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月事來了

高駿立刻回答:“三爺隨我來這邊,咱家院子北邊有個屋子很寬敞,平時沒人住,收拾一下就幹淨了,三爺這兩天可以住在那間屋。

“北邊?”夏侯世廷瞟了一眼與雲菀沁離得遠遠的大屋,眉毛一皺,似是對這樣的安排相當不滿意,“北邊風大,我近日有喉疾,免得風邪入體,還是住南邊吧。”

南邊?那就隻有那位雲姑娘旁邊的一間屋子了。

高駿愣了那一小下:“那屋子小,不通風,原先堆柴禾的,還有股子黴味兒,不大合適吧?還是北邊那屋子涼快啊,三爺。”

嶽五娘從雲菀沁屋子出來了,將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走過去將丈夫暗中擂了一拐子,使了個眼色:“三爺愛住哪兒住哪兒,你可管得真寬。”

夏侯世廷攏緊披衣,邁步過去,已經推開屋子,在提前參觀居所了。

風邪入體?

高駿還在發懵,要他拿刀劈柴、上馬斬人,他倒是在行,要他揣測別人的心思,還真是個弱項。

秦王三歲那年在後宮中毒,留下了後遺症,每隔一段日子便發作一次,可身子倒也沒那麽脆弱吧,這大夏天的,哪那麽容易風邪入體?

嶽五娘瞧著兩人排排坐品齊的屋子,笑眯眯對著丈夫:“你啊,真是個呆瓜!”

高駿好像知道些什麽了。

次日,醒來的雲菀沁,發現秦王居然住到了隔壁。

早晨,雲菀沁是被劈柴聲吵醒的。

桌子上空蕩蕩的,嶽五娘沒像前兩天一樣,早早就把早飯端上來。

踱到窗邊,外麵還在下著雨,一點兒沒有減弱的趨勢,真不知道山路幾時能恢複通行。

歎了口氣,雲菀沁扒開簾子,眼瞳仁瞪大。

天井的棚架下,夏侯世廷卷著袖子,露出小臂,正在劈柴。

見過家中的下人劈柴,卻沒見過堂堂的王爺劈柴。

這場景……有點兒詭異。

男子聽到動靜,朝側屋窗口望了一眼:“起來了?還真晚呐。吃早飯吧。”

雲菀沁:“……”

夏侯世廷拍拍手上的木渣屑,起身,將剛劈好的一截截幹柴揣進上好的絲綢袍子裏,見她沒動,道:“腳不能動?能動就來堂屋這邊。”說著轉身,進了旁邊的灶房。

雲菀沁舉傘過去堂屋,安安靜靜,空無一人,四處看了看,嶽五娘和高駿好像不在家。

這一大早的去哪裏了?

正疑慮,夏侯世廷端著一個大食盤進來了。

放在桌上,雲菀沁一看,是幾個米色的糙麵饅頭,一鍋熬得還在咕咕鼓泡兒的稀飯,一疊看起來脆爽酸甜的鹹菜雪裏紅,都還冒著熱氣,應該是剛出爐。

“這,這是三爺做的?”雲菀沁大跌眼球,做個早飯實在不算什麽,問題是做早飯的人是誰,皇子哪個不食人家煙火、養尊處優?隻怕吃飯都是要人喂進口裏吧,居然會下廚。

“難道是你。”夏侯世廷慢慢將袖子放下來,坐在她對麵,“吃吧,涼了糟蹋我廚藝。”

隻當他說涼了就不好吃,傷身子,沒料原來是把自己當他的小白鼠?雲菀沁嘴一抽。

說起來,他做的清粥小菜,居然還挺好吃的,糙麵滿頭也蒸得剛剛好,咬下去酥軟,一口的農家麥香味兒。

“做的如何,有沒有哪裏需要改進。”

“啊?”雲菀沁一口饃咬在唇齒間,還沒會意,他這是在征詢自己意見?

“不錯,不錯。就是粥的水好像多了一點點,有點稀了,下次注意些就行。”雲菀沁咳咳。

“不稀,怎麽能叫稀飯?”夏侯世廷眉擰緊了,見她並不誇讚自己,莫名不順氣。

堂堂個皇子,今兒一早寅時末,晨光還沒出來,高氏夫婦前後離開,他就抱著一捆樹杆去劈,又灶膛裏添柴加火,丟米,熬粥,順便和麵粉,蒸饅頭……

就這樣,居然還得不到一個誇獎?

