虞渢直身之時,神情又是一肅:“我知道阿薇性情率直,素來不拘小節,若是在外尚且無妨,可眼下畢竟是在宮內,還當三思而言,且忍耐這一些時日。”

江薇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待人又多為冷漠,未免讓人誤解她是因為倨傲,就連灰渡,對她也有些陳見,宮裏的人習慣了長袖善舞,就算太後豁達,能夠容忍,隻怕多數宮人沒有這般寬容,虞渢也是擔心江薇得罪了他人,尚不自知,不知不覺間就埋下什麽禍根。

畢竟清穀已經入了太醫院,少不得在宮裏宮外行走,不同於從前在市井山野間,還得堤防得罪小人才好。

江薇雖然不擅心計較量,卻也明白世子這番話是為了她好,心中不由欣喜萬分。

虞渢終究還是放心不下旖景,隻稱有旁事,囑咐羅紋招待好江薇,便出了“餘照苑”。

又說旖景,滿懷愧疚地避開了虞渢,才出茶廬,已是淚落如雨,將在外侍立的灰渡都唬了一跳,他隔得尚遠,自然不知茶廬裏發生了何事,又眼見興致勃勃而來的春暮一行,略帶著薄怒魚貫離開,滿腹疑惑下,竟自作主張,遠遠隨在後頭,“盯梢”著一行人將往何處。

假若旖景回“玉芳塢”,灰渡自然是會被擋在後宮牆外的,但旖景心亂如麻,既不願回去,卻又不知該往何處。

如姑姑隻道是這個嬌生慣養的丫頭,本是懷著一腔好意,卻莫名其妙遭了一場搶白,被傷了顏麵,方才覺得羞愧,也不作他想,見旖景不願回“玉芳塢”,便說附近有處高閣,足有五層,登於頂上,可將整個湯泉宮的景致納於眼底,提議旖景上去觀景。

才出餘照苑,旖景已經忍了眼淚,將情緒克製了幾分,聞言更是強顏歡笑,謝了如姑姑一句,又說自己散心就好,不好耽擱了如姑姑,讓她先回後宮。

如姑姑雖暫且調來侍候旖景,太後跟前卻也不能全然不顧,便不堅持,將旖景引往“燦景閣”,囑咐了春暮幾人好生開解著,便自顧忙碌去了。

旖景卻不願讓春暮她們在旁“寬慰”,獨自登上高閣,才任由情緒傾瀉,手扶雕欄,再不抑製眼淚。

自從重生,一波隨著一波的事情,讓她應接不睱,沒有太多閑心“追悔”往昔,可昨日當見虞渢那般痛楚,今日又因著這件好心辦的“壞事”,想到他為了安撫自己,竟然明知香瓜有傷脾胃,卻不管不顧地堅持“品嚐”,怎不觸及那般不堪的記憶——報之他的縱容溫情,卻是她的黑心毒腸,可是他在臨死之前,尚還牽掛著她的安危。

就算再活一世,他待她還是一如當初,而她的“補償”,在他的真誠麵前,委實顯得卑微可笑。

她不想流淚的,不想這麽矯情和軟弱,可惜難忍。

也許,用一生一世的努力,終究與他的付出天差地別,也許,這一生一世,活該她生活在悔不當初。

——

灰渡遠遠隨著旖景一行,直到目睹她們進了“燦景閣”,他不便近前,在紅葉林裏矮著身子張望,卻見那四個丫鬟須臾就折了出來,守在閣樓外,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紛紛,灰渡離得太遠,聽不清她們的話,但目測幾個丫鬟的神情及舉止,似乎很是憤憤不平。

難道是世子讓五娘受了什麽委屈?

這個想法才一掠而過,灰渡又忙不迭地否定——世子文質彬彬,就算對待那些無關緊要的人,都從不曾惡語相向,更何況是五娘。

心裏的好奇與擔憂混合膨脹,灰渡焦灼不已,猶豫了一陣,還是打算先去世子跟前試探一二,不料才至半途,便見世子腳步匆匆,迎麵而來,對自己這麽軒昂的一個人影竟視而不見,擦肩而過之後,直往後宮的方向行去。

灰渡怔了一怔,才喚住了世子。

他有一個強烈地感覺,世子是想去尋蘇五娘。

“世子,五娘子並沒有回去,而是去了那邊高閣。”灰渡十分熱切地舉起手臂,指向大道旁的曲徑通幽。

虞渢蹙眉,有些無奈:“渡,你這些時日似乎常常自作主張。”卻沒有再追究,幾步折了回來:“還不帶路。”

灰渡嘴角一顫,一邊在前引領,一邊旁敲測擊,一路上絞盡腦汁,卻依然沒有試探出他心裏好奇的,正下了狠心,想要直問,便聽見了西風卷來的憤怒語氣——

“還從沒有人敢在五娘麵前如此放肆!”

