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國舅愧,催梅開
“階下到底何人,”朱順率先開聲,語氣驚訝,“說清楚!”
紅胭伏跪於地,三年多來,終於第一次能光天化日下說出自己的姓氏家門,胸口狠狠舒出一口悶氣,無比的神清氣爽,就算死也是值得了,忍著顫音:“罪臣之女洪嫣,原籍塘州,塘州城門領洪嗣瀚正是家父!”
“塘州?洪嗣瀚?”朱順吸口氣,當年,塘州城被蒙奴國一夜所破,皇上大怒,派去禦史判定職責,經禦史盤查後,負責塘州戰役的所有武官,包括總兵、副將、指揮使和參將等人,全都以玩忽職守的罪名斬首棄市,洪嗣瀚這個從四品的城門領,自然也不例外,所有受罰官員的家屬亦是全部流放北漠。
為何一個城門領的女兒會出現在此處?
紅胭字句含淚,繼續說道:“流放途中,臣女家人一個個受不得折磨,接而連三地死去,就連葬身之所都沒有,臣女的娘親、幼弟、姊妹,都是一卷草席一捆,一個墳包,就隨地葬了,洪家隻餘下臣女一個,本來以為自己也遲早會熬不過去,曝屍荒野,可押解流犯的一名官員路上賭博輸了錢,見財起意,為臣女捏造了個奴婢身份,化名紅胭,賣給牙子,幾番輾轉,臣女被賣到了京城的萬春花船。本以為此生就這麽屈辱地過了,沒料遇到雲家小姐,給了臣女謀生之所,讓臣女守著一爿鋪子,尚存活下去的希望,隻是,臣女深知自己仍屬戴罪之身,並不敢對雲小姐吐露身世,一直欺瞞雲小姐,有負雲小姐的恩情。今兒得知臣女的汙濁經曆險些害了雲小姐的閨譽,實在不堪忍受,拚死也得證明一聲,雲小姐無錯,罪臣之女也並非生來賤籍,雲小姐至多是不知情地救下一名快要活下去的落難人而已!聖上英明,太後睿智,大宣哪條律法,是阻止人向善為樂的?”
四周又是一片議論。
這個紅胭,原來竟是個官家女子,隻是被奸人所害,流落了風塵。
押解流犯的官員一路為了中飽私囊或者起了色心,私賣女犯或強暴女犯,這種官場上的汙濁事,賈太後怎麽會不知道,隻沒料到眼前也有一名。
朱順偷看一眼太後,臉色無波瀾,麵朝紅胭:“被枉法的官員賣出不是你的錯,可畢竟你還有刑罰未畢,你為了護雲家小姐,揭露自己身世,可知道會被送回北漠,去服餘下的刑?”
紅胭朗聲:“若是朝廷判家父與塘州軍官確實有罪,那臣女服滿餘下的刑,也沒什麽喊冤叫屈的!北漠何足懼?這些年,臣女這麽大的罪過都熬過來了,指不定也能熬過北漠的流放,尚有清清白白做良民的一日!”
朱順眼一動,倒是無話好說,還真是個骨硬錚錚的女子,卻聽紅胭又開口:
“隻是在服刑之前,還有一事,臣女不希望太後被欺瞞,也希望諸位貴戶千金們看個明白,看看到底是誰才不遵閨訓!”
紅胭聲音一提,眼光一掃,落到站在最中間的一抹烈焰朱色上,那抹朱色被紅胭的目光看得微微一抖,“去雲家鬧過的三名姐兒,與臣女一樣是萬春花船上的,前兒見過一麵,無意聽其中的受害者含嬌說,她們回去後將采買胭脂水粉的小工抓來審問過,這一問,才知道,果然是有人想陷害雲小姐,那人不是別人,”落在朱色身影上目光更凜冽,“竟是當朝宰相家的鬱千金!鬱小姐派遣小廝故意將引含嬌病發的香膏混入其中,然後利用含嬌等人去侍郎府大鬧,藉此毀雲小姐的名聲!隻是,花船上的姐兒,命薄可憐,又怎麽能去與宰相千金拚個你死我活,隻得咽下這口氣!說雲小姐與賤籍青樓女有染,可鬱小姐,何曾不是也與花船上的人有交往?若說雲小姐是被人陷害,迫不得已才接待青樓女,那鬱小姐這般好的門庭與家教,又是怎麽會使出與花船上的人主動聯係,陷害旁人的手段?”
