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家雞飛狗跳的鄉下生活(一)
馬車嘎吱嘎吱沿著鄉間阡陌,抵達泰州秀水村的祖宅時,童氏跟雲老大、黃四姑帶著一群兒女,正在門口等著。
因為都知道是京城回來的官老爺,還引來了村民在不遠處偷偷觀望,個個卻都有幾分驚訝。
寒門學子,攀攀爬爬,考取功名多不容易,更不提還從兵部一個小官爬到了一部之長的位置,對於莊戶人家的子弟來說,簡直是祖墳冒了青煙,更不提雲老二在京裏老婆生的女兒還進了後宮。
好容易混到這個田地,眼下應該是正要大展拳腳、收獲果實的黃金年齡,卻放棄京中的榮華富貴,打道回府,怎麽會甘心?
回鄉就算了,至少也該住在泰州的鎮子上,沒料搬回了村子裏。
聽童老太太說,這雲老二是因為生了病,才奉旨請上罷官,眼下一看這架勢……村民們嘖嘖,暗中猜測,若是正兒八經地主動請辭,怎麽會像老鼠過街似地回來?隻怕是官場上犯了什麽忌諱,被上級削了官,那童老嫗嫌丟醜,才說是兒子主動罷官吧。
馬車裏,窗外飛來一陣陣的蜚短流長,長途跋涉,疲累不堪的雲玄昶聽得胸中氣結。
自己本該在官場是被下屬們逢迎,被上級器重,哪裏會料到錦繡前程功虧一簣,被迫回鄉,還被一群鄉野愚夫蠢婦們跟在背後閑言碎語?
雲玄昶氣得腹下脹痛,舊疾隱隱犯了,用手捂住,窗外的議論卻仍舊不留情地飄進來。
“這雲家的老二不是在京城的兵部當過大官麽,俺還當衣錦還鄉,應該多氣派呢,怎麽連個僮仆都沒有,太寒磣了。咱們村裏往年當官的老爺回鄉後,基本都是在鎮上買個宅子,再招攬些僮仆,每日前呼後擁,鬥雞走馬,不知道過得過滋潤呢。”
“聽說府邸和產業大半留給了京城的兒子了,就是在京城娶的商家老婆生下的兒子。”
“喲,他能願意?”有人吃驚。
“嘖嘖,這雲老二在京城的宅院家產有大半隻怕是那老婆娘家的,何況那可是給自己兒子,又不是給別人。”有人笑道。
末尾一句話“是給自己兒子”飄進雲玄昶耳裏,臉色微微一紫,心頭宛如剜了塊肉般疼,卻止不住外麵的人繼續窸窣。
“再甭喊什麽老二了,人家可是官老爺呢!仔細將你拿進大牢去!”
“什麽老官爺,都已卸了官職,跟咱們一樣,不過是個平頭百姓!”
馬車朝家門逼近,漸漸拋下了村民的聲音,雲玄昶心情平靜了一些,看一眼前方不遠處的祖宅,還是自己升侍郎時給家裏捐修的,在秀水村中算是比較氣派寬敞的,如今旁邊多了一間新修的屋子,——正是自己今後的居所。
在京城時,他就通知了兄長和娘自己要回鄉的事,說是要回祖宅住,讓兄長找工匠在祖宅旁邊提前加蓋一間,中間打通個小門,算是一家人住在了一起。
本來那賤人這些年有些本事,攢了不少油水,拿過來,重新在泰州置辦產業也不錯,誰想一問,都賠給了高利貸。到頭來,回個鄉,隻落到租賃馬車和下人的盤纏。
這些年的攀爬,全都打了水漂,打回原形。
想著,雲玄昶目色一暗,眼光飄到車子一角的婦人身上,更可氣的是,還帶著個看了嘔血的累贅。
隻恨不得將這不幹不淨的賤婦掐死得好,卻又不甘心這麽便宜了她。加上宮裏那兩名貴人都是恨自己入骨的,又知道白雪惠的好事兒,白雪惠若是突然暴亡,隻怕那兩人抓到把柄,會請上叫人盤查。
思前想後,雲玄昶將人帶回了泰州,一路卻因克製不住的心怒,非打即罵,路才走了一半,白雪惠身上頭上沒一塊完整好皮。
雖天氣不冷,白雪惠卻穿得裏三層外三層,裹得緊緊,頸子和大半張臉都遮得嚴實,被丈夫厲目一看,受了驚嚇,身子往後一縮,露出半邊脖子的瘀傷,傷痕新新舊舊,層疊覆蓋,似是舊的還沒好又添了新傷。
雲玄昶目光再往她腹部上瞄去,更是牙齒一咬,渾身力氣卻宛如抽幹,頹乏無力,別的倒也罷了,難道自己這輩子真的無子送終,隻能注定為別人養兒子?這賤婦給自己戴了綠帽子就算了,便是連錦重也——
說來道去,全天下的女人都是賤人!
