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瘦馬爭寵,姊妹進宮

一看方姨娘的臉色,雲玄昶就知道她是有什麽要求。

果然,方姨娘垂頭踱近,輕聲道:“老爺,賤妾多年不曾求過你什麽,自知身份地位,也不敢求什麽,如今有一件事,關係三姑娘終身,卻不得不求老爺一次。”說著,雙袖一攏,竟跪拜了下去,磕了兩個響頭。

雲玄昶何等精明的人,那章德海前腳一走,方姨娘就有事相求,猜出些端倪,叫她起身:“你先說。”

方姨娘呼吸一口氣兒,眼眶陡然一紅,捏著帕子掖了掖輕微往上挑的眼角,語氣傷感,哽咽著:“這次大姑娘有造化,竟被宮裏的貴嬪娘娘挑中去參加賈太後辦的宮宴,依大姑娘那般人才,一看就是個福氣相兒,到哪裏都能討人歡心,將來的夫君一定是個人中龍鳳,注定會為老爺擇一門好姻親,幫襯雲家,可是……可是三姑娘卻命薄又命苦,投胎在妾身這個沒用人兒的肚皮裏,生就是個庶女命,怕是難得找一門好親事,眼瞅著,三姑娘也大了,正好是定親擇婿的年齡……眼下竟是碰上這機會,賤妾求老爺,看能不能沾一沾大姑娘的光,請她赴宴當日帶上三姑娘一道兒……”

自從萬采戲樓遇到太子後,方姨娘就徹底立下了要給親生女攀個高門的宏誌,雖然那一次失敗了,沒勾搭上太子,但總算是有了希望,京城的皇親貴族多得很呢,就算當不成太子妃,還有王妃,世子妃,公伯侯三夫人的位置呢!

今兒一聽雲菀沁能進宮,方姨娘更是心花怒放,太後親辦的宮宴上,什麽高位的男子都有,豈不是大把的機會。

兜兜轉轉一段話,又哭又誇的,無非就是要嫡長女進宮帶上庶幺女,讓那老幺也趁機抓個陳龍快婿,雲玄昶雖是好笑,卻又不得不認真考慮,老二雲菀霏已經廢掉了,如今就隻剩下兩個女兒了,老幺庶女,在重視嫡庶之分的大宣,高嫁的機會不大,所以,這次的宮宴確實是個良機。

而且兩個女兒一起去,被貴戶男子看中的機會也更大,一個不行,還有另一個。

雲玄昶心動了,摸摸下巴,又是遲疑:“我倒是也想,隻可惜,那貴嬪娘娘隻邀請了雲家一名女兒,我總不能強行將桐兒也塞進去。”

方姨娘平日裏並不算太滑頭的人,可在攀龍附鳳的事兒上腦子卻不遲鈍,一聽老爺也有此意,馬上止住啜泣,獻計:“老爺,雲家的女兒隻邀請了一個,可那貴嬪並沒限製帶幾個隨行婢子呢。”

雲玄昶眯了眼:“叫桐兒扮作婢子?”

方姨娘道:“倒也不必明說是婢子還是妹子,隻跟著大姑娘一塊兒去罷了,隨行沿路侍奉,宮裏人肯定也不會多問,若是三姑娘真的被人瞧中了,到時再說,既然是一樁姻緣美事兒,貴嬪又哪裏會怪咱們。”

雲玄昶笑了笑:“我小瞧了你,看不出來,你心思竟能有這麽細致。”

方姨娘臊得臉一紅,倒也添了幾分風情,裝模作樣一低頭:“老爺說笑了,怪是羞人的,弄得賤妾臉都紅了。”

因為雲菀沁被邀赴宴一事,雲玄昶心情好了很多,早就暫時忘了妓女鬧上家門的事兒,這會兒將幺女的事兒也安排好了,更是一身輕鬆,見方姨娘紅著臉,說話細聲細氣,生了幾分躁動,將她手一拉,扯在胸口恣意地揉了兩把。

方姨娘知道他是有那個意思,隻可惜,正好小日子來了,伺候不了,隻能對老爺明說了,雲玄昶一聽,十分的失望,鬆開了手:“真是沒勁兒。”懶得再多說什麽,先一個人回了主院。