這本來不應該是她做的事麽!

雲菀沁:“……”

原來是個假征詢,還是要別人稱讚他!

算了算了,看他下灶、劈柴弄得一鼻子灰的份上,她笑了笑:“是是是,隻有稀的才是稀飯!不過,沒料到三爺原來對廚藝這麽上心。”

夏侯世廷恢複平靜容色:“不管什麽事,不做便算了,既然做了,都得上心。”

雲菀沁:“……”埋下頭,繼續吃飯,吃飯時講大道理什麽的,最敗胃口了。

為何她一臉厭倦?夏侯世廷濃眉一挑,卻也繼續與她相對,安靜的吃著。

喝了小半碗稀飯,雲菀沁還沒見到嶽五娘兩夫妻,問道:“高大叔和高大嫂呢?”

他眼皮一動:“出去了。”

她當然知道夫妻兩個出去了:“去哪裏了?”

家裏有兩個客人,一個跟陌生人沒什麽區別,一個是高家的貴客,若沒什麽重要事兒,夫妻兩怎會丟下兩人,同時都出去?

夏侯世廷見她眼神堅決,勢必要問出個子醜演卯,輕啟薄唇:“高駿去了青河山,高大嫂去下地幹活兒了,莊戶人家天天坐在家裏是填不飽肚子的。”

青河山,是昨天他們談話中的那地方?

雲菀沁放下筷子,望著他:“是去青河山的鐵礦?”

夏侯世廷舀了一勺細軟棉嫩的稀粥,送進嘴裏,慢慢咀嚼:“果然還是聽到了。”

他吃相很優雅,連粗茶淡飯,都仿似在吃最名貴的山珍海味,一點點地慢品著。

可她卻沒心思欣賞了,高大叔要去青河山埋炸藥,目的是將鐵礦後麵的魏王拉出來。

皇家暗鬥,骨肉相殘不算什麽,可親眼看見他即將鬧出這麽大一件事,雲菀沁還是有些震悚。

看起來憨實樸素的高駿,想必真實身份也不是什麽山野漢子,昨夜那風雷不及抓起自己的速度,那淩冽的目光,那狠毒毫不遲疑的下手……

再聯想他對包括雲玄昶之內的臣子的暗訪調查,還有昨晚差點兒命喪於他手,雲菀沁這頓飯,有點兒吃不下去了,至少胃口敗了一半——沒法跟他麵對麵吃下去了。

夏侯世廷在她清澈動人的瞳孔中,看到了一絲異樣,就像在看……披著人皮的野獸。

好好一頓飯,就這麽毀了。

本來還算平和的氣氛,因為這碼事兒,突然降了溫。

雲菀沁匆匆扒了幾口,站起來:“那三爺慢用,我先回屋子了,腿還要上藥。”

想了想,還是得給他個安心,免得日後找自個兒麻煩,畢竟,自己知道的,不是小事情,走了兩步,她又扭過纖秀的頸子:“我答應過三爺便不會反悔。這次回去後,我沒見過三爺,更沒聽過任何話。三爺的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絕不會參與。”

這話明明是個保證,應該叫人安心,為什麽他聽了反倒不是滋味?

尤其是最後那句,三爺的事跟我沒有關係……夏侯世廷筷子一擱,掃過去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掠過她的腰下麵幾寸,瑪瑙般的晶瑩瞳仁突的一斂一寒,刷的站了起來。

還沒跨出堂屋,雲菀沁身後傳來一聲斥:“等一下!”

她被嚇了一跳,剛一回頭,他已經丟下碗筷,兩步跨過來。

雲菀沁感覺一股低氣壓在身邊盤旋,他的目光很緊張,又很奇異:“你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啊。”雲菀沁比他還奇怪,男子目光往下一滑,落定一處,語氣揚起來,皺眉:“你流血了沒感覺?難道不知道疼?看看是不是哪裏劃破了。”

啊?雲菀沁詫異地順著他的目光才反應過來,血跡是在腰下的——屁股上!