“你——信口雌黃,毀我名節!”鬱柔莊窈窕身形顫巍巍一動,伸出纖臂指著紅胭,轉臉朝向賈太後,咬唇蹙眉,神色一派淒哀:“太後不要信她!死豬不怕開水燙,她是罪臣之後,反正也是要受刑的,為了救她那恩人,肯定什麽都捏造得出來!”
“是不是信口雌黃,太後一查就知,花船上的小工、姐兒,宰相府的小廝……臣女自問還沒有那麽大的能耐能夠叫他們作偽證,不是人人像鬱小姐一樣一手遮天!”紅胭澹然笑,“雲小姐與鬱小姐幾麵之緣,雲小姐根本沒曾得罪過鬱小姐,甚至,鬱小姐還得過雲小姐的恩惠!如今鬱小姐隻是看不慣雲小姐,仗著幾分心氣兒與宰相女兒的權勢,就能使出這種低下又狠毒的手段壞人閨譽,那紅胭便祝各位小姐好運,今後與這鬱小姐交往,討好得好就好,可千萬不要有一絲一毫地得罪和忤逆這位鬱小姐,否則死,都恐怕不知如何死的!”又一笑,轉向那殿閣大學士家的小姐,意味深長瞄了一眼,“離最近的人,危險自然是越大。”
這一聲銀鈴輕笑,讓殿閣大學士家小姐汗毛一豎,還真是情不自禁避開了鬱柔莊幾步。
鬱柔莊眥目,胸脯起伏著。
眾女望向鬱柔莊,目色多了幾分避忌與警惕,宰相千金風儀無雙,不食人間煙火,至此形象卻已經在圈子內半毀。
話至此處,紅胭也不多說了,雙手一伸,主動:“請太後為罪臣之女上鐐銬!隨時押赴流放地,臣女敢做的都做完,已經沒什麽後悔的了!”
雲菀沁冷汗一冒,要是知道紅胭進宮自揭身份為自己脫身,說什麽剛才也得將太子攔住!可這會兒,哪裏還有一絲轉圜餘地,難不成真的眼睜睜看著紅胭重新服刑,流放北漠?
賈太後審視紅胭,揮揮手:“你倒也是個奇女子,不過人情可諒解,律法難容,來人呐,先將洪廝瀚的女兒押入京內大獄,再等皇上那邊發落,看是繼續流放北漠,還是施予其他刑罰罷。”
鳳駕邊的大內禁衛已上前,似是想要拖起紅胭,雲菀沁狠剜一眼太子。
太子纖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倒是一點兒都不急切。
紅胭被侍衛攙起身的一刹,後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著男子一聲阻止:“慢!”
一名中年男子,麵龐清俊,身型高瘦,發上短髻橫插一柄桃木笄,身穿月白色的綢緞道家長衫,氣質如仙,竟不像是個沾染了紅塵氣息的人,更不像是宮裏的貴人,偏偏一路過來,侍衛與太監、宮人紛紛避讓行禮,不無尊重,口裏還喊著……
國舅爺!
國舅爺?雲菀沁一疑,再看太子一眼,莫不是蔣皇後那邊的兄弟?太子的舅舅?
賈太後見蔣胤難得跑來了,一訝,竟是親自站起來了,足以可見,這名蔣家國舅極得皇家的重視。
賈太後奇問:“……蔣國舅怎麽跑來這裏了?”
果然是蔣皇後家的親戚。雲菀沁釋然,難不成是那名曾經烜赫一時,後來無端端遣散家小,辭官退隱,跑去山上當道士的蔣禦史蔣胤?