“她憑什麽空口白牙地汙篾五娘,世子自己都不在意。”

“我還從沒見過五娘這般難過,咱們還是別說這些有的沒的,商量一下怎麽勸解五娘開懷才是正理。”

這氣氛,看來當真不妙,一定是江薇那直腸子又惹了禍!灰渡有如醍醐灌頂。

虞渢自然也聽清了這些議論,心中越發焦灼,步伐又加快了幾分,春暮率先發現了沿階而上的兩人,忙拉了拉滿麵激憤的秋月,示意她別再說話,四個丫鬟迎上前行了福禮,秋月語氣還是帶著股子衝衝的火藥味:“世子,五娘說她想一個人清靜會子。”竟不顧“舊情”,連著世子也遷怒了,阻止他上去打擾。

灰渡暗歎,看來這一回,的確是有些棘手了。

虞渢情知旖景心結,恨不得插翅飛上高閣,但盡管有幾分不耐,卻也沒有表現出來,依然還是淡笑著點了點頭,拋下一句:“我知道了。”卻越過秋月,徑直上了高閣。

秋月怔了一怔,反應過來後再想上前阻止,卻被夏柯一把拉住了手臂,小聲對她說了句:“解鈴還需係鈴人,你就別添亂了。”秋月方才作罷,卻不甘地跺了跺腳,轉身之時,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轉了幾轉,情緒須臾顛覆,竟遞了個笑靨如花,甜滋滋地衝灰渡說道:“侍衛大哥,我有一事請教。”

……

虞渢逐層而上,終於在頂層見到了旖景。

蒼白的陽光底下,少女裙裾委地,蹲著身子,將臉埋在手掌裏,肩膀輕微地抽搐著,卻不聞半聲哽咽。

似曾相識的情景,喚醒了心底久諱的鈍痛,猝不及防地襲向虞渢的胸腔,以致讓他的步伐,忽而踉蹌。

就這麽猶豫著站在咫尺,這一刹那,眼角微潤,哀切入目。

總是這樣,他的一切努力,對她永遠隻是傷痛的根源。

以為早已下定了決心,卻還是做不到,轉身離開。

旖景沒有察覺在她的咫尺之距,有另一雙痛徹心扉的目光,她原本習慣了用蜷縮的姿態,與置身黑暗來緩解痛楚,可是她今天這麽做了,卻沒有收獲半分效果,心口一寸,尖銳的痛意幾乎錐透脅骨,又像有冷硬的生鉛擠塞在嗓眼裏,壓抑著五髒六腑。

掌心早已滿掬潮濕,可她的眼淚,還是禁止不住。

每一次抽噎,疼痛更深入一分,但是她知道,相對於那一世她加之於他的,這種程度的心痛,委實不值一提。

心裏越是清楚,疼痛就越是抑製不住。

她甚至沒有感覺,膝蓋與小腿已經酸澀麻木,無法支撐她身體的重量,使她看上去搖搖欲墜,終於緩緩地向前栽倒。

有極長的一段時間,她甚至沒有感覺到阻止她摔倒的那雙臂膀,她依然沉湎在錐心鑿骨裏。

虞渢彎著腰,在少女跌倒的那一瞬間,扶穩了她,與此同時,一滴眼淚墜落,浸沒在少女錦緞般的長發裏,似乎才感覺到眼角的酸澀,他抬起眼瞼,努力望向低厚的雲層間,泄透下來蒼白無力的陽光,直到感覺不出上湧的淚意,方才用力將臂彎裏的少女扶了起來。

她依然固執地,不願將手掌移開,他害怕太過用力傷害到她,隻能無奈地任由她捂著臉靠在他的肩頭。

麵頰感覺到她柔軟的青絲,他的呼吸一下子就慌亂起來,閉目平息良久,方才輕撫著她輕搐的肩頭,找到一個雲淡風清的平和語氣。

“傻丫頭,你並沒有做錯什麽,快別哭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