醒悟過來,雲菀沁臉色一紅,這才察覺,小腹有些悶悶的墜疼,是月事突然造訪了。

今兒穿的是嶽五娘的一件素色夏季薄衫,淺色的布裙上染了血漬,隻怕異常鮮豔奪目……

出糗了!

不過……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他是在玩自己嗎?又不是三歲孩子,怎麽可能不知道月事!

雲菀沁雖然窘迫,卻又很是懷疑。

夏侯世廷見她不講話,表情十分複雜,臉色先白再紅,身子還顫了一下,估計還真是哪兒不舒服,可到底哪裏受傷了也瞧不出來。

裙背後沾血,難不成昨兒晚上被高駿推倒在地時,摔到了?

他一疑,昂長英偉的身軀彎了幾寸下去,眯起俊眸,研究裙子後擺綴著那幾朵紅梅:“血流得不多,但也不算少,鮮紅帶烏褐,倒不像是正常出血……”

他的瞳仁透徹晶瑩,雖深不見底,又全無雜質,宛如流淌著的深河。

她都快被說得尷尬死了,卻也總算確定了,這男人,真的是不知道她這是小日子來了!

雲菀沁退後兩步,避開他盯著自己裙子:“三爺,我沒傷。”

“胡說!”夏侯世廷身子一直,斥了一聲,“都流血了還沒傷?死鴨子嘴硬。”

雲菀沁無奈了,皇家的性教育、性啟蒙不是很好很全麵嗎?不是年紀小的皇子,就開始有專人給他們看那些畫冊啊娃娃啊什麽的麽。

他雖然還沒娶妻,但王府的美婢多得很,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偏偏夏侯世廷還真是沒見過豬跑,三歲便送出宮,先在青燈古佛的相國寺,後來在遠離鬧市的北城,被護得緊緊,王府的婢子和嬤嬤怎麽會主動告訴主子什麽叫月信。

對於女子私事,他隻在書中偶爾見過,卻從沒親眼見識過。

後來蕊枝成為王府一等侍婢,更是對下人嚴厲,事事精心,當值伺候的婢子若是身子不幹淨,便會酌令換上其他人頂班。

“三爺,”雲菀沁歎了口氣,由她來教導他女子生理知識,似是有些怪,可現在也沒人,“我是小日子來了,真沒受傷,找些手紙和棉絮就好了。”當務之急是找著幹淨的月事帶,嶽五娘的臥室應該是有這玩意兒,可月事帶這東西,畢竟太私人,不方便共用,再說了,人家主人不在家,她也不能去翻箱倒櫃地找,隻能就地取材地先找東西頂著了。

小日子。

這三個字在夏侯世廷耳畔邊回響了兩圈,才醒過來。

俊臉刷的漲紅,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子。

他盯住雲菀沁,就像看怪物一樣,高挺的鼻梁滲出細微的汗,纖薄的唇輕微顫抖起來。

雲菀沁不敢相信這副表情的秦王,真的是昨晚那個站在高家走廊下,冷冷旁觀著高駿將自己滅口的男子嗎?

還有,前世他帝王的模樣也在她腦海裏過了一道……

那麽高高在上的尊貴不凡,竟會被女子月事給絆倒?

這種不合時宜的時候,她居然控製不住,噗呲出來。

他濃重地哼了一聲,悶聲不響地調過頭,走了。

惱羞成怒了?算了,還是趕緊去找東西吧,雲菀沁暫時管不著他了。

回了側屋,她翻開抽屜,拿出一疊手紙,又從床單下抽出一小坨軟軟的棉絮。

可是裹在外麵的帶子,卻犯了難。

如今的月事帶其實差不多,都是用一段布條包著草紙、棉花或者草木灰,然後墊在小衣內。唯一的分別在於,有條件一點兒的人家,閨女會用柔軟又透氣、吸水性強的綢緞,裏麵裹棉絮,像普通農戶婦人可能就是用布條裹草紙和木炭灰。

雲菀沁找來找去,也沒找著合適的布條。

屋子裏唯一一把椅子倒是墊著一塊布……那粗糙程度,布著黑漆漆的可疑髒痕,雲菀沁還真是不敢用。

去外麵瞧瞧吧。

門一開,差點兒撞上一堵肉牆。

夏侯世廷臉色黑黑的,應該在門口站了很久,手上端著碗東西,長腿幾步跨進去,將碗“噔”一下擱在桌子上,轉身出來時,又不小心看到女子裙子上的小紅莓,鼻頰再次一熱。

該死的,還沒換?

