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認為,待秦相收拾了金相,他也將自身難保。”

灰石紅亭上,秋陽斜照中,豔紅的氅衣輕舞微揚,孔奚臨稍稍落後三皇子一步,負手而立,軒眉微挑,似乎帶著一絲玩味,他洞悉了三皇子的心思,知道他還是要爭取蘇氏女,頗有些不以為然。

“你的這個假設,是基於秦相會反對聖上改製,可若他支持改製之行……”

“恢複開科取士,必然會瓦解丞相掌控吏選,利益攸關,秦相定不會讚成。”

“你別忘記了,若老四榮登大寶,秦氏一族便為外戚,皇權集中對他們未必沒有好處。”三皇子“冷哼”一聲:“我不能將主動權拱手讓人。須知心懷僥幸,必定一敗塗地。”

孔奚臨又再沉吟,最終無奈承認,三皇子的未雨籌謀,才是為大局著想。

“但是殿下,你原本‘傾慕’蘇氏大娘,若將來又再轉而‘傾慕’五娘,用意太過明顯,皇後必知你心懷叵測。”卻依然還是潑了瓢冷水。

“所以,才要想辦法讓皇後主動替我謀劃。”三皇子微微一笑,顯然已經有了盤算。

孔奚臨搖了搖頭:“我可是聽說,這蘇氏五娘原比大娘子更得家人寵愛,衛國公與大長公主一定不會讓她為妾……就算將來黃氏五娘‘病逝’,為繼者也不是元配,衛國公怎麽會讓五娘委屈?”

對於“莫逆”的這番質疑,三皇子報以的是捧腹大笑,指著孔奚臨頻頻搖首,直將孔奚臨笑得惱羞成怒起來,撇著冷厲地唇角,不滿地看著三皇子,他當真以為,三皇子這番盤算有些癡人說夢。

三皇子笑得力竭,落坐紅亭青石凳上,十指架於下頷,眸中灩光回轉:“為繼?為妾?虧你想得出來!黃氏五娘,還沒有資格成我的元配正妻。”

孔奚臨輕“哼”一聲,提醒到:“聖旨已下,婚期已定。”

“聽說你那位富商家的未婚妻暴亡了?怎麽死的?失足落水,還是墜樓?總不會是被人奸殺的吧?小五,你還真是果決。”相比幾位皇子妃擇定之事,市坊民間,這些時日更熱衷於議論孔府庶子的冷心薄情——未婚妻“暴亡”,已經有孔小五命硬克妻的傳言,再加上他非但毫不介意,甚至流連勾欄,夜宿千嬈閣,若是貪圖美色*也還罷了,偏偏他貪圖的是小倌男優,這下子別說貴族世家,就連商賈也不願將女兒搭給孔家五郎了。

“殿下不是想效法吧,建寧候府可不比得普通商家,殿下就不怕事漏,引聖上震怒。”孔奚臨一臉凝重。

三皇子揮了揮手:“有人更不想看著黃氏五娘為皇子妃,哪裏用我親自動手。”

孔奚臨眉心一跳:“殿下是想借刀殺人?”

“隻消一二舉措,提醒那人,我不介意背個命硬的惡名。”三皇子煙眉一挑,胸有成竹:“我還疑心府裏有我不知的耳目,不想委托旁人,這事隻能交托給你。”

一陣耳語……

兩個妖孽相對而笑。

——

自從聖上賜婚,衛國公府的忙碌又添了幾成,黃氏已經完全抽不出空應酬那些邀帖了,因為登門道賀的訪客接踵不停,一日數撥,又都是素有來往的“親朋好友”,個個不能怠慢,就連八朵金花,這些時日的生活也分外忙碌,時不時地就要更衣梳妝,列隊去貴婦們麵前應酬一番。

孔府與甄府、文府的女眷自然不會落後,但孔夫人知趣地沒有談起三皇子,也不再提蘇荇的婚事。

甄茉稱“病”,這一回沒有隨行,文氏娘子卻帶來了幾封“邀帖”,給衛國公府年滿十二的幾位嫡女,連聲囑托“一定要去”。

旖景拆開一瞧,隻見“靈山霞浦苑”“觀賞紅葉”“品茗賦詩”幾字,心中便是一凜。

旖辰婚期已定,要在家中待嫁,不好再拋頭露麵,便婉言謝絕了文氏娘子的盛情相邀,二娘倒是興致勃勃,當問得賞景之行並非局限於小娘子,還有甄府、文府、孔府的幾位郎君之時,就更是摁捺不住,喜笑開顏。

三娘也沒有受邀,冷傲地表示了不屑一顧之意。

四娘似乎對“靈山之行”有幾分興致,但一聽她一母同胞的親姐姐拉著文氏娘子迭聲追問“甄三郎”如何如何,立即心灰意冷,隻勉勉強強地謝了文氏娘子的好意。

旖景忽然說道:“還是七月,阿茉姐姐就說過要邀我與阿音姐姐去賞紅葉,我星星月亮地盼著,倒先盼來了文姐姐的邀帖。”

文氏娘子微微一怔,方才笑道:“阿茉最近身子有些不好,不能操勞,才委托了我安排靈山賞秋的事兒,阿景放心,忘不了阿音,阿茉專門提醒了我,說要為阿音引薦多些好友,讓她盡快熟識京都貴女們呢。”

二娘忙不迭地稱讚:“阿茉當真是個熱心腸。”

六娘卻甚是孤疑,待文氏娘子離開,將旖景拉去一邊輕言細語:“甄四這是又想玩什麽把戲?”