若是平時,方姨娘肯定得跺腳,心煩怎的這個時候身子不幹淨,少了個親近的機會,可現在隻顧著趕緊去跟女兒說好信,還要趁機教導女兒,也沒什麽心情不高興了,一個溜煙就跑去了雲菀桐住的小偏院。

閨房內,雲菀桐本來都要睡下了,隻穿著一件輕薄棉紗寢衣,胸前露出半截橢圓鮮綠色的肚兜兒,襯得人雪白如凝脂,越發嬌滴滴,方姨娘看著越長越美的女兒,更加信心十足,拉了她就坐下來。

燈下,雲菀桐聽方姨娘興高采烈地說完,臉色亦是一喜,卻又絞著衣裳角:“宮宴上雖說有皇親貴族,可也有位高權重的豪門嫡女,競爭太厲害了……我,我怕別人根本就不將我放在眼裏,再說了,我去宮宴,連個身份都不能明著亮出來,機會越發是少了很多,大姐是侍郎府嫡長女,在宮宴上的地位都不見得很出眾,誰又會注意侍郎嫡長女身邊的一個隨行婢女呢?”

方姨娘歎口氣:“所以說,你啊,這次一定得一擊即中,姨娘教你,首先,你要步步跟著你大姐,她到哪裏,你都不能跟丟了,隻有跟牢了她,你才有機會。姨娘原先聽白氏提過那個擷樂宴,其實就是太後給京城上流圈子的男女們相親用的,宴會上沒什麽拘束,若是哪個貴族男子在宴會上對哪個女子看對了眼,一般會將對方的侍女喚去,仔細問一下對方小姐的興趣愛好,我看你這大姐,這陣子越發美貌,那對眉眼,嘖嘖,狐狸似的,看似不做聲,其實倒挺會欲擒故縱……擷樂宴上指不定不少貴族男子向她伸出橄欖枝,這個時候,就是你的機會了,明白了嗎?”

雲菀桐咬了咬唇:“姨娘是說,若是有男子對大姐有興趣,將我這個隨行的人叫過去詢問,我就……”

“沒錯,你就見機行事!”方姨娘見女兒一點就通,倒還算靈光,舒了一口氣,“若那男子身份可嘉,你覺得可以攀,就不要遲疑,想法子將他搶了過來!”方姨娘篤定聲聲,一字一句教女兒。

雲菀桐繼續咬住唇,這次機會快咬得泛白:“……姨娘說得倒是輕巧,既然對方是看中姐姐,眼裏怎麽會有別人,我怎麽又搶得過來!”

“傻孩子!”方姨娘恨鐵不成鋼,“男人這玩意兒,姨娘比你懂得可多了,宴上看中你姐姐,隻不過是個第一印象,就算她是個仙子又如何?隻可遠觀,不可褻玩,對於男子來說,便失了滋味,天下的男子,最愛的還是活色生香,能碰到能挨到的,你近距離去套近乎,隻要懂得投其所好,再加上,言語裏麵適時地打壓一下你大姐,添加一些她的缺陷,適時配合一些舉止……男子先入為主,一定會傾向你。”

雲菀桐意識到這個“配合一些舉止”是什麽,羞紅了小臉,上次太子那事兒已經受了打擊,自信減少了許多。

到底母女連心,方姨娘看出她的想法,努努嘴道:“那太子,根本就不是個正常男人!別將那事兒放在心上,正常男子,看見美人兒關窗討憐愛,怎麽會無動於衷?”說到這裏,眼珠子一轉,繼續將過來人的經驗教給她:“這次,你若是看中了那男子……”小聲附在雲菀桐的耳珠邊說了一番。

雲菀桐麵紅耳赤,卻也知道,這一場擷樂宴,是自己難得的機會,一輩子指不定隻有一次,必須豁出麵子了,聽到最後,臉發燙地點點頭。

雲玄昶那邊從正廳回了主院,徑直進了主屋,與方姨娘一番揉揉抱抱之後的熾念還沒完全消下,扯開衣襟上的扣子,散了散風。

有個丫鬟打了簾子進來,手裏端著盞茶,聲音嬌裏脆氣:“老爺回來了。”說著便將茶杯放在老爺手邊的小幾上。

雲玄昶一抬頭,是桃花,上身穿著個鮮粉色的小短襦,配上一條草綠色馬麵裙,雖然是婢子的打扮,顏色卻十分槍眼,頭上還插了一柄瓔珞珠釵。

這些日子,桃花都在屋內伺候,主屋內其他幾個家奴知道她是老夫人從瘦馬館買回來的,隨時說不定是要給老爺收房的,得了老夫人那邊的意思,倒也處處敬著讓著,有什麽進房間近身伺候的活兒,都讓桃花去做。

