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書
沈子菱一回主院,平日在裏間伺候的婆子和丫頭卻都在外麵廊下站著,就像被人吩咐過。
冬兒心知小姐的預感是對的,馬上揚起嗓子:“你們怎麽全都跑出來了!”
幾人支吾兩聲,都不敢回應。
沈子菱懶得多問,撇下眾人,拔腿進了臥廂,眼一掃,就察覺室內被人翻過。
她心裏咯噔一響,先條件反射地走近雕花架子床邊,抄起厚軟的繡鴛鴦錦枕,下麵一空,臉色一變,她的小匕不見了。
冬兒這會兒也趕了進來,看到了室內的情形,得知小姐這些日子夜夜抱在懷裏當**似的物事沒了,頓一股子氣衝上來,調頭跑出去,拎了廊下一個婆子衣裳:“是不是有人來過?好哇,我今天倒是要看看,這府裏是什麽人竟敢私闖主母房間偷東西,是不要命了!你們這些狗奴才,還狼狽為奸,幫著在外麵放哨是不是?”
婆子抖索著,吞吞吐吐說不出話,其他家奴都劈裏啪啦跪了一地,慌了:“不關咱們的事啊!”
冬兒冷笑:“你們全都是主院的下人,現在夫人的私物不見了,不關你們的事兒?說!到底是誰過來了!”
幾人又磕又跪,這才哭著齊聲:“西苑尤娘子的下人小蘭姑娘剛才來過。”
“好哇,一個侍妾派人過來夫人的院廂亂翻亂拿,你們是死了?居然為她開路讓道,由她無法無天!”冬兒氣急。
婆子丫鬟們正支支吾吾,沈子菱已經出來了,聲音涼得像掉進冰窟:“別說了,先去拿回來。”還用多問麽,若不是打著這府上最大的人的名義,尤氏能有這麽大的膽子?主院的家奴們怎麽會不得不從?!
冬兒喊了個外院的管事,將這些下人都督促著在天井罰跪,跟在小姐身後朝西苑走去。
尤氏望春院外的家奴剛遵照著主子的命令,關上門守著,隻聽哐啷一聲,天井的小門生生被踢開。
看門家奴驚得倒退幾尺,剛擼起袖子想要開罵哪個不長眼的敢亂闖後院如夫人的香閨,卻見眼前人竟是主院那邊的夫人,臉色雖談不上多震怒,可一股子陰寒能讓人冷到骨子裏,吞下剛要罵出來的話,卻又腰板子一撐,鼓起勇氣,哼道:“喲,原來是夫人呐,怎麽說來就過來了,也沒提前派人來說一聲,咱們也好先開門相迎啊……”
看來西苑養的一群侍妾往日真是被寵到了天上,不知道好歹了,連下人都能尾巴翹上天,這是看到小姐打從進了嗣王府沒怎麽搭理西苑這些蹄子,以為新進的夫人是個好拿捏的?
一踹一嚷的動靜大,將旁邊的侍妾都驚動了,領著丫頭婆子地出了各自院子,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朝望春院這邊望過來。
冬兒見一群侍妾看好戲一樣,正要斥兩聲打發回去,沈子菱卻擺擺手。
冬兒明白小姐的意思,要小姐特意找時辰集中這些侍妾訓家法,立儀威,她估計懶得弄,也罷,正好趁這個機會,殺雞儆猴,想著,冬兒也不理會那些侍妾了,上前兩巴掌甩望春院看門的家奴臉上:“嗣王府哪一寸地兒夫人走不得?來之前還得跟這兒的奴才打聲招呼才能來?”
冬兒是將軍府的家生子,自幼到大就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跟著小姐很識得一些騎射技巧和花槍功夫,兩耳光看似就跟女人家掌嘴一樣,其實暗施的力道極重,看門家奴被打得昏頭轉向,懵了半天才拉回魂魄,聽附近的侍妾嬌聲驚呼,一摸,一口的血沫子,牙齒都鬆了一顆,驚道:“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噯喲,疼死了……夫人怎麽無端端就對著奴才出手……”
正喊冤,那邊一個膽子稍大些的侍妾撩起紗帕,掩起半邊檀口,聲音不大不小地嘟嚷著:“往日爺對咱們可沒這麽粗蠻……”
冬兒隻當沒聽見那侍妾的嘀咕,一腳正踹中那家奴的膝蓋:“無端端?見著夫人大呼小叫,不拜不禮,這叫無端端?”
看門家奴膝蓋正撞著青石硬地板,疼得一聲冷汗,這夫人果真不是個客氣人,並不是隻窩縮在主院不閑事的軟柿子,再看冬兒虎視眈眈又要上前,忙求饒:“奴才錯了,奴才錯了,冬兒姐姐發發善心,饒了奴才。”又將身子一轉,頻頻朝沈子菱磕頭哭道:“夫人饒了奴才這一次!”