這蔣胤年輕時的名聲著實太響,就算雲菀沁那會兒年紀太小,也有印象,他為官手段鐵腕,大公無私,判案定罪,手起刀落,絕無半點心軟手慢,聽說連一起光著屁股玩到大的堂弟犯了法,也大義滅親,親自監斬,在一度疲軟而暗黑的官場,倒也算是一股剛烈清勁之風。
可是這個國舅爺宛如曇花一現,一時風頭過去,三年前突然辭官修道去了。
其他聽家中父兄提過蔣胤其人的千金們亦是愣住,國舅爺這次回來,隻是給皇後麵子,應付太後的壽宴,除了今兒一早的正宴,一直留在瑤華殿沒出來過,這會兒怎麽會跑來這裏?
不過,今天一見這名傳奇人物,眾人不禁細細暗中打量,大概是多年清修的緣故,年近四十的蔣胤比同齡人顯得年輕許多,看上去最多三十左右,皮膚白淨光滑,沒有一絲皺紋,頭發烏黑豐厚,眉眼淡泊無爭,一襲白道袍更是顯得整個人俊俏不似凡人,隻是太過瘦了些……。
時值秋涼之季,又是水邊,一群貴人們都披上了披風大氅,再不濟也搭了個坎肩兒擋風,蔣胤隻著一身如雪的輕薄道袍,顯得更加單薄,隨時要被風吹走一樣……難怪說在山中苦修的人不懼嚴寒,那些修行的道士,就算隆冬寒月裏赤身在雪裏行走都不怕,不過也說明了這些年,國舅爺過得倒還真是清苦而自持!
眼前這個男子,眾人無論如何也無法與當年那個剛硬鐵腕,有鍾馗殺鬼一樣氣勢的蔣禦史聯係在一起,卻又未免有些可惜,若這蔣胤沒有退出官場,肯定是位極人臣,紅遍一片天!
就算已經過了三年,朝中都還有不少蔣胤的擁躉和私客,眼巴巴等著他回朝呢,如今都勢力尚存,更不提當年多風光!
可顯然,在眾人眼中仙風道骨的蔣胤,此刻眼內很不安,目光落到紅胭身上,頃刻之間,幾步走到賈太後麵前,行過禮後,開門見山,斬釘截鐵:
“太後,這女子無罪,不可押送牢獄,更不可流放北漠!還求太後放她出宮,皇上那邊,草民自然也回去說個明白!”
如今的蔣胤既然撤去了官職,進宮後,都是以草民自稱,可賈太後感念他昔日對朝廷的奉獻,仍是尊稱一聲國舅。
“國舅爺,”賈太後此刻聽蔣胤口出此言,不是修道修傻了吧這人,一驚,“你不知道,這女子是塘州之戰中官員的後人,本身有流放之罪還未服完,怎可就這麽放了!”
蔣胤聽了這話,竟是淡然一笑,這笑意說不出的深意,竟然有這七分的牽念,與三分的哀戚,與氣質截然不同:“太後,三年前塘州之戰的遺留罪臣,正是草民親自處理的,怎麽會不知道?”
朱順心頭一動,附耳:“太後,沒錯,當年聖上下旨,正是委派國舅爺去塘州斷案監斬。”
雲菀沁心下飛快轉動,三年前,是塘州之戰,而這蔣胤,也正好是三年前遁入道家,無為清靜,不問朝事……這樣說來,難不成蔣胤的辭官與塘州之戰有關聯?
果然,賈太後也是猜到幾分,烏濃平滑的眉毛攢了一攢。
紅胭見到蔣胤過來,聽他自保家門,已經是渾身一抖,此刻再看清他的臉,麵色慘白。
是,她見過這雙眼睛,是這男子,就是他,當年從京城來的蔣禦史!
隻是,當年這雙眼睛狠戾而無情,決斷而不聽人勸告,如今這雙眼無欲無求,似是看破了紅塵!
當年蔣胤一來,已被蒙奴鐵蹄踐踏過一次的塘州又興起一股腥風血雨!
保衛城池不利的塘州將士們,被五花大綁於城池下,蔣禦史一聲令下,頭顱齊齊落地,空氣中的血霧彌漫了整整數日,走在大街上,回去若不洗臉,臉上都是一層淡紅!
身為戌邊的軍官家屬,紅胭知道父兄可能有朝一日會死在戰場,卻沒有料到會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父兄與父親的上司下級們也曾奮勇抵抗過,雖然失敗了,但到底也是拚殺過,為什麽,為什麽朝廷這樣還不放過他們?