如此一來,桃花在主屋,短短幾日,便能隨意進出,排場不小。

這個丫頭一貫穿戴打扮都頗為出挑,生怕引不起別人注意,雲玄昶也留意到了,前幾天沒什麽功夫,今兒心情好,加上剛被方姨娘挑起來的火還沒全消,眼下一見桃花貼上來,也就順便將她喚了過來,撩撥了幾句。

桃花是瘦馬館出身,哪裏會不懂男人的心思,見老爺一會兒問自己年齡,一會兒問自己的祖籍,一會兒又問來了新地方習慣不習慣,家裏可有人欺負她,曉得老爺估計對自己起了一點兒興趣,心中一喜,忙一句句地答著,絲毫不敢怠慢,若是伺候得好,今夜看樣子就是自己麻雀飛上枝頭的日子。

雲玄昶仔細看桃花的五官相貌,雖比白雪惠差了些,但勝在年輕,又很迎合自己,當做暖床的通房倒也不錯,心情一好,順手從八寶閣抽屜中掏出一個小佩飾,賞了給桃花,都是白雪惠曾經積攢下來,本來給雲菀霏當嫁妝,可後來被老太太收繳還回主院的小物事。

桃花大喜過望,雙手恭敬地接過賞賜,是一枚蘭花草胸針,旁邊的葉子是翡翠雕鑿,中間的花蕊兒似是一個紅寶石,瑩潤金光,忙好生收進了袖子裏,嬌聲道謝:“多謝老爺了。”說完,桃花回頭看了看窗外,天兒還不算晚,眼下要是提出服侍老爺就寢,隻怕顯得自己太急躁了,被男人瞧不起,便趁熱打鐵,繼續博好感:“今兒宮裏來人,老爺晚飯沒吃完便去了正廳接迎接。現在老爺不知道餓不餓,仔細可別傷了腸胃呢。”

這一說,雲玄昶還真是有點餓了,晚飯隻吃了一半,摸了摸肚子,道:“是啊,今兒一晚上都沒吃兩口飯,被你一說,還真是餓了。”

桃花馬上接了話茬,腰一彎,笑如花開,極盡溫柔體貼:“秋夜寒涼,禁不起餓的,一餓就手腳發寒,那奴婢親自去給老爺下一碗熱湯麵。”

雲玄昶點了點頭。

出了主屋,桃花幾步就來了院子裏的小廚房,走到灶台前,準備親自動手下麵。

今晚上正好是憐娘當值,正從外麵的水井裏挑水回來,剛蹲在小廚房的水缸下,拿著葫蘆一瓢一瓢地舀水進去,隻聽後麵傳來一聲吆喝:“喂,打水回來了嗎?我要給老爺下麵條。”

憐娘回頭,見是桃花,短短幾日,風光無限,已經是主屋的大丫鬟,現在還給老爺親自做夜宵,同是瘦馬館出來,自己並不比她差,憑什麽被她騎在頭上,不覺眼神黯然下來。

桃花見她臉色,估計是羨慕自己,有了幾分顯擺的意思,又將袖子裏的蘭花草胸針拿出來,在憐娘眼下晃了一下:“看見沒?是老爺賞給我的呢!我才進屋伺候幾天,老爺便賞了這麽好的東西給我。”

憐娘看著那個價值不菲的女人飾物,先前的黯然轉瞬消失,眼中流波一轉,倒是一亮,頗有幾分夢幻色澤:“真的好漂亮,老爺待你真好,這麽貴重的東西竟賞了給你。”

桃花見她欽羨得不得了,再看她白皙的臉蛋上沾著一團煤炭的粉渣,在廚房燒水燒了幾日,就被煙火熏得沒個好樣子,哪裏還將她當成競爭對手,越發的瞧不起,掌心一合,變作拳頭,再不讓她多看了,將胸針收回來:

“老爺今晚上心情極好,說要吃我親自煮的湯麵,等吃飽喝足,我便會伺候老爺寬衣就寢,到時……憐娘,待我成了姨娘,念著我們都是從瘦馬館出來的,也不會虧待了你,到時一定幫你調個好位置,免得在這兒受苦。”

這分明是說要將自己調得遠遠的,再見不到主子。憐娘拿著葫蘆的纖細小手一滯,心中冷意一竄,麵上卻更加柔弱低下,飄著一股為未來的擔憂與驚惶,長睫一閃:“桃花你去先準備麵條吧,我來燒水。”

桃花眉一挑,憐娘忙垂下睫:“燒水本就是我的職責,大姑娘說過,要各司其職,要是我的事兒給你做,隻怕會被罰的。再說燒水看火,煙子太大,仔細把你的臉給醺髒了,進去了,老爺看到會不喜歡。”

桃花想想也是,大姑娘每日還會派身邊的妙兒姑娘來看看三人的情形,十分的嚴厲,怕是這憐娘不敢怠慢,也就指揮:“水燒熱點兒!老爺喜歡吃熱乎乎的,可別傷了老爺的身子。”

憐娘背對著桃花,將涼水倒進大鍋裏,點了火,不停加柴禾,聽了桃花的訓斥,扭過小臉,白如玉的臉頰被灶膛裏的煙灰果真熏得又黑了一圈,小小的聲音在燒得跐溜響的水聲中,越發的弱不禁風,軟兮兮地笑了笑:“好的,桃花。”

桃花也沒理她了,在灶台上打了個雞蛋,又切碎蔥花和豬肉末,拿出廚房裏擀好了的麵條,將碗裏兌好了醬醋麻油等作料,正好水燒開了,便走到大鍋前,將麵條丟了進去,等麵條發軟了,撈了上來。

憐娘已經端來防止燙手的食盤與筷勺,桃花將煮好的湯麵放在上麵就走了。

憐娘看著桃花喜滋滋又充滿希望地端著麵離開,慢慢走到廚房的門前,抬起腕子,用還算幹淨的手背,擦了一把臉頰。

被煙熏火燎過的小臉,在髒兮兮的掩蓋下,露出大片的陰霾,本是驚惶不定的眼神,飛掠過一絲譏笑之意。

桃花將熱湯麵端進主屋,雲玄昶聞到那麻油香味,越發勾起了腹內饞蟲,食指大動,等麵條放在麵前,桃花退到一邊,他拿起筷子就卷了一筷麵條,送入嘴裏,還沒兩下,隻覺不對勁兒,嚼了兩口,臉色一變,“噗噗”兩口,吐在食盤上,再呡了一小口湯,剛到喉嚨就忍不住,嗆了兩下,咳了起來,頭一低,統統吐在了地上。

桃花一見大驚,吞吐:“老爺,麵,麵是不好吃嗎。”

雲玄昶極不高興:“還談得上好吃?你自己嚐嚐!”肚子正餓時吃不到東西,心情一下子暗了不少。

桃花拿起碗喝了一小口湯,眉一皺,一股怪味衝進嘴裏,哇一聲,也跟著吐在了食盤裏,湯麵的味道像是鹽巴在裏麵還化,還有一股子明顯的胡椒辛辣味,不對,自己就算再大意,也不會加這麽多鹽,更沒有加過胡椒。

雲玄昶見她自己也惡心吐了,更是敗了興致,將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沒一丁點用。”起身就朝內臥走去,桃花回過神,忙放下碗跟過去:“老爺,奴婢再重新下一碗。”

雲玄昶頭也不回:“連個最普通的麵條都不會煮,還能做什麽,算了吧,我要吃,去叫廚子做。你啊,靠不住。”

桃花心裏幾乎快滴血了,剛剛建立的好印象毀於一旦,卻又不甘心就此放棄,捏著嗓門,脆生脆氣:“老爺,那奴婢給您寬衣,服侍您就寢。”

“算了算了。”這一鬧,好容易調起來的情調也沒了,雲玄昶想著明兒還要早起應卯,也沒什麽心思了,“你下去吧,去給我端盆水,我洗個臉就歇了。”