他握緊拳,見白雪惠躲縮到角落,心煩意燥,一巴掌摑過去,悶聲低吼:“到家了,看我怎麽收拾你跟這孽種!”
回鄉的路上,他就親自購了打抬藥,灌她吃下,沒想到這孽胎頑強得很,白雪惠翻來覆去疼了好幾宿,硬是沒打掉。
看來安定下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得先去再找打胎藥。
此刻,白雪惠挨了一巴掌,隻怕男子要繼續動手,護住自己,哭起來:“老爺別打了——”
馬車停下來,雲玄昶也不願意叫人看自己的笑話,悶悶喝叱:“別哭了!若叫娘和我大哥他們知道你做出這種醜事,還懷了孽胎,我叫你好看!”白雪惠忙汲了眼淚,擦了把臉,又戴上了帷帽。
祖宅門口,童氏見老二兩口子回來,帶著雲老大和黃四姑迎上去,見二兒子比上次在京城見到消瘦不少,兩個臉頰凹陷下去,一看就知道確實身子不好,拖住他手,唉聲歎息,噓寒問暖了幾句,安慰:“算了,算了,功名利祿是要緊,可也抵不過一家人整整齊齊在一塊兒,回來了也好,皇上準你回來養病,說明還是很體恤你的……”
這番安慰聽得雲玄昶更覺憋屈悲涼。
黃四姑目光瞟到了二叔身邊的婦人身上,尖尖小臉蒼白,多時沒見,愈發的纖瘦,仍是一副城裏夫人的斯文模子,是鄉下的村婦比不了的,一下車自家雲老大就看得目不轉睛,心內嗤了一聲。
打量著半會兒,黃四姑目光卻一定,鄉野的風很烈,一吹過來,刮起白氏頭上的半邊帷帽,白淨的下頜肌膚上印著幾道觸目驚心的鮮紅。
黃四姑一看那傷痕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再注意到白氏失魂落魄的眼神,明白了,頓時有些得意,裝什麽金貴的城裏夫人,還不是跟鄉下女人一樣被丈夫當畜牲一般的揍,卻又有些驚訝,上次跟婆婆在京城做客時,這弟妹犯了那樣大的錯,也不過被二叔關在了家裏。
都隔了一兩年了,應該再不是為了那事兒,那能是為什麽被二叔這麽毒打?瞧白氏那頸上的紫紅淤痕,全是往死裏掐。
黃四姑心下狐疑,也沒多想,隻笑道:“這鄉下地方可不像你們城裏,沒那麽多講究,今後弟妹出門也不用戴什麽帷帽。”白雪惠條件反射將帷帽一扯,低下頭,生怕黃四姑看見了自己的傷勢,惹了雲玄昶的怒。黃四姑快活得很,往日自己在京城受夠了這弟妹的氣,從今往後,她還能擺什麽官夫人架子,隻能看自己臉色過活兒了,想著,瞥一眼身邊的丈夫。
雲老大得了老婆的一記眼色,雖這種時候提這個,有些不大好,仍是望住弟弟,遲疑了一下,開了口:“阿昶回來就好,那邊新葺的屋子已經好了,你跟弟妹馬上便能搬進去,肯定是比不上你京城的宅院,但該添的用具都添了,前兒你嫂子也去裏外拾掇幹淨了,要是還有什麽缺的,你再跟俺說,俺去鎮子時,再順便跟你帶……說起來,泰州雖小,可如今這物價漲得也是快啊,若是需要什麽大件,可能還需要等等,畢竟,前些日子蓋新屋時,已耗了不少銀兩。”
雲玄昶一聽就明白大哥的意思,這是找自己要修新屋的銀子,自己當官時,沒少接濟泰州鄉下的童氏,雲老大自然也受了惠。
大哥家裏一家七口的祖宅,都是自己出錢修繕加寬的,雲家賴以為生的幾處莊稼和果園本來是租附近地主的,每年繳租子都喘不過氣,哪裏還有什麽富餘,剛剛能糊口,後來是他出銀子買下來,成了雲老大一家的私田,生活方才好多了。
如今,他沒找兄嫂要銀子,雲老大反倒找他伸手要蓋新房子的錢,果真是親兄弟明算賬啊,原先自己風光時,雲老大對自己的話言聽計從,現在見自己落魄了,就開始拿起兄長的架子了。