死就死,還要治一個懈怠軍務,不顧百姓的罪!對於軍人來講,這是多大的恥辱。
塘州是邊境之城,北方外敵犯境,一般都是從此處破口,所以戌邊的軍官最是辛勞。
十幾年如一日風餐雨露,在營中練兵不怠的是她的父親,幾場戰役下來連成家生子都拖成了老大難的是她的兄長,為什麽到頭來卻成了散漫無矩的失職軍官?
蔣胤當年心性冷恨,手段雷厲風行,為震懾新的塘州官兵,殺雞儆猴,將罪臣女眷綁在刑場觀刑。
十三歲的紅胭眼睜睜看著父親的同僚們一個個人頭落地,眥目呐喊:“戰場情況多變,絕不是因為他們散漫無矩、掉以輕心——你們不能這樣判定他們有罪,不能——他們沒有不顧百姓,不顧城池——冤枉啊!”
話不落音,座上人隻一雙冷目望過來:“塞住那罪臣女眷嘴!”手一揮,監斬牌“啪”聲墮地,劊子手大刀落下,父兄與她陰陽兩隔!
今兒再見當年判處塘州軍官的禦史,紅胭勾起心頭往事,百味雜陳,竟慟哭一聲,癱趴在地上。
進宮前,許慕甄叫她在太後麵前闡明身世,叫她忍住,不要害怕,太子會安排人來,會有轉機,可她沒料到,這個轉機,竟是當年判案監刑的蔣禦史。
蔣胤見到紅胭的情狀,眉頭重重一跳,卻再也沒什麽顧忌了,袍擺一掀,雙膝一屈,跪在地上,語氣一字一頓,似乎並沒什麽起伏,卻讓眾人越聽到最後,越是心驚肉跳又無比感慨:
“太後,當年塘州之戰,草民年輕氣盛,一意孤行,一看塘州城池被蹂躪,已勃然大怒,查案不到底就依照經驗,判斷塘州的官兵輕敵,才致使塘州破城,受了北人的荼毒,為殺雞儆猴,震懾內外,草民加重刑罰,斬立決塘州總共一百三十六名軍官將領,流放其家屬統共七百多名,流放途中不堪折磨死去的家屬超越半數……”
賈太後長歎一聲:“那是你的職責本分,何必說自己的不是呢,國舅爺。”
“太後,”蔣胤抬起一雙眼,聲音開始有崩潰,“回朝後,有人抓獲一名北人,草民再行審理,才知道犯下不可挽回的的錯!”語氣沉痛不已,“戰役前夕,蒙奴派遣了兩名北人間隙混入營地,盜取了作戰圖冊,毀掉我方關鍵哨崗的作戰器……塘州官兵殊死抵抗到最後,為著百姓安全,方才棄城豎降旗,已是將傷害減到了最低——可,草民年輕得誌,長了幾分傲氣,總覺得不會犯錯,審理塘州案時,僅憑著個人主觀臆斷和個人經驗,喪失了理智,造成一百多名戌邊官員枉死,家屬受罪——草民日夜不寧,心懷愧疚,耳邊似是總有冤魂徘徊,每次一想到,就恨不得要嘔血。經曆這種重大失職,背了幾百條的人命,草民還有什麽麵目當官?”
“這……”賈太後禁不起突如其來這麽一堆事兒,腦子有點糊塗了,“國舅莫非是為了這事兒,才——才辭官退隱?”
一個本來無比優秀的天之驕子,忽然犯下彌天大錯,顛覆過去的水準,怎麽會不崩潰?
不僅僅是愧疚那幾百條人命,也是對自己錯誤判斷的惱火,本以為躲在山裏清修就能避開良心拷問,今天見到紅胭,卻叫這國舅徹底崩潰了!雲菀沁心下感歎,又望向太子,他是蔣胤的外甥,想必也是知道舅舅隱退的真實緣故,難怪……要將蔣胤請出來,除了蔣胤,確實再無人能保住紅胭。
蔣胤好似聽不到賈太後的問話,情緒已幾近半失控,語氣平淡了一些,卻夾著幾分泣音:“……所以,今日跪在皇太後眼前的女子,並非罪臣之女,而是忠臣遺孤啊!太後——草民欠她,朝廷欠他,大宣欠她啊!草民已經縮在龜殼裏躲了三年,今兒老天既然給了一個還債的機會,草民就算死也得要保住她!”