桃花慪死了,今兒錯失了一次機會,下次還不知道什麽時候,隻得忍著欲哭無淚的顫音:“是,老爺。”含著恨,出去了。

屋門口的一個小婢子,約莫十二三,是雲家的家生子,名叫檀香,妙兒不方便時刻盯著這邊的動靜,吩咐她好生盯著這三個瘦馬,若有什麽舉動,都去匯報,今晚上,檀香將主院裏外的情況都看在了眼裏,剛剛在小廚房裏,檀香在門口偷瞄,親眼見那憐娘在燒水時,趁那桃花不注意,在大鍋裏狠狠投了一大把鹽巴和白胡椒粉,鹽和白胡椒在滾燙的開水裏不一會兒就融了,哪裏還看得見蹤跡,再加上桃花自己的調料,那碗湯麵是個什麽重口味,可想而知。

這會兒跟往常一樣,檀香馬上飛奔去了盈福院,去跟妙兒匯報了。

卻說桃花扭頭噔噔出去,直奔小廚房,見憐娘依舊蹲在黃泥爐子邊給爐子看火扇風。

憐娘聽見腳步,扭過頭去,一張臉已經擦幹淨了,恢複了白淨,顯得人也冰清玉潔,瞥了一眼氣衝衝的桃花,溫和道:“是不是老爺又要開水啊。”

桃花一叉腰,上前幾步冷笑斥道:“好啊你個小蹄子,難怪這麽好心,原來是給我使詐!在麵條裏加了料,叫我在老爺麵前出醜!”

憐娘放下芭蕉扇,睫一耷,眼眸晃過一絲驚惶,柔聲:“桃花你瞎說什麽,我在這邊燒水,你在那邊的灶台調作料,我哪裏有機會下什麽料。”

桃花確定就是她害的人,可一來麵條是經自己的手煮的,自己沒有證據,無論如何不能怪到她頭上,都怪自己輕視了她,二來,憐娘被大姑娘派在外麵的小廚房,苦苦沒有見到老爺的機會,若是揭穿是她害人,老爺定會把她叫到麵前審問,反而給了憐娘與老爺相處接觸的機會,豈不是正中了她的計!

隻能吃下這次的虧了,桃花上前死死瞪著憐娘:“別以為壞了我這次的好事,你就能飛天!怎麽,是不是以為我揭發你,然後老爺質問你,你就能見到老爺了?做你的春秋大夢去!我就是不叫你得逞!有我在一天,你就別想挨著老爺!今兒老爺沒碰我,不代表以後都不碰了,你若是對我敬重些,我今後待抬了姨娘,說不定還會給你點兒好日子過,可如今——嗬嗬,你別想過得自在了!我不會放過你這小蹄子的!”氣憤地踢翻了一個小爐子,轉身走了。

憐娘緩緩從爐子邊站起來,手一鬆,芭蕉扇滑落下來,爐子裏的火燒得茲茲作響,橘紅色的光芒跳躍之間,給白淨無瑕的臉頰上落下一片陰影,纖細柔嫩的嘴角露出一絲與整個人渾然不相襯的詭異之笑。

這邊,雲菀沁與初夏回了盈福院。

一進門,室內安靜,初夏聽見大姑娘肚子裏在唱空城計,噗呲一聲笑出來:“這就去廚房,給大姑娘去弄東西吃!”

還沒轉身,雲菀沁把她的腕子一把:“去哪裏?一家之主不說發話了麽,喜歡的話,直接找天興樓去點菜就好了,老爺請客,你省什麽銀子!”說著,一頭坐下來,寫了一長條菜單,丟給初夏:“照這個點,點好了叫跑堂的送到侍郎府。”

初夏一看那一長條菜單,大姑娘夠狠,倒是不客氣!咯咯一笑,轉身小跑出去。

房間內,妙兒也將檀香匯報的事兒給大姑娘說了。

果然,兩個人這才幾天就杠上了。

隻是那憐娘想要上位的決心,倒是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強烈啊,想要接近老爺,使出這種破釜沉舟的手段,寧可用犯錯來入家主的眼,就算沒成功,也能叫那桃花惹怒家主,丟了一次機會。

兩人說了一會兒,夜更是深了。

回來時,初夏叫了兩個天興樓的小廝,一人提著一個三層抽屜的食盒,在院子門口扶了跑腿兒銀子,便與妙兒將食盒一塊兒拎進了屋子。

打開食盒,兩人將菜一碟碟地放出來,一張桌子都快放不下去了,滿室都是人間煙火的噴香撲鼻,盡是天興樓的招牌菜款,有好下酒的熗拌牛百葉,香鹵蹄筋,蒜泥羊肚,蔥油白切雞,開胃的泡紅椒海帶,酒醉河蟹,蒸淋鳳爪,另配上些當季的時令蔬菜。