雲菀沁瞟了一眼桌子,是一碗紅糖薑湯。

夏侯世廷久病成良醫,也看過些醫書。

書中說,天癸期,不可貪涼,不可受冷,不可浸水,不可驚懼,不可嗔氣,否則於女體大不利,嚴重起來,可能會落下終身不孕之症或各類婦科雜症。

山間本就氣溫低,這幾日更是陰雨連綿。

雖然驚訝他心思細膩,可眼下雲菀沁最需要的卻並不是這個,見他要轉身,忙喊:“三爺!”

男子腳下一駐,似乎看出她的為難:“是不是還要什麽?”

雖有點兒不人道,可是有資源不用,過期作廢,雲菀沁不好意思地一指他腰帶:“差個布條,要係在腰上……沒找到合適的。”他這一身衣裳的料子不用說,絕頂好貨,細密卻又硬挺。

夏侯世廷聽明白了,這是看中了他的衣服。

他莫名鼻根滲出些汗,又發了幾分燥熱,背過身子,將腰帶抽了出來,拿起來度量了一下,“刺”一聲,手比剪刀還利索,撕下一截,遞給雲菀沁。

那個長短,寬度,弧度,倒還真的正是適合……這下輪到雲菀沁整個人有些不好了,臉一燒,趕緊抱著他的腰帶進去,用清水搓了兩道,擰幹後,在爐子上烘幹,填了棉絮手紙,再找出針線縫製好,最後墊進了小衣內,換了條裙子。

整個人總算踏實了。

這一鬧,兩個人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各自裝作沒這事兒,灰溜溜躲進各自屋子去。

晌午,雲菀沁的窗欞才被外麵某人敲了兩下:

“吃飯了。”

沒聲音。

夏侯世廷忍不住,從窗戶眺進去。

她靠在床上,上午還紅潤的臉,現下有點兒發白,額上晶瑩閃爍,是汗水,娟秀的眉擰成個小山巒,身子還在微微顫著。

“不吃了。”雲菀沁一手扶著腰,一手捂著肚子。

她是去年來初潮的,還有些不大穩定,日子掐不準,說來就來,還有些經痛症,每次來月信時都得疼個一兩天,這回遭了一劫,不知道是不是動了血氣,疼得更厲害,現在哪有胃口吃飯,腰兒都伸不直。

夏侯世廷知道女子每個月有小日子,知道小日子不能受涼,卻不知道會疼,還疼得這麽厲害。

“要不,”窗外的男子揚起下頜,慎思,“再弄一碗——薑湯?”

雲菀沁哭笑不得,麵部表情一抽,又疼回去了,倒吸口涼氣:“不用了,神仙湯都管不了用,三爺自己去吃吧,這毛病隻能躺在床上歇著,一會兒可能會好一些。”

稍一沉默,他沒說什麽,先走了。

待雲菀沁腹痛稍好了些,晌午已經過了。

到了堂屋那邊,飯菜紗罩蓋著。

他到底是王爺還是廚子?倒是挺會做菜的。

紗罩揭開,雲菀沁莞爾一笑,原來他是程咬金三板斧,晌午做的還是老三樣:饅頭,稀飯和鹹菜,不過飯菜好似加過溫,熱乎乎的。

肚子疼消耗體力,早上到這會兒也時間很久了,她也顧不得形象,將桌子上的飯菜風卷殘雲,一會兒吃光了。

高氏夫婦還沒回,雨卻小了,天際還有些放晴的兆頭。

腳傷好了許多,雲菀沁被關了好幾天,有些按捺不住了,這會兒肚子也舒服多了,想出去轉悠轉悠。

正嘎吱一聲推開柵門,夏侯世廷的聲音飄過來:“幹嘛?”

真是神出鬼沒!