“剛才趾高氣昂像個大爺似的,怎麽就想不到後果?今兒饒了你,由得你輕慢主母,明天都有樣學樣怎麽是好?”冬兒瞥一眼周圍縮回頸子的美嬌娘們,卻還是等著小姐發落。
“嗣王府是個沒長輩操持的,本就容易被人說內宅不穩,再若是放鬆,今後不更被人埋汰?”沈子菱話一房,兩個家丁會意,將望春院的看門家奴一領子提起來,朝發賣奴從的南廂院去了。
沈子菱目光一轉,落到剛才那名中途插話的侍妾身上。
冬兒跟隨著主子的眼光,大聲道:“剛才打抱不平的,大可直接出來亮敞著說,在下麵唧唧歪歪是什麽意思?背後說主母閑話的,也沒有哪家府宅容得下!……咦,怎麽?不出來?好,這位如夫人腿腳慢,來人,攙她出來!”
那名妾室哪是真心為尤氏的人抱不平,不過是兔死狐悲,多嘴一句罷了,一看兩個家丁過來了,想想那名打得五分人形五分鬼樣的看門家奴,香軀一抖,丟了帕子:“賤妾多嘴了,多嘴了!賤妾沒什麽不平,沒什麽好說的!”
沈子菱喝停了家丁,目光集中一點,正落侍妾那張嬌嫩紅唇上:“既然曉得錯了,就罷了,不過嘴巴這東西,不是光吃飯用的,說出去的話,都是要負責的,不是每次說出去後悔就能算了。”
侍妾咬咬牙,揚起尖尖蔻指,一刮一刮地朝嬌嫩臉上抽去:“夫人大量!賤妾今後會管好這張嘴。”
沈子菱隻待她打得上氣不接下氣,才揚揚手,嫣然:“罷了,都是嗣王的心肝寶貝,打多了,嗣王心疼,打了敗仗,我也沒麵子。”
這嗣王妃——好生囂張!這話說的,倒像她才是這府上的一把手!眾姬妾暗下冷氣,卻也不敢說什麽。
那名長嘴的侍妾腫紅著臉被婆子攙下去,其他侍妾經這麽一番下來,都如驚弓之鳥,哪裏還有看戲的心情,生怕火星再燒到自個兒身上,全都魂不守舍地鳥獸散。
沈子菱打發了一群人,再等不及了,正要跨進去,正這時,院子內走出個娉婷麗人,身著緗紗曳地,濃香遍體,豐腴嬌媚的臉蛋一看自己看院的家奴剛被人拖走的背影,似是一驚,卻好像也沒太意外,隻疾步迎上來,福了一福:“剛聽外頭大呼小叫,原來是夫人來了……妾身這看門的下人,是不是得罪了夫人?哎呀,該打!該罰!”
尤氏見沈子菱這派架勢還是有點兒怕的,沒想到她這麽快就來了,更沒料到為了把小匕首,竟直接衝來西苑了,可再想想沂嗣王,又提起了勇氣,橫豎爺也不滿意這女人,也承諾過會保著自己,她是皇上賜婚是正室妻房又怎樣,自己跟嗣王才是同一戰線的。
正想著,尤氏見沈子菱眼光在自己身邊瞟了一圈,直接朝室內走去。
“夫,夫人——”尤氏一驚,撚裙跟上前。
沈子菱進了閨房,四周張望。冬兒和帶來的兩名家丁也跟著幫忙翻箱倒櫃。
半會兒,尤氏還沒反應過來,沈子菱已走過來,一把拎著她衣領:“我的東西呢?”
尤氏還在強嘴,咬死了牙,吞吐:“夫人說,說什麽,什麽東西……”
沈子菱手一鬆,尤氏一屁股坐地上,還未還魂,脖子一冰,再一看,八仙桌上削梨的小刀不知道幾時已被沈子菱拿在手心。
“夫人這是做什麽?待爺來了再說……”尤氏魂飛魄散,往後一退,沈子菱將她雙手一箍,推壓在地上。
“我不想再問第二遍。”沈子菱坐在八仙桌旁邊的紅木圈椅內,手橫持水果刀,架在尤氏纖頸邊,聲音再沒盤旋餘地。
活脫脫的一個女土匪,尤氏呆住。
望春院的下人早聞風過來,見夫人一副殺雞宰牛幹翻全場的模樣,嚇壞了,卻經過剛才外麵那一場風波,哪裏還敢勸,全都佇在門口,不敢進來,一個老道的,則趕緊轉身去喊沂嗣王了。
沾了梨子汁液的刀身抵深一寸,濡濕了頸項間的嫩肉,尤氏不敢拿命打賭,朝門口大的下人尖叫:“小蘭呢?還不將小蘭叫過來!”