“大姑娘,這麽多,你一個人吃得完麽,仔細撐壞了肚子,後天還要進宮呢。”初夏點菜的時候,就已經頗是無奈。

雲菀沁將妙兒同初夏的手一拉,拉到桌子邊的兩個凳子上坐下:“當然不是我一個人吃,我還怕不夠呢。”

大姑娘閨中素來隨行,二人隻是對視一眼,也就順著雲菀沁的意思坐下來,並不拘泥了。

妙兒指著菜玩笑:“這些菜下酒是最好的。”還真說到點子上了,雲菀沁笑如銀鈴:“你跟我想到一起了。”

前些日子自釀的三花酒剛好是開封的日子,雲菀沁撕了封條,招呼妙兒和初夏一同圍在桌子邊。

“喝酒?怕不太好吧。到底是閨閣中的女兒家……”初夏有點兒猶豫,到底不是閨閣女兒家的作派。

酒能澆愁,亦能歡慶,前世,雲菀沁入侯府,病體難愈,自知沒有生育希望,看著家中進添的一個個侍妾,心中煩悶,無處可解,便是叫初夏經常去府邸外打酒,來一醉解千愁。

那時,初夏可沒這麽忸怩。

雲菀沁一笑,親自拿起酒壇,掌心環抱瓶身,拇指抵住瓶口傾斜,嘩嘩倒入三個碗裏:“私下在家中都顧前顧後,活著還有什麽滋味。”

兩人這才端了酒杯。

三個人像吃年夜飯似的,一邊談笑風生,一邊好好飽餐了一頓。

妙兒沒去正廳迎客,可一聽說是宮裏的娘娘邀大姑娘去參加擷樂宴,已是一肚子猜測,酒酣耳熱之際,道:“說起來,赫連娘娘怎會認識大姑娘?沒聽說過赫連娘娘跟侍郎府有什麽淵源啊,咱們家大姑娘也從沒見過赫連娘娘,這次怎麽會將大姑娘挑選入宮一塊兒飲宴……”

初夏拿著酒碗的手一滯,瞟了雲菀沁一眼,又示意妙兒噤聲。

赫連氏是秦王的親生母親。那秦王……與大姑娘,真的沒什麽?

大姑娘信誓旦旦,說與那名王爺沒什麽,也絕對不會有什麽,初夏也隻當兩人確實是萍水相逢,可,既然隻是過客一般的友人,那赫連娘娘為何會邀大姑娘進宮?

喝道醺處的雲菀沁發髻鬆散,青絲耷在肩頭,衣襟微敞,露出一抹小衣的嫩色,春光無限,此刻雪白如凝脂的纖纖小腕支著香腮,眸泛著霧氣,似笑若嗔,一派嬌慵,不忌禮數,方顯出真性情……一切,與平日的淡然冷靜大相徑庭,看在初夏眼裏,卻有些微微的感歎,這樣的大姑娘,或許才是活得真正快樂的吧,其他的,與白氏母女相鬥,修理心懷叵測的人……種種,不過是得到表麵上的快樂,並不能長久。