她嚇了一跳:“出去走走,看看路通了沒,若是通了,三爺也能早些回去。”一轉頭,卻差點兒笑出來。

他袍子上的腰帶沒了,鬆鬆垮垮的,在高家不知哪裏找了條麻繩係在腰身。

不過,再一想他的腰帶被自己當成了月事帶,雲菀沁又笑不出來了。

夏侯世廷瞟了一眼她的那隻傷腳,眼睛裏寫滿了不信任她能單獨行動,跨步過去拿過她手心的傘:“走。”

什麽意思?他要陪自己一起去?雲菀沁見他已經提步,隻得跟在他傘下,一起出了去。

雨下得不大,淅淅瀝瀝。

有點兒像是江南楊柳岸的綿綿細雨,充盈著妖嬈風情。

高家村確實是個世外桃源之地,沒有被外來開拓過的痕跡,剛被暴風驟雨侵襲過一陣,反倒像是被泉水洗淨過的一塊碧玉,更加鮮活明豔,籠罩在煙霧輕紗一般的夏雨中,空氣裏散發著潔淨的純天然泥土清香。

雲菀沁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跟身邊這個舉著傘的男子,在小山村裏的農戶家中,度過了一天一夜。

高家村獵戶多,以狩獵為生的人家居多,有冒雨的農人上山狩獵,剛回來,兩個披著鬥笠的年輕漢子抗著搶弩和獵物,邊走邊笑:

“俺媳婦兒還不放心俺今兒個上山,瞧見沒,這麽肥一隻山雞!幸虧沒聽那娘兒們的,這雨呐,下了這麽多天,要等放晴,還不曉得等到哪天去了!”

“可不是!瞧雨也有停下來的意思了!等山路通了,改明兒正好去旁邊市集賣了,換兩吊銅錢,給俺家婆娘買個頭釵子!”

……

雲菀沁聽了一喜,從傘都下奔過去:“兩位大哥,進出的山路都通了?現在有沒有路去南山腳下的佑賢山莊?”

一個漢子見這女孩兒臉生,不像是本村的人,一愣,再見她穿著的竟是高村長家媳婦兒的衣裳,不免問:“你是誰?俺咋不認識你。”

雲菀沁知道有些村民獨居山林久了都有些警惕外人,微微一笑:

“大哥,我這幾日住在高村長家,因為風雨衝垮了路,暫回不去,這不,問問看修好沒。”

漢子見她村姑打扮,年紀看著挺小,本來沒多在意,這會兒見這妹子嫣然一笑,春風化雨一般,襯得一身的粗麻裙衫也亮麗了起來,竟是一呆,語氣好多了:“哦哦,原來你就是五娘前些日子救回來的那個女孩兒啊!妹子放心,道路基本暢通了,不過你也別急,多住幾日也沒事兒啊,俺們高家村有吃有喝,風景也好……”

另一名漢子見著雲菀沁,眼珠子也是一亮,拍拍胸脯,熱情地說:“可不是,妹子多住幾日,不妨的,別慌,到時俺們隨便哪個幫你去遞信……”

夏侯世廷見雲菀沁跟幾個袒胸露背的糙漢子在那兒唧唧歪歪,兩個男子一口一個妹子,三人說得眉飛色舞,喜笑顏開,濃眉紮緊了,走過去,將傘打在雲菀沁頭上,緩緩地靠近,不易察覺地插到中間,分開了她跟兩個男人的距離,打斷了三人的對話:“在聊什麽。”

聲音溫柔得幾乎滴出水來。

雲菀沁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兩個漢子見到又一個陌生男子走近,一來便給妹子舉傘,看著他們的眼光也不懷好意,心裏大概有數兒了。

一名漢子試探:“喲,原來妹夫也在啊,來接妹子的?妹子和妹夫兩個一起住高村長家?”