再看一眼雲老大身邊的黃四姑,不消說,夫妻兩人早就合計好了。
雲玄昶賭氣般道:“稍後我就將蓋屋子和添置日常用具的銀子給大哥。”就這麽個鄉間屋子,能要多少錢,自己的積蓄還算能應付。
雲老大籲了口氣,一雙眼睛卻仍是有些為難地盯住弟弟。
雲玄昶臉色微微一垮,可今後同一屋簷下相處,低頭不見抬頭見,總不能第一天回家就壞了關係,語氣盡量客氣:“大哥還有什麽事嗎。”
“也沒什麽,”雲老大看一眼老婆,吞吐,“隻是咱們家中每月用度有限,弟弟和弟妹這麽一來,家中便多了兩雙筷子,本來也沒什麽,隻如今吃穿樣樣都是錢,你四個侄子都大了,老大明年就要娶媳婦了,到時一大筆彩禮跑不掉,茂哥兒快上學堂了,束脩也得不少,便是連竹姐兒也到了快成親的年齡,嫁妝總得提前先備一些把,……你們兩口子住下來,一個月兩個月俺還負擔得起,時日久了,隻怕……”
這是找自己要今後的生活費!雲玄昶氣不打一處,本來回鄉就憋了一肚子氣,沒料還被吸血鬼給黏住了。童氏也覺得這樣太沒兄弟情分了,輕輕拉了拉長子的袖子,低低道:“你弟弟才剛回來,這些話遲點兒說。你弟弟原先不也接濟過你們嘛,這祖宅還是他出錢翻新的哩,沒有他,你們也沒自個兒的莊稼地,多添兩雙筷子又能用多少錢?……”
“婆婆啊,也不怪俺家老大說話直,原來是原來,現在是現在啊,您別說咱們勢利,銀子的事兒是個最實際的,家裏這麽多張口,一張就要吃,馬虎不得,說來,娘的風濕近來也犯得厲害,每月貼膏藥的銀子都不少。”黃四姑嘀咕著,“現在將銀子分清楚了,也省得以後為這個吵鬧。”難不成還想自己夫妻養二叔兩口子?想得美,一毛錢都別想,尤其是這狐狸精一般的弟妹,在城裏拿架子,到了鄉下,還準備當自己是金枝玉葉,飯來張口!?
童氏這麽一聽,也不好再說什麽。
雲玄昶氣得小腹愈發疼,若不是為省開銷,哪願意非要跟兄嫂擠在一堆受這個氣?
府宅和許氏的陪嫁全留在京城,就連許氏陪嫁店鋪賺的銀子也在銀號被凍結了,不消說,又是那兩個冤家女兒暗中施手,幸虧這些年好歹私下攢了俸祿,才不至於身無分文,可又哪裏夠在泰州鎮子上生活花銷,於是,他便遣散了隨從,住回祖宅,打算日常花銷蹭蹭大哥家,再拿積蓄去置辦些小產業,誰料又攤上了兄嫂翻臉不認人,如意算盤完全落空。
雲玄昶一拂袖:“好,我的用度另外分開,嫂子算算,到時告訴我,我再拿錢給你。”還沒進家門就被兄嫂算計了兩筆,本就不多的積蓄又緊巴了不少,看來今後得好生計劃,一個子兒掰成兩半用了。
二叔夫妻安定下來沒兩日,黃四姑也不客氣,家務和農活分攤了一半給白雪惠。
童氏見著大兒媳將那二兒媳當傭人似的使喚,也沒說什麽,既然回了鄉下,又住在了一起,那就是一家人,什麽事自然得分攤著做。
於是,小到給全家老小洗衣裳,大到陪著黃四姑下莊稼地插秧翻土打藥,幾天下來,白雪惠將這輩子沒嚐過的苦都吃了,皮膚糙黑了不少,人又幹瘦了一圈,還時不時被那黃四姑尖酸諷刺幾句。
白雪惠多年養尊處優,哪裏吃過這種苦,就算禁在府上祠堂旁,也沒做過這種粗活,如今每天雞一鳴天不亮就得起身,每晚全家都躺下才勉強做完活計,回到屋子裏全身骨頭都快散架。
白雪惠累得實在受不住,想想這種日子不是一天兩天,恐怕沒個盡頭,這日在天井搓衣裳搓了一半,絕望地抽泣起來。
黃四姑正在雞窩給家裏的蘆花雞喂稻穀,瞟見了,眉一皺,本就見不得她這副嬌嬌弱弱的樣子,此刻更心頭窩火,連二叔對她使喚白氏都沒吭聲,哭?哭給誰看?