也不知道世上有沒有一個人,能將大姑娘的這份真性子持久保留。

雲菀沁也疑惑赫連氏怎麽會邀請自己赴宴。

若說與赫連貴嬪有什麽接觸,無非就是那瓶茉莉發露了,秦王拿了之後,定是送進了宮裏,也許赫連氏問過或是查過是誰做的吧。

不管了,既然是娘娘的口諭,無論如何,這趟宮門是要進一次的。

夜漸深,雲菀沁帶了三分微醺,才來了倦意,妙兒與初夏將她攙上了床榻裏,褪了外衣,才離開。

一夜無夢,借著幾分酒醉微醺,雲菀沁睡得香甜酣暢。

次日,雲玄昶就將讓雲菀桐一塊兒進宮赴宴的心思,對雲菀沁挑明了。

雲菀沁不奇怪,也明白雲玄昶的打算,隻福身應下。

出了正廳後,初夏皺眉,低語:“肯定是那方姨娘吹過枕邊風,她現在一門心思就想叫自己女兒嫁得風光,其實本來也沒錯,隻是每次都踩著大姑娘上位,真的是叫奴婢覺得惡心了,上次太子爺,這次更離譜,竟是借著大姑娘的光,叫那庶女一塊跟去皇宮,還不是就想借這次機會找個陳龍快婿?大姑娘可不是生來就被那對母女利用的!老爺也是的,完全沒想過,那種大場合,萬一三姑娘被人認出來,到時,大姑娘會沒麵子,說不定還得被貴嬪說。那方姨娘,雖不比白氏險惡,卻也是一肚子私心,那次大姑娘出事兒,她被老爺派去佑賢山莊料理事務,隻會哭哭啼啼,說些沒用的話,完全不做實事,奴婢便窩了一肚子火氣,要奴婢說,這種人,也該同那白氏一樣,好好料理料理,最好也弄遠些,眼不見為淨!”

雲菀沁笑了笑,沒了方姨娘,還會有李姨娘張姨娘趙姨娘,方姨娘她能捏得住,何必又換一批陌生的進來。

再說了,家裏還真得有個這麽有私心的人,尤其,如今來了三個瘦馬,有方姨娘在,倒是個能夠平衡後院的利器。

匆匆一日即過,晨晞初露,天際剛有柔柔亮光,雲菀沁便起了身。

玉鏡台前,拉上屏風,妙兒與初夏為大姑娘點上頭飾,穿上服飾。

穿戴完畢,綰上秀發,雲菀沁打開雕花妝奩大盒,拿出胭脂、口脂、頭油、香膏,親自梳化。

妙兒與初夏在後麵看著,專心看著,幾乎眨不了眼。

鏡中人,先用柔軟茂密的羊毛小刷子蘸一點玉蘭粉,在頰骨上朝上輕掃,動作幅度柔和,隻有手腕在用力,就像是腕子帶動整個手掌在撲粉。

然後細呡唇脂紙,唇珠一躬,兩瓣一合,粉朱色在唇瓣上蔓延開來,泛著柔和光澤,像大姑娘自個兒做的芙蓉果凍,彈性十足,粉嘟嘟的,恨不得叫人一口吞了。

頰上的胭脂宛如不經心地輕輕拍打,黛眉也沒有刻意修剪得太過纖細,保持著天然的形狀,再用青黛一掃,尾處輕微往上一勾,清純中無形中透了一絲嫵媚。

最後,飽滿雪白的額上,貼了一抹花黃,起身後,又將前些日子剛做好的橙花花露抹在了頸下和腮後。

整個妝容,不消一刻,就全部妥了。

薄妝清透,毫無脂粉痕跡,卻又將容顏修飾得更加完美無瑕疵,初夏自幼服侍雲菀沁,已是見慣了,妙兒剛近身伺候不久,卻是驚訝得很,大姑娘平日在宅子裏,基本是不塗脂抹粉的,偶爾出外,因為會戴帷帽,化妝的意義不大,也不過是淡妝示人,去佑賢山莊時,大姑娘的妝容倒是濃了一點,卻隻說因為莊子在山野地帶,位置空曠,太陽很大,風沙也比城裏大,化妝不是為了好看,隻是為了抵抗烈陽,免得曬傷了皮膚,還讓妙兒跟初夏也不要放鬆了,敷一層粉再出外,這倒是個挺罕見的理論,叫妙兒新奇了很久。

今天是大姑娘妝容比較豐盛比較完整的一次了,但比起其他鄴京女郎的妝,還是輕薄不少。

京城貴女的妝容多半濃豔,越是盛大的宴會,妝就越是濃,黛眉烏青,唇如烈火,白膚如脂,蔻丹鮮亮,這樣才能引人注目。

濃妝是京城的風氣,可今兒雲菀沁的妝,好看是好看,但不得不說,相比之下,實在太淡雅了。

“這樣會不會有點兒吃虧啊。”妙兒努努嘴。

“若是妝容越厚就不吃虧,那各家小姐直接帶一箱麵粉就成了。”雲菀沁放下青黛,對著鏡子打趣道。

笑意如寶玉光澤一閃,晃得妙兒幾乎說不出話來。

今兒天氣還不錯,披上外麵的長坎肩,雲菀沁看了看時辰,差不多到了。

不出半盞茶的功夫,家丁在院子外來傳,說是宮裏派來的車子到了,雲菀沁領著妙兒出去了。

擷樂宴上,每家貴女都帶兩名伴行侍女,除了三姑娘,雲菀沁帶了妙兒進宮伴行,一來覺得她這段日子行事穩重了不少,就當見見大場麵,再鍛煉一下。二來多少也是為了彌補,總是想她著實可憐。