雲菀沁聽得一個激靈,悄悄斜著眼兒一望。

他倒是淡定得很,沒怎麽解釋這個美麗的誤會,唇角略一動,含糊其辭:“馬上要走了。”

兩漢子見這妹子已是名花有主的,這“主兒”看似還挺不耐煩,也不好再多逗留,正想打聲招呼走人,村口那邊傳來腳步聲和呼叫聲。

四人循聲一望,一個十來歲的小少年被個老大叔背著騰騰過來。

“是阿澤!哎呀,這是怎麽了!”兩個漢子丟下雲菀沁兩人,急匆匆跑過去。

阿澤是個孤兒,與瞎眼的奶奶住在高家村的最北角。這兩日天氣不好,奶奶染了風寒,他今天跟兩個漢子一起冒著雨,上山采些藥草回來給奶奶煮藥湯,因為還沒采完,叫兩個大哥先走,兩名漢子想他熟悉山路,也就放心先下山了,沒想到阿澤獨自采藥時,不慎被蛇給咬了,撐著意識勉強走到山下,剛到高家村的村子口,人就倒了,幸虧被一個老村民見著,給背了回來。

小少年背上還掛著個竹簍,裏麵裝了不少割好的藥草。

幾人將他竹簍放在一邊,把他抱到旁邊一家的屋簷下麵,平躺在地上。

這會兒,阿澤已是麵若金紙,嘴唇烏青,氣若遊絲!

雲菀沁過去,見阿澤的小臂被咬了,應該是割草藥時沒注意,被蛇鑽了空子,患處腫得像個球一樣。

“不成,怎麽腫得這麽嚇人,得趕緊的叫個大夫來!”一名漢子急了。

“叫什麽大夫啊,這鬼天氣,哪個大夫請得動啊,根本就不願意跑俺們這窮山裏來!要是把阿澤背過去,還不知道趕不趕得及!”另一名漢子接道。

倒是那老大叔對蛇毒有些經驗,知道不能讓毒液攻入心髒和肺腑,否則人就救不活,撕了一條袖子,趕緊將阿澤小臂牢牢包紮住,杜絕毒在身體裏流竄。

阿澤意識已經有些渙散,嘴裏喃喃:“奶奶……”手裏還拽著一把草藥,是從竹簍裏帶出來的。

這小少年與雲錦重差不多大,雲菀沁看著很是動容,若是死了,怕是連瞎眼患病的奶奶也活不長了,腦子靈光一閃,想起什麽,轉身噔噔跑向夏侯世廷:

“三爺長年用蛇來療毒,一定對蛇性有些了解吧,去看看那小孩兒,看能不能救救吧。”

夏侯世廷見她又去看熱鬧了,早撐傘在一旁賞著雨中田園美景,這會兒唇一動:“與我何幹,我為什麽要救他?”

“你——”瞧他這樣子,不單有能耐救,還是個舉手之勞的事兒,卻還說這種風涼話,雲菀沁秀眉一曲,“眼皮子底下的事兒,救一救,不掉塊肉,況且,這孩子也是你友人高大叔的村民,救了也是幫你樹人心。”

倒是會拿別人的軟肋。可惜他不在乎,笑,“我樹人心,還不至於要靠個小孩。所有沾親帶故的都要救,我不是忙死了?我不欠那孩子的,那孩子也沒幫過我,救他是情分,不救也不會有人說我惡毒。”

“你救了他,也相當於救了他奶奶,這買賣,多劃算啊。”雲菀沁眼見那小少年臉色更失血,繼續磨嘰。

“官宦小姐談買賣?果然是許家的好外甥。”

雲菀沁懶得對牛彈琴了:“算了,我求錯人了,昨晚我都差點兒死在三爺手上,何況不認識的!”

剛轉過身,夏侯世廷將她手臂一擰,卻又馬上放開,眼沉如水,似是有點兒不耐煩:“救就救,哪裏來的那麽多廢話!”

二人走過去,蹲下身。

雲菀沁耳邊傳來男子低喃:“看傷口形狀和深淺,為五步蛇所噬,這蛇並不算十分的劇毒,就是外觀腫得嚇人。——切了吧!”

“什麽?切了?”三個村民嚇了一跳,不會是要把手臂給切了吧。

“拿刀,在患處切個小口子,將膿放出來。”夏侯世廷眉一挑。

幾人鬆了口氣,抓起那小少年割草的匕首。

“輕輕劃半寸,站遠點兒,劃開的時候,這地方壓力大,膿血會噴濺得很厲害。”夏侯世廷明顯隻願意做口頭輔導工作,絕對不願意親自動手,已經退後幾步了,免得膿血濺過來,又皺眉朝雲菀沁:“你,不打算站遠點?”