太子見差不多了,揮揮手:“來人呐,國舅爺情緒太激動了,先將國舅爺攙回瑤華殿,請個太醫過去,把把脈,調養調養。”
兩個高大的太監將清瘦如紙片人一般的蔣胤一攙,托了起來。蔣胤憋屈了三年,今兒一爆發,哪裏能輕易收得住,仍陷在羞愧與自責,箍住兩個太監的胳膊,死活不走:
“洪小姐,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父親與塘州幾百條人命——太後可千萬不要為難洪小姐,不可啊——”
聲音漸弱,幾近昏厥。
三年山中苦修,每日一餐,清粥寡食,風吹雨大和嚴寒酷暑也隻有單薄茅草屋頂來抵擋,早就將原先高大健壯的壯年男子摧殘得隻剩一具皮包骨頭,一身的病。
力氣大點兒的嬤嬤都能將他抱起來,何況兩個太監,一下子就將蔣胤強行攙遠了。
蔣胤激動揮舞著手,道袍寬鬆,雲菀沁目視過去,他寬袖裏的手掌抬得高高,展露在眾人麵前。
雲菀沁目色一亮,突然看見什麽,心中一動,竟悄悄追了兩步,妙兒看出大姑娘的異常,趕緊將她一拉:“大姑娘,怎麽了?”
雲菀沁盡量平息下來,擺擺手:“沒什麽。”
朱順見紅胭還跪在地上,望一眼賈太後,正要叫侍衛將她帶下去,沒料太後這邊竟是幽幽開了聲:
“叫她出宮吧。”
“啊?——”朱順一驚。
雲菀沁、太子也是一訝,卻都長長舒了一口氣。
賈太後看起來頗是疲倦,可口氣仍是果斷而鏗鏘,不容置喙:
“國舅爺今兒這麽一攤牌,勢必也要鬧到皇上那兒,此案定是要翻一翻的,這洪姑娘,既有膽識承認,又在京城有家有店紮了根兒,還能跑不成?叫她先回去吧,再等皇上派人重審此案。哀家今兒辦的是擷樂宴,不是審問宴,哀家這內幃婦人,更沒什麽理由插手政事捉人去監牢,這洪姑娘是塘州官員的後人也好,是京城店鋪的老板娘也罷,哀家不清楚,更沒精神查,叫皇上當天子的自個兒去查證吧!回去吧!”說著金絲敞袖一甩。
紅胭止住眼淚,心內欣喜萬分,太後怎麽可能說些沒有保障的話,既然都這麽說了,那就表示太後已經認定自己是忠臣遺孤,當年的蔣禦史,這麽重要的證人又肯作證,那這案子肯定就翻定了!
父兄與塘州軍官的冤情會昭雪,起碼不會背個輕敵誤國的罪名,自己也能恢複姓氏,光明正大地做人了。
紅胭三跪九叩:“太後明察,太後明察!草民在京城家中,一定等候案子重審!”
被幾個宮人領走前,紅胭脈脈含淚望了雲菀沁一眼,雲菀沁亦是鬆了一大口氣,回以鼓勵的眼神。
賈太後見著雲菀沁與紅胭對視,不覺眉眼一鬆弛,忽的麵朝眾人,口氣嚴峻了幾許:
“今兒一事,暫且揭過,明眼人瞧得出來,是雲家小姐解救官宦小姐,今兒出宮後,哀家若是聽到何人再將什麽官家小姐私交妓子、青樓女放在嘴邊,仔細哀家叫她不好看!”
