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抱兒追車,幼子初語
七月初七晴皎皎,磨連割好稻。
暑風騰騰中,京城中心人山人海,歡聲笑語,入了夜的銀漢碧霄下,家家乞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照得滿京豔豔一片。
雲菀沁抱著小元宵,被禦街上的人潮推著往前走,開始還有些緊張忐忑,隻怕人多,會被人發現,後來才知道是杞人憂天,越是人山人海,才越是沒人管得著你呢。慢慢的,她融入了節日的氣氛裏,顧不得別的,雖然私下城樓不合規矩,可並不走遠,就在靠近皇城的禦街頂頭逛逛,沈肇是個穩妥人,有他在,也不會有什麽事。
一路,身邊的沈肇緊緊盯住她的身影,免得被人推搡或者踩踏,見她笑靨如花,難得的開心,臉龐也鬆弛幾分。後麵的初夏和齊懷恩,也在人潮裏跟著。
走了一段路,雲菀沁步伐放慢了些,再一轉頭,隻見沈肇時刻護在自己母子身邊,不讓人群擠過來撞著自己,不禁心頭一暖:“哪家姑娘能嫁給沈大哥,簡直就是前世修來的福。”
沈肇沒料到她突然說起這個,一愣。
她與他見麵機會不多,往日也不好提,反正都說出口來了,笑如銀鈴,眸子裏透出幾分少女般的慧黠:“沈大哥可有看中的閨秀,我可以請太皇太後引薦一下。”
她對自己的提攜和照拂,他怎能不知道,官場上的前途就罷了,如今連私人問題都不放過,沈肇輕笑:“不勞夫人操心,不急。”
“怎麽不急,你都二十多了。”鄴京較小城市和鄉下,風氣開化,男女十八九成親也算正常,沈肇這個年齡該考慮了,可是別說成親了,便是連門親事都沒定下。
老早聽沈子菱說過,沈肇幼時倒是有門親事,是沈家官場老友家的女兒,可那家女兒身子孱弱,沒養大成人,沈老將軍為了照顧那親家的心情,暫時沒再給這孫兒續親,再後來沈肇歲數大些了,老將軍準備重新挑選親事,沈肇卻說自己還未立業,想要一心做點成就,先不慌,給拖了下去。
沈老將軍一開始隻當他心裏有人,本就不是個迂腐的人,也就不做聲了,隻等著孫子主動提,後來見這孫兒一心泡在沈家軍裏練操帶兵,沉浸在騎射武技內,才發現,或許他真是個武癡,不好男女事,這幾年沈肇開始涉足官場,立了業,沈老將軍便也更不好管了。
沈肇沉默片刻,反駁:“二十多也不算大齡吧,朝上不少官員早期寒窗苦讀,誤了年齡,而立才娶妻的也不少。”
“人家雖而立才娶妻,卻有偏房或者妾室,你身邊連個紅袖添香的都沒有——是不是有心怡的人?”
“沒有。”沈肇搖頭。
別看個頭長得大,隻怕是還沒開竅。雲菀沁一邊走一邊搖頭:“大哥要不是答得這麽爽快,我還以為你遲遲不娶是暗中癡戀我呢。那你說到底要個怎樣的?我就算想要給你引薦,起碼也得知道你喜歡什麽樣子吧,環肥還是燕瘦?性子是活潑是文靜?”
沈肇眸內噙笑,看她一眼:“難得這麽厚臉皮。”知道她今晚心情確實很不錯,也不枉自己剛才一陣衝動下領她母子下城樓遊玩。見她逼問,沈肇無奈,順著她的話:“我對姑娘家沒什麽評判,在我眼裏,都差不多。活到現在,我隻認識你和子菱,子菱是我妹妹,總不能讓今後妻子像她吧,非得說什麽樣子……若是像你,倒也不錯。”
“像我?”她俏皮道,“難度有點大啊。”手鑽到小元宵的頸項裏咯吱了一下,得意道:“是不是啊小元宵。”
小元宵逛累了,此刻軟兮兮趴在娘的肩上,憐憫地望了一眼沈肇。
“是啊,因為難找到跟你相像的,所以幹脆就不急了。”沈肇語氣也仿似玩笑,不易察覺地收起了這個話題。
擾攘禦街的不遠處,一條巷口,人稀疏一些,稍顯寧靜,一輛青帷單駒馬車泊在巷子口,窗帷打起一半,一雙目光借著層層人潮中的一條彎曲縫隙,停定在前方一雙男女身影上。
美貌婦人懷抱幼兒,在人群裏被保護得緊緊,身邊身後有下人的陪伴。
“人太多了,被人看見就不好了。走吧,爺。”車夫的位置傳來一把略顯滄桑的老者聲音,又有幾分警惕和沉著,提醒車廂內的人。
被問的人沒有回應,眼神如鉤,仍舊直直釘在前方,灼熱目光統統聚於一點。
沿著禦街走了一段路,人聲越來越鼎沸,街道中央的錦繡插屏亮花了母子兩人的眼睛。
雲菀沁看得眼睛發脹,不好繼續往前逛,眼光一掃,今夜乞巧節,宵禁延長,街道兩邊的酒肆茶館鱗次櫛比,還在營業,其中一家專營本地小吃,在京城極有名。
在宮裏吃慣了精食,雲菀沁有些發癢,一指,對兒子笑著說:“娘累了,在這家坐一坐再走好不好。”
小元宵夾在娘親溫軟的懷裏,頗有大將之氣地抬起小臉,嚴厲審視了一番招牌,似是還算滿意,皺了皺眉,箍緊娘的脖子,沒反對。
雲菀沁抱著兒子進去了,沈肇見這食肆窄小,都是些普通散客,自己這麽一行人全都進去,反倒引人注意,隻和齊懷恩在食肆門口等著,讓初夏單獨跟進去,吩咐若有什麽事兒來叫自己。
“夫人,這邊請。”今晚出街過節的人多,鋪子裏生意好,跑堂的一見進來個抱著幼兒的美貌小少婦,趕緊招呼到臨窗的一張桌子邊坐下,又用汗巾將桌子抹了一遍,生怕小娘子嫌髒。
下城樓前,雲菀沁等人換下宮裝,雖仍是錦衣繡裙,此刻倒更像個在丫鬟陪同下,出來過節夜遊的富家少奶奶,點了一壺菊花茶和兩碟入口即化的鬆軟甜糕,一聽食肆的招牌小吃還沒賣完,又要了一籠蟹粉湯包。
不一會兒,跑堂的將吃食茶點都端了上來。這家食肆的蟹粉湯包是招牌貨,皮薄透亮,蟹香濃鬱,每天做的數量有限,賣完了就停止兜售,不但在京城有名,不少外地食客都曾慕名而來。
軟糯湯包皮兒纖薄,透著粉色,頂上的褶子一層一層,裏頭裹了牛肉和蟹粉的餡,再灌注家傳秘製的骨頭湯,配上草寇、丁香、小茴香、花椒等作料,雲菀沁輕輕