半晌,小蘭戰戰兢兢進了屋。
冬兒斥道:“夫人的東西呢?還不拿出來!稍後再收拾你們這對犯上的奴才!”
小蘭嚇得大汗淋漓,望了一眼尤氏:“……不、不是尤娘子叫婢子丟到西南院落太湖石旁邊的河裏去了麽……”
嗣王府西南院那個河塘深得很,又是跟外麵的天然河渠貫穿通連,這一丟,隻怕撈都撈不上來。
冬兒狠狠啐一口小蘭,又朝小姐道:“奴婢馬上帶人去打撈一下,興許沒衝走……”
沈子菱雖然麵上沒太大的表情,可烏森森的碩圓瞳仁驟時黯然下來,失神了片刻,掌心亦一鬆,水果刀跌了下來。
尤氏鬆了口氣。
冬兒心疼又惱恨這尤氏包天的膽子,道:“來人,將尤氏主仆捆了,拖去南廂,待夫人再行處置!”
正此時,門口傳來男人腳步和下人的恭敬聲:“嗣王——”
尤氏如蒙大赦,屁滾尿流扭著細腰爬過去,抱住跨進門的男人靴子:“爺來了就好,快來跟賤妾做主啊!”又轉頭恨恨朝冬兒望去:“爺和夫人都沒放話,你個丫頭片子,就憑你紅口白牙一句話就想處置我?當自己是主子啊?——”
沂嗣王進來的第一眼就看見沈子菱坐在屋正中的椅子內,好像有些失魂落魄,幾日以來的憋悶一空,給她好看的目的算是達成了,總不能讓他一個人不舒坦吧。
那匕首不是她的心頭寶麽?不是她祖父兄長送的麽?不是像個奶嘴似的,不抱著就睡不著麽?
他將尤氏一把拉起來,猶匿不去唇角的淡笑:“怎麽了,大呼小叫的。”
明明指使侍妾扔了小姐的至愛貼身私物,還在裝模作樣,這個姑爺!冬兒牙齒一咬,還沒說話,隻見小姐已站起來,抬起手一指尤氏:“我要賣了她。”又轉頸朝向沂嗣王:“我這邊決定了,嗣王肯了就行。”
目光灼灼,娥眉微蹙,眸中漾著一些他從沒在她臉上看過的,似壓抑著什麽,長睫也在輕微抖動。
嗬,有進步,至少在征求自己的意見了。——雖然這征求,聽起來就像在威脅。
沂嗣王摸摸下巴,俄頃,輕笑一聲,捏住侍妾下巴:“怎麽,得罪夫人了?”
反正嗣王必會維護自己,隻要隨便推個人,讓沂嗣王有個由頭保住自己就好了。尤氏梨花帶雨:“妾身那丫頭小蘭手腳不幹淨,拿了夫人的私物,東窗事發又丟到了後院河裏,這怪不得妾身啊,要罰罰小蘭一個就好了……”
沂嗣王笑意未散:“既然是你的丫頭,那你也脫不了責任,既然夫人做了決定,”說到此處,手臂一鬆,將尤氏推離身邊,“就隨夫人罷。”
尤氏一個踉蹌,沒料到嗣王翻臉不認人,臨到關鍵壓根沒想保自己,聲嘶力竭:“爺不是說好了會替妾身撐腰麽,若不是爺示意,妾身哪裏會——”女人奉承的話不能信,男人的承諾也不能信!
“住嘴!”沂嗣王臉色一變,有點訕紅,“本王明人不做暗事,會示意你做這種鼠竊狗偷的事?”這個蠢婦,若聰明些,就算打發出嗣王府,也會給她安排個好去處,這麽一嚷,隨便賣了得了!
兩個管事立馬將尤氏嘴巴塞住,與小蘭一並拉了出去。
眾人散去,室內清靜了許多。
將尤氏當成槍使,用完了便隨意一丟,這個男人對女人的絕情,真的不是吹出來的。
寵時寵上天,踩時踩入地。之前那江北黃鶯嗓是這樣,現在幫他辦事兒的尤氏又這樣。
滿府的女人對他來說,到底算個什麽玩意。
對待至寵的人不過如此,她這強塞硬塞進來呢?
沈子菱知道,他算聰明,大事兒上不與自己鬧翻。那些跟正妻明麵壞了關係的男子,都傻得很,何必呢,自己還是禦前欽賜的婚姻,可私下讓自己不痛快的法子,卻多得很。
今天是自己鍾愛的私物,明天又是什麽?再將自己身邊陪嫁的人都一個個整理掉麽?