最後一句話,顯然說給鬱柔莊聽,剛剛被紅胭揭露,本已經是沒人搭理,正在一個人氣悶,這會兒卻是脊背發了涼。
眾千金們連連點頭應下。
賈太後鬧了半日,也是疲了,藕香榭懶得回了,隻想回宮去歇息,看了雲菀沁一眼:“既都是誤會,雲丫頭今夜賜宿宮中不改,先去貴嬪那兒交代一下,晚間哀家再叫人接你過慈寧宮。”
“是,太後。”雲菀沁福了福,目送太後離開。
鬱柔莊望著賈太後的背影,算是白鬧了一場!不但叫那紅胭有機會翻身,待塘州之戰重審,紅胭正名,倒還叫雲菀沁多了個搭救落難官家女的俠義之名,添了名氣!想著,真是胸口作痛。
等太後鳳駕一離,有人將承天湖邊的小姐們領回藕香榭。
人群一散,雲菀沁又記起剛才心頭那件事,剛平息的心,又噗咚噗咚跳起來。
肉痣,蔣胤的手背上,有個肉痣。
會不會是衛婆子說的——相國寺內,與娘親共處一室,拜過佛的那個權貴大臣?
其實就算是,也不代表那人就一定與娘親有關係,可,除了那個男子,雲菀沁實在想不出娘親這輩子還能跟哪個外男接觸過!
怕回藕香榭後再沒機會,雲菀沁一路走著,一路趁機朝太子丟眼色。
太子見她眼睛朝自己不停眨巴眨巴的,打發了旁邊宮人,甩著袖子過去。
雲菀沁想了想,還是不能問得太直接,饒了個圈子,綻出個無邪的笑,看上去隻是好奇而已:“太子爺,那蔣國舅原先在朝為官時,有什麽業餘興趣啊,比如,會不會經常去寺廟拜佛啊什麽的……”
太子眼睛一瞪:“沁兒,孤那舅舅比你大二十歲都不止,你可不要……”
雲菀沁剜他一眼,這廝滿腦子都在想什麽來著:“蔣國舅名聲響徹一時,臣女今兒見了國舅爺,好奇罷了。”
太子這才笑嘻嘻:“哦,孤以為沁兒對國舅有意思呢。孤不清楚國舅有什麽興趣,國舅風頭正盛時,孤還小呢!哪裏記得。”
雲菀沁不死心,攪著腮前的秀發,佯裝隨心:“那——國舅可去過相國寺?”
相國寺?太子一疑:“相國寺乃皇家親葺的佛廟,向來就有許多達官貴人去,天子都不乏偶爾上門,國舅興許也是去過吧。”
這麽問,實在問不出個什麽名堂。雲菀沁心下一橫:“太子爺,那國舅——可有什麽稱呼?往日,下人都叫他什麽居多?”衛婆子說當天相國寺內,隨行仆從喊那人貌似什麽公……這個也是線索之一,不能放過。
“稱呼?”太子眉毛紮得更緊,“無非便是國舅爺,禦史大人,蔣國公……”
等一下!雲菀沁秀眉一動,打斷:“蔣國公?國舅爺也被稱蔣國公?”
太子奇怪地望她一眼:“國舅三十不到便賜國公之爵,旁人在公眾場合,喊他國公倒是最多的,國舅爺隻是私下裏稱呼。”
蔣國公,蔣國公……對,怎麽沒想到呢,當時隻想著是時下姓氏加上一個“公”的大眾稱呼,哪裏會想到,相國寺喊的什麽公,就是蔣國公!
雲菀沁掌心冒出細汗,已經基本確認了,相國寺內與娘親共度一室的,隻怕就是蔣胤!
還有,冬夜來訪侍郎府,與娘親私見的男子……若爹爹甘願讓外男與妻房見麵,那人必定位高權重,爹忌於權勢,甘願忍氣吞聲甚至主動安排,而年輕時的蔣胤,絕對有這個地位。
相國寺的大臣,冬夜來探娘親的男子……這兩個人的影子重合,落在蔣胤一個人身上。
那就是說,娘親有可能與蔣胤認識,並且,還有可能與這個蔣國舅,有私情?