打從兩夫妻住進來,自家那沒出息的老大從沒見過城裏白白嫩嫩的女人,每天隻要遇見這白氏,眼睛珠子就在她身上轉個不停,有兩次見妻子對弟媳使喚得太凶了,更還上前勸了兩句。
想著,黃四姑沒來由妒忌上腦,一把穀子嘩啪一聲扔過去,正摔倒白雪惠臉上,叉腰一冷笑:“哭什麽哭!自己男人不疼惜你,想叫別人家男人疼惜麽!不要臉!早就說過了,一天是狐狸精,一輩子都是!往日在城裏連自個兒親戚的夫君都要勾搭,現在到了鄉下還想勾搭自個兒的大伯子?!人家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你是不熟的不吃啊!呸!賤人!”
住下來這幾日,那大伯子對自己算是全家最好的,白雪惠也心知肚明黃四姑嫉妒,此刻見她生氣,反倒心情舒爽了,隻抹了一把被扔疼了的臉,柔柔站起來,朝黃四姑唇一揚,嗤一聲,朝自個兒屋子裏走去。
黃四姑見她起個身還妖妖嬈嬈的樣子,隻恨不得衝過去將她那張臉給撕了。童氏出來了,見狀輕聲喝了一聲,黃四姑停下了步子。
童氏將剛剛那一幕看到眼裏,皺眉對著大兒媳:“什麽勾搭不勾搭?咱們村兒不比京城,就這麽大的地方,老二這麽回來,本來叫人埋汰得每天連門都不好意思出,再聽你這麽說,豈不是愈發多的流言蜚語?那些長舌婦嘴巴厲害得很,不知道怎麽笑話咱們。以後再別說了,聽見沒!”
黃四姑知道老太太愛麵子,暫時壓下這口氣,嘴裏答應了,可心裏卻是不甘,見童氏離開了,看一眼還丟在天井內幾大盆還沒洗完的衣裳,冷笑一聲,怎麽著?連活計也趁機丟下了?她放下稻穀,去了二叔那邊的院子。
卻說白雪惠丟下發火的黃四姑,挺直脊背,得意地回了自己的院子,走近屋子,看見門內的人影,整個人又秧了下來,靜靜進了屋子,唯唯諾諾喊了一聲:“老爺。”
住進祖宅後,雲玄昶怕人知道丟醜,這幾天都沒對她動手,隻讓她滾到旁邊的一間小耳房起居,白雪惠好歹再沒受皮肉之苦,鬆了一口氣。
此刻,白雪惠正要回到自己旁邊的窄小屋子,卻聽雲玄昶在背後一喝:“過來,喝了。”
白雪惠回頭一看,隻見雲玄昶黑著臉,手上端著個冒著熱氣的碗,當然知道是什麽,打了個寒戰。
從住進來的第一天,雲玄昶就開始暗中去找墮胎藥。
上次在路上喝過墮胎藥後,幾天腹痛難忍地打滾,胎兒沒打下來,人卻差點兒死掉,白雪惠還記著,此刻吞了一口唾液,渾身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往後退。
雲玄昶見她居然在避,惱羞成怒:“怎麽?你是還想留著這胎?”說罷一個大步跨上來,掐住她兩邊臉頰,往下灌去。
窗外,正準備將弟媳提回去做事的黃四姑看得驚奇,白氏這是懷孕了?二叔居然要灌她墮胎藥?
正滿肚子懷疑,窗內,婦人嚎破嗓子的一聲尖叫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