沈子菱直直盯住沂嗣王,再一想祖父送的那把匕首就這樣被他的侍妾扔進深水,心窩子又戳得疼。
沂嗣王被她盯得有點兒發毛,眉頭一皺,拂袖轉身:“本王還有些軍務,先走了。”
卻聽背後傳來女子的聲音:“……你要是過得這麽難受,這樣容不得我,大可請書去京,賜咱們和離。”
沂嗣王腳步一駐。
和離?他就算忍讓到這個地步,也沒生過這個想法,她憑什麽動不動嘴巴一張就提出和離?
她卻顯然話沒說完:“……一個大男人,有本事學學皇上,將這些精力挪去軍務政事上。隻知道在後宅跟女人玩弄這些小動作,嫌不嫌窩囊?難怪被皇上趕回了江北!”
他終於忍不住了,卻不是氣她那句被皇上趕回江北的話,冷笑:“學皇上?呸!爺幹嘛要學皇上?!爺小時候又沒當過和尚,沒住過寺廟,更沒上了二旬還沒碰過女人!”聽她把別的男人誇上天,就是心裏頭不痛快,就算那人是天子,也不想忍。
冬兒眼看兩人劍拔弩張,生怕吵起來了,趕緊一拉小姐的袖子,打圓場:“小姐,剛奴婢叫人去西南院的河邊打撈了,也不知道這會兒撈起沒,走,去看看好不好。”
一提到爺爺送的匕首,沈子菱心口又有些疼,拉了冬兒的手,朝外麵走去。
袖子一卷,帶起一陣已經熟悉了的香風,掠過沂嗣王的鼻下,一抬頭,正看她腳步如風地經過跟前,眉尖顰緊,睫毛微垂。
距離近了,才看清了,剛剛一進來發現她眸子蕩漾的光澤到底是什麽,是包著的一泡兒水液,眼圈都憋紅了,方沒落下來。
哭?為了把匕首哭了?
她有什麽好哭的?該哭的應該是他吧!娶了這麽個鬼見愁!
沂嗣王呆立在原地片刻,報了一箭之仇的快意,也不知幾時早散了。
下午,沂嗣王裹著一肚子不舒坦,在書房遲遲沒過去主院,到了晚上,宋管事過來了,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了兩句。
府上沒人比宋管事更了解嗣王,聽嗣王繞了幾個圈子下來,苦笑:“爺是不是想問夫人的物事撈到沒?”
沂嗣王眉一緊:“屁話,爺才沒問。”
宋管事歎氣,知道嗣王是要麵子的,兀自道:“撈了一下午,沒撈到,西南院那道河深得很,又連著外麵,便是不沉到最下麵,隻怕也衝到外河去了。夫人在河邊呆呆坐了會兒,帶著冬兒回主院了。”
簾內,再無聲響。沉默了會兒,宋管事才聽到裏麵傳來聲音:“哦。”
聲音有點兒……氣虛似的?宋管事還沒開口,隻聽輕盈腳步傳來。
冬兒懷裏揣著什麽,到了書房,上階跟宋管事福了一福。
“是夫人有什麽事麽?”宋管事一奇,夫人難得來找嗣王啊。
沂嗣王在裏麵聽到了,脖子條件反射朝外伸了一伸。
冬兒將手上的東西恭恭敬敬遞給宋管事:“是夫人親筆寫好的,勞煩管事遞給姑爺。”
宋管事接過來,是一封卷好的紙軸,忙幾步進去,攤放在沂嗣王的書案上。
沂嗣王心裏一動,打開卷軸,“和離書”三個字,仿若燙金,刺人耳目。
宋管事倒吸冷氣,廊下冬兒聲音飄來:
“小姐不勝嗣妃重任,自甘下堂,姑爺看看,若措辭內容無礙,隻落上印鑒就能送去鄴京了。”
晌午說的話,原來不是開玩笑。
她這回,是真的慪上了。
沂嗣王拽緊了和離書的邊角,隨意一瞟,“脾性不合”,再一瞟,“有負隆恩”,“家宅不寧,難結長久之好,恐積冤孽,不如早抽刀斷水”!
為了把匕首!他一個鎮北帥將之王,抵不過她一把貼身私物。
冷笑一聲,沂嗣王抄起印鑒,朝窗外嚷道:“告訴你家小姐,爺成全她!”
宋管事驚呼一聲,傾身去奪:“賭氣拌嘴的事,哪對夫妻會沒有?夫人年紀小不懂事,一時氣上頭才衝動了,嗣王卻不可意氣用事啊——”
乓一聲,印鑒已落在和離書的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