雲菀沁默默不語。
太子見她不講話,隻顧著走路,俊秀臉龐一低,擋在她臉蛋前:“還說對國舅沒什麽興趣……”
是,是有興趣……隻這個興趣,說不出口啊!雲菀沁見太子臉逼近,趁人不注意,順手輕輕一擋,拍到旁邊兒去了。
一行人已到了藕香榭宴席入口,席中,夏侯世廷見著二人親密無間動作,眼色一沉,剛剛才說要他與儲君保持距離,嗬,反倒還打情罵俏起來了。
雲菀沁哪兒顧得上席裏有人眼睛都要冒出火星來了,趁與太子還能說幾句,貼過去,小聲蹙眉:“太子今兒幫了我,我感激不盡,可,太子爺怎麽會知道我跟紅胭現在的關係,又那麽清楚紅胭的身世?”蔣胤是他的外戚,他知道蔣胤辭官背後的隱情不奇怪,可紅胭的真實身份這些年保密得緊,不可能告訴旁人,更不可能被太子這種高高在上的人知道,就連雲菀沁自己,當時也隻是猜測她是塘州之戰的後人,也沒那麽清楚她是哪一家的女兒,可太子,馬上就能知道紅胭真正的身份,又能馬上找到鋪子將人請進宮,絕對不像是剛剛才知道。
太子眼神一飄,迅速正色,沒說什麽。
雲菀沁正要多問,來了宮人,已將太子請進席間了。
雲菀沁心中一疑,難道……進寶街那間鋪子的幕後買家,與自己合股經營,卻遲遲不路麵的神秘大股東是太子?
也隻有這個可能了,不然太子又哪裏有機會與紅胭接觸到,得知她的身世,因為早就知道,才能當機立斷請她進宮,再將蔣胤請過來。
正想著,赫連氏過來了,雲菀沁收起遐思,先過去伺候。
因賈太後先行離場,藕香榭內,眾人對飲交談了會兒,時辰不早了,有宮侍來報宴席散場,車馬已經備好,各位世家公子與千金們可以從正陽門處,乘車陸續離宮。
雲菀沁因為被賜留宿宮內,雲菀桐與妙兒先由大內侍衛親自駕車,送回侍郎府,雲菀桐倒是巴不得快點兒回去報喜訊,出門時,還是尾隨在正牌嫡女身後的委屈庶女,回家時已經有宮人親送,身上已帶著魏王府未來側妃的光芒,這會兒振奮地心都跳快了。
妙兒見大姑娘留宿宮裏倒是有些不安心,隻可惜宮規嚴謹,太後僅說留宿雲菀沁,她也不能陪,臨走隻得輕輕囑咐了幾句。
雲菀沁與她笑著說了幾句,拂去她不安,隨赫連氏一行人回了萃茗殿。
赫連氏回寢殿後,與雲菀沁講了兩句話,一如平日,在珠簾內的花梨大書案後看書練字。
雲菀沁與藍亭、紫霜等四名婢子在簾外,靜靜伺候,因為還記掛著蔣胤那事兒,心中左思右想,倒也不怎麽悶。
時辰飛馳,夕陽西下,赫連氏放下筆墨紙張,臉頰朝窗欞外望去,藍亭最通人意,心有靈犀,知道娘娘記掛什麽,上前笑道:“不如去梅林散散步。”
幾人簇著赫連氏去了殿外的梅林。
雲菀沁邊走,邊看著這爿環境清幽的小梅林,佑賢山莊也有專門的梅花林,按照京城的氣候和溫度,梅花多是十二月或者一月左右開,到了三月份方才陸續凋謝,眼下才剛剛進十一月,離梅花盛開還差一個月,可因為近來氣候涼得很快,一場秋雨一場涼,幾乎有些入冬的架勢,所以枝椏上已經結起了小苞子,嫩葉伸展而出,梅花是先葉後花,看這架勢,已有些隱隱綻放的趨勢,就算提早些日子開,也不足為奇。
赫連氏舉起手,輕撫著光禿禿的枝幹,山巒般的眉微微一蹙,雲菀沁察言觀色,甜笑:“葉子已抽出來了,再過一月左右就要開了,到時候定是一片香雪海。”
赫連氏聽她字裏行間倒像個練家子,暫時放下心頭事,美目一閃,微微笑:“你這小妮子倒是懂,那你說說,什麽梅最好。”