雲菀沁懶得理他,掏出個帕子,他說流血量會很大,隨時準備壓住傷口。

老大叔經驗多,親自執刀,一刀下去,膿血果然噗嘰呈水柱狀直直亂飆,濺到了旁邊三人身上。

夏侯世廷望了一眼雲菀沁身上的烏血,搖頭。

烏血完了,便是新鮮的好血液,雲菀沁用帕子使勁摁住那傷口,防止失血過多,等止了下來,果然,剛才很是嚇人的腫脹已經消了大半。

“……最毒最多的膿血已排出來了,剩下來的,你們找個人,用嘴吸出來吧。”夏侯世廷淡淡道。

吸?三個男人麵麵相覷,沒試過,一時發了愣。

雲菀沁倒是試過,瞥一眼秦王,還熟練得很呢。

不會吸蛇毒的人強行做這事,非但救不了人,還會誤吞,她沒考慮多久,粉嫩紅唇一啟,頭一低,埋入少年的小臂——

“妹子——”三個村民都有點兒驚訝,看起來嬌嬌嫩嫩的女子,倒是有能耐有膽色。

夏侯世廷一震,深眸漸而眯起,牙齒忽的有點癢,他明顯是叫那幾個村民吸餘下的毒,她湊什麽熱鬧!

她沒理睬周遭,隻是輕啄慢吮,不時吐出顏色已經正常許多的血——

阿澤清醒了一些,睜大眼睛,瞳仁光澤恢複了一絲清涼,望著身邊幾個村民,虛弱:“牛大哥,李大哥,趙爺爺。”

雲菀沁吐幹淨了口中的殘汙,接了兩掌心的幹淨雨水,咕咕涮了一下嘴,清潔了一下口腔,又將阿澤的竹簍打開,翻了一通,眼前一亮,一束七瓣綠葉、中間鑲著紅果的草在一堆草藥中,尤其的醒目!

她將那束草幾下撕碎,吐了兩口香唾,和勻在手掌心,敷在阿澤的患處,然後用帕子包紮起來。

原地歇了會兒,阿澤終於恢複了意識,身體的沉重感逐漸消失,慢慢在幾個村民的攙扶下,撐起了身體,最後,居然能夠站起來了。

剛剛還躺在地上幾乎回天乏術,短短半刻竟起死回生!一個漢子驚喜:“妹子,你跟妹夫可真厲害!要不是你們兩可怎麽得了啊!不過你剛才用的那草是什麽?”

“毒蛇出沒地的附近一般都有解藥,我想阿澤既然是割草藥時被咬,說不定已經割過能解毒的藥草,就在簍子裏,沒想到果真看到這個,”雲菀沁一指餘下的草藥,“這個叫做‘七葉一枝花’屬百合科花卉,治疔瘡腫痛,蛇蟲咬傷的效果最好不過了,擠完濃度用這個消炎鎮痛,應該恢複會快些。”

阿澤知道差點命懸一線,朝雲菀沁和那個距離遠遠的男子一個噗咚,跪下來,磕了兩個頭,學著村民大哥的話:“謝謝姐姐和姐夫的救命之恩!”

妹妹妹夫又變成了姐姐姐夫,大夥兒都咯咯笑起來。

連雲菀沁都好笑多過了尷尬。

夏侯世廷臉上卻是一點笑意都沒有,朝雲菀沁望過來:“還不回去。”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十分冷厲,見她腳步慢了,幹脆不等她了,一個人先走了。

發脾氣幹什麽?雲菀沁納悶。

先前救人沒發脾氣,給阿澤吸蛇毒開始就臉臭了……雲菀沁追上幾步,竄到傘下麵。

回到高駿家中,雨停了,日已近西斜。

一片落日金黃中,各家各戶炊煙嫋嫋。

高駿還沒回,看情形,今天怕是回不了了。

嶽五娘已經做好了一桌子晚飯,正在門扉前等著,見兩人回來,再見這三爺的腰帶不見了,換了個麻繩,臉上無比驚訝,意味深長地一笑,又掃了雲菀沁一眼,見她下半身兒的裙子都換了,更是篤定了,臉上充滿內涵的表情,比今兒的菜還要豐富。