六娘才十歲,不便出席這些個聚會,因此文氏娘子也沒有送她邀帖。

旖景雖知前世發生的那場禍事,但甄茉為元凶的理論不過是她的推斷,尚不能肯定,隻得對六娘說道:“或許就是當日有諾在先,不想食言而已,橫豎大哥哥是不會前往的,倒也不須擔憂。”

又說七娘,重陽之後便住進了黃氏安排的蔓姿苑裏,第一次僻院而居,隻覺得處處新鮮,再兼著她本又好客、開朗,想著離京數載,與舊識多年不見,便起了在小院裏置下一席佳肴,幾盞甜酒,請“親朋好友”聚上一日的心思。

許氏自打回京,隔三逢五便要同蘇轢赴宴,委實抽不出空來幫女兒張羅,卻又不想掃了七娘的興致,便與黃氏商量:“眼看著嫂子忙得連軸轉,委實不好與您添亂,但轉念一想,七娘歸來也是該與親戚家的小娘子們聚上一場,也不多請旁人,就隻請上建寧候府、楚王府,再有我娘家幾個侄女兒即可,交給七娘乳母籌辦就是,無需煩勞嫂子。”

黃氏連忙說道:“也怪我疏忽了,原該想到這個……眼看辰兒明年六月就要大婚,這些時日她一直跟著我學習後宅庶務,莫如把這事交給她籌辦,也是個曆練,弟妹覺得如何?”

既能兩全其美,許氏自然不會拒絕。

幾個小娘子們在家中聚會,算不上大廢周折之事,旖辰也隻需在菜肴、鮮果上廢些心思,別人也還罷了,安慧最是個挑剔的,禁忌良多,並且刁蠻無禮,比如她最惡梨,便連見都不能見上一眼,否則就會大動肝火。

並非所有的人都必須遷就她,可做為主人,顧及客人的喜惡也是一種禮節,旖辰細細將安慧的禁忌列出個單子,力保茶水、菜肴與果品都沒有她見不得的“東西”。

七娘之邀,定在十月中旬的某一日,除了幾戶“通家之好”,外人就請了一位,還是旖景提出的,她委實有些難安,想要與董音見上一麵,仔細問上一問,這段時間甄茉可有什麽舉措。

寒衣節後,天光日益清淡蒼白,陰霆更重,雲層裏似乎逐漸醞釀滿雨水,低沉濕厚,被疾風一卷,落下雨霧微薄,當人仰麵看時,卻又感覺不到濕意了,但終究還是知道,一場纏綿悱惻的寒雨,也許就在不遠。

旖景依然與六娘在書房討論了一回最近的邸抄,眼看將至巳正,估摸著客人們都快到了,方才披好邊上滾了兔毛的紗麵花鳥鬥篷,姐妹倆攜手往七娘的蔓姿苑走,當至廊下,遠遠瞧見七娘忙著搗鼓著一堆茶碗,但及近處,瞧見她滿麵沮喪,看著盞裏的茶水哀聲歎氣。

旖景笑問:“七妹這是怎麽了?”

七娘方才留意兩位姐姐,笑著迎了上前:“歸途之時,瞧見阿薇露了手‘點茶’的功夫,竟能在茶水中蘊漾出花、樹之景,我驚為神技,纏了她一路,好不容易才磨得她不耐煩教一手,卻未練成,雖也能‘點’出畫麵來,總有些走樣,須臾便散,不能維持,原本打算著今日在姐姐麵前露上一手,看來還是不敢獻醜。”

“七妹口裏的阿薇,可是說的江太醫的女兒?”六娘便問,滿麵好奇:“我隻在古書裏見過‘點茶’的記載,知前人多會此技,卻並沒有介紹詳細。”

“正是江娘子。”

旖景微覺納罕,暗忖原來江薇有會這門失傳的茶藝,笑著說道:“要說來,今日小聚,自然是少不得阿薇的,隻聽說她性情有些孤僻,在府裏住了這麽些時候,我們也不敢去煩擾她,莫如七妹今日邀上一邀,看她願不願來。”

“五姐不知麽?阿薇已經入宮去了。”七娘怔了一怔,又笑:“她與祖母辭行那日,我們正當聽學,想來是錯過了。”

一邊讓侍女們將茶盞收好,七娘請了旖景、六娘往屋子裏坐,又解釋道:“阿薇的娘去世得早,雖上頭有個兄長,但也常年在外遊醫,她隻與江先生相依為命,父女倆常在山野輾轉,居無定所,阿薇性情又有靦腆,不愛與人說話,漸漸就越發孤僻起來,其實人倒是極好的。”

旖景對於虞渢有救命之恩的江清穀父女,甚為好奇,尤其是這位前世不曾認識的阿薇,這時便問:“未知阿薇年歲?”

“才剛及笄,要論來江家雖不算望族,卻也世代行醫,祖上頗得前朝東明皇室的信重,後來哀帝無道,方才辭了官,隱居於市坊,阿薇醫術也是了得的,最擅長藥膳食療,她寫了幾個方子給我,說長期服用能駐顏,又有護手的妙法,等我得了空整理出來,也給姐姐們看看。”七娘是個樂施的孩子,並不藏私。

旖景又問:“她入宮是為何?”

“太後娘娘雖說病愈,精神到底有些不濟,江先生提議要針對穴位按摩,因江家醫術不外傳,先生又多有不便,便讓阿薇去慈和宮侍候上一陣。”七娘又說:“先生這才到京都,住宅還沒有安排妥當,阿薇入宮也算是有安置之處。五姐若是想結識她,怕得過些時日了,將來有的是機會。”

正說著話,又聽外頭一陣喧吵,七娘便說定是客人到了,才從炕上下來,便見錦簾一掀,一個少女歡天喜地蹦跳著入內,旖景還沒看清那大紅鬥篷下的麵容,就見她給了七娘一個熱情洋溢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