雲菀沁道:“目前中原有楚梅、晉梅、隋梅、唐梅和宋梅,楚梅秀美,單株最具觀賞價值,晉梅清麗,氣味最適宜室內擺放,隋梅高雅,適宜送人,唐梅開起來最豐饒堂皇,宋梅嬌小,開起來宛如夜間的星海,各具美態,要說什麽梅花最好,娘娘這下可是問倒臣女了,各有千秋吧。”笑靨一綻,瞟了一眼枝頭苞子,“不過依臣女拙眼,這園子裏移栽的該是唐梅罷,開起來一定是漂亮大氣如汪洋。”
赫連氏見她猜中,越發喜歡:“我聽你說話,倒是比賞梅舒服。這梅花還不知道幾時開,你這小嘴兒卻能時刻逗人喜歡。”
雲菀沁笑應著:“娘娘,這梅花也快了呢。屆時皇上來,一定看了喜歡。”
赫連氏沒說什麽,隻笑意一凝,繼續慢步走著。
藍亭將雲菀沁拉到一邊,低聲窸窣:“雲小姐,其實咱們茗萃殿的梅花,在幾個娘娘當中開得最慢,尤其遠遠比不上韋貴妃那邊,她的常寧宮本就擇的是一塊寶地兒,又將後宮最厲害的花匠搶了去,什麽好處都霸占了,天時地利人和,怎麽能養不出好花兒?……偏咱們聖上又喜梅如癡,愛屋及烏,見著哪個宮殿的梅花養得好,就喜歡多逗留。這不,每逢梅花快開,娘娘就要發愁。”
雲菀沁仔細觀察了下四周,也是,萃茗殿地處宮內的西北角,陽光不是很充沛,氣候偏幹燥,並不算種植梅花的最好環境,度量了會兒:“倒是有個法子,今年能叫娘娘拔個頭籌,不至於年年都落在最後一名。”
藍亭一訝:“雲小姐難不成是花仙,還能有辦法子叫梅花早開?”
雲菀沁莞爾:“從現在開始,你們為花灑水時用堿水代替。”
“堿水?”藍亭一疑。
“沒錯,”雲菀沁道,“堿粉用熱水融化開,冷卻後再澆花,能提前開花的時間,另外,梅喜涼爽,你們從冰窖裏去鑿幾塊大冰,用布遮裹好,放在樹下,梅樹適度感受到冷溫,也能促進提早開花。”
藍亭噗呲一笑:“前麵一個奴婢不知道是什麽道理,可後麵一個倒是知道,雲小姐這是在欺騙梅花呢!”卻也笑著記下,說辦就去辦了。
在佑賢山莊學了不少實用的培花技能,這隻是其中一個,雲菀沁聽衛婆子說,似還是娘親研究出來的。時辰一晃,夕陽西沉,蒼穹漸露,姚福壽過來萃茗殿,提前通知寧熙帝夜間要過來,叫貴嬪準備,又將明兒一早上皇上要穿的朝服都抱來了,看樣子是要侍寢。
赫連氏福身應下,宮人們開始忙不迭地準備。
雲菀沁看赫連氏臉上飛起兩抹酡紅,這陣子應該很得寵,心下也寬鬆不少,想著寧熙帝要過來,自己不方便繼續留,正巧,慈寧宮有個嬤嬤提著一盞白紗宮燈,帶著兩個太監來請雲菀沁過去賈太後那兒。
雲菀沁與赫連氏跪了安,隨著嬤嬤,離開了萃茗殿。
夜色一降,疏星鑲嵌在深藍天際,宮牆內靜謐下來,顯得空曠深遠,氣候也降了許多,下起了寒氣,整座皇城,除了梆子聲響,就是紅牆之間值勤禁衛的腳步聲與照明的斑駁星火。
寧熙帝政務妥了,來了萃茗殿,赫連氏嬌柔相應,一夜鸞鳳和鳴,說不盡的恩愛纏綿。
破曉時分,天際泛出魚肚白,寅時三刻,寧熙帝照例起身,由貴嬪伺候洗漱完畢,披上了紫金貂氅,一邊走動著,一邊活絡筋骨,來到殿門處,一推窗欞,一股深秋寒氣撲過來。
寧熙帝剛深呼吸一口,再一睜眼,看清楚外麵的景象,嘴巴卻合不攏了,濃眉攢緊,似是勾起什麽心緒,半天說不出話,許久才大聲道:
“來人,來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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