夏侯世廷清楚嶽五娘誤會了,並沒解釋,將紙傘掛在廊下,跟嶽五娘打了聲招呼,撣了撣被雨水濺濕的袍子下擺,一臉淡漠地進了堂屋。

雲菀沁卻沒法兒跟他一樣當做沒事,哭笑不得,也不怪別人亂想,一男一女出去半天,回來時身上衣裳都不一樣了,要是自己也會胡亂猜測,過去道:“高大嫂,你別誤會啊,我下午本想出去逛逛,三爺怕我腿不好,非要跟我一起。我這裙子是出去之前就換了。”

不解釋還算好,一解釋,嶽五娘笑開了花兒:“好好好,俺知道,俺知道~!俺再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會叫妹子為難的!俺不多問了!來來來,晚飯好了,俺今兒在地裏拔了些新鮮蔬菜,前些日子曬的野味也醃好了,今兒的菜好得很,有葷有素有湯,那些野味是你們在城裏都難得吃到的!快進來快進來,俺把俺家那口子釀的竹子酒也拿了出來,咱們仨一邊吃一邊喝!”雲妹子到底是女娃,怕她害羞,嶽五娘也就不多說了。

雲菀沁有點兒淩亂了,越解釋還越抹黑了,見他倒是一點兒不在意被誤會,倒了一杯竹子酒,竟悠哉悠哉地自斟自飲起來了。

“雲妹子還愣在門口幹嘛,進來啊,”嶽五娘笑眯眯地招手,又補了一槍,俏麗的眼兒笑彎了,一語雙關:“還不進來快點兒吃,補充下體力,你們兩個今天肯定累壞了吧?”

雲菀沁:“……”

吃完晚飯,夏侯世廷便一個人悶聲不響地出去了。

雲菀沁也沒在意,陪著嶽五娘一起收拾了碗筷,又坐在堂屋商議了一下,趁天氣好些,道路通了,幹脆直接回佑賢山莊,也別報信了,免得又浪費一個來回。

嶽五娘想了想,看天氣確實轉好,路也差不多,答應下來了,說是晚上就去叫個可靠穩妥的村民,弄輛牛車,明兒送她回去。

商量完,又拉了兩句家常,嶽五娘趁著夜色,便出去了。

雲菀沁走出堂屋,正要直接回南邊的側屋,耳邊傳來咚咚捶打聲。

頭一轉,高家的院子外,有個人影。

夏侯世廷一人在院子外,正敲敲打打,修理來高家村時的馬車。

因為路上風雨的緣故,馬車的車轅斷了。

他找嶽五娘借了一把錘子,卷著袖子,玉樹蘭芝一般的身影投在地上,正半彎著腰。

她這才察覺,從回來到吃飯到現在,他都沒怎麽說話,心情真的不大爽。

他這個人,性子雖然不是很熱情奔放,卻也很少這麽冷冰冰啊……

就像借了他十萬兩忘記還了。

晚間雨停了,難得的月色清輝灑在曠幽的山間小村,點點銀光打在他黑色森冷的袍子上和露出的修長分明的手指上。

“想不到三爺的動手能力這麽強,既會下廚,還會修車。”雲菀沁試探著慢慢走過去,這話也不是跟他套近乎,確實是真心。

看看京城的皇親貴族,哪個不是嬌生慣養,養得肥腸滿腦的大有人在,別說做飯和修車了,吃口飯穿個衣都要人伺候,像他這樣……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咳咳,還真是皇子中的異類。

終於跟自己講話了。

夏侯世廷放下錘釘,睨住她:“我三四歲就去了相國寺,皇寺的清規戒律多,不能有女子,不能有閹人,我身邊不能帶宮女,不能帶太監,沒有一個侍者,跟著寺裏的和尚們混著長大,吃什麽穿什麽想要用什麽,都是自己做。”

說完,舉起錘子,又開始咚咚咚。

原來如此,是幼年時打下的基礎啊。雲菀沁正在沉吟,他扭過頭:

“你來試試。”

啊——試什麽?

還沒回過神,雲菀沁眼前一暗,陰影逼近,一個高大身影走過來。

他沉默不語,連個招呼都不打一聲,將她的腰側一掐,從地麵上騰空而起,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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