兩輛紫蓋馬車在雲府門口等著,章德海在一輛馬車下,正等著雲家千金出戶。

宅門口,雲菀桐早就到了。

今天她是以隨行侍女的身份同去,不敢打扮得太張揚,卻也沒有太寒酸,細細一看,還是看得出來,花了不少小心機。

朱唇上塗著鮮亮的正紅唇脂,臉頰酡紅胭脂濃麗得快要滴出來,頭上插著一把火紅芍藥玉錦簪,一襲鵝黃對襟絲綿掐腰長裙,顯得纖纖小蠻腰更是不盈一握,雖然衣裳不敢穿得太出挑,可腰側係了個五彩小花結,掉著一串流蘇瓔珞,瓔珞上串著銀鈴鐺,走起路來,一步便是清脆一響,引得人步步回頭。

每一處都是用盡了心思,每一處都擺明了叫人不得不注意。

“嘖嘖嘖,真會搶風頭,虧她掏空心思,裙子上戴上這種飾物,到時與大姑娘走到一塊兒,一步一響,別人也不知道是看她,還是看大姑娘。”妙兒奚落。

“又不是家裏養的狗兒貓兒,掛什麽鈴鐺,她喜歡就讓她戴吧,這點小事兒,也別容不得人家。”雲菀沁聲音不大不小,含笑自若。

雲菀桐聽到耳裏,不敢做聲,目色卻免不了有些怨念,算了,忍著吧,誰叫她是嫡長女,自己是庶幺女,姨娘說了,今兒便是她的出頭日,宴上的皇親貴族那麽多,怎麽樣也要抓一個。

姨娘說過,生得好,不算好,嫁得好,那才是真的好。

到時自己若真是攀龍附鳳了,……何愁這個大姐不對自己阿諛奉承?還有那次戲台扮狐狸的事兒,回家後偷偷哭了好幾天,有朝一日,若是得勢,一定要她還回來。

美夢一升,雲菀桐也不那麽氣了,反倒難得揚起脖子,回望了大姐一眼,見她妝容淺淡,並不算盛裝打扮,似是對這次宴會並不精心,更加充滿了自信。

章德海走上前,不易察覺將雲菀沁暗中打量了一番,身著一件百蝶穿花紋青綺綾長裙,外麵披著一襲擋風的曳地鏡花綾披肩,頭上沒什麽搖搖欲墜的飾物,可也絕無怠慢之意,綠鬢斜插一柄芙蓉純金手工製簪花,透著幾分嬌俏與貴氣。

今天在陽光下仔細一瞧,比前天夜裏來雲府時更加美貌。

章德海不覺有些驚歎,陪著赫連貴嬪出席宴會,若是太過耀眼,搶了娘娘的風頭,肯定不討喜歡,但若是太素淨,又顯得不夠重視宮宴,如此打扮,既耳目一新,十分的有新意,又沒有喧賓奪主的意思。

依章德海看了無數貴族女郎和後宮妃嬪的眼力,這樣的打扮,倒說不定比濃粉豔黛的,更加惹人關注。

果真是蕙質蘭心的玲瓏巧人兒。

章德海微笑行禮:“雲小姐,雜家等候多時了,不過眼下看來,就算再多等幾個時辰,也是值得的。得,若是準備好,這就可以隨雜家進宮了。”

雲菀沁盈盈還禮:“有勞章大人操勞了,奴家隨時能走。”

階上,出來送行的雲玄昶看見雲菀沁的裝束,本來並不算高興,可聽章德海這麽一說,又喜笑顏開,兩個女兒各有美態,今天再怎麽,也能推銷出一個,上前抱拳道:“那今兒就有勞章大人了。”

上了馬車,雲菀沁與雲菀桐、妙兒共一乘,章德海與隨行太監在前方的馬車引路。

一行人,兩輛馬車在秋日的明媚豔陽下,不緊不慢地上了禦街,過了護龍河,從正陽門,進了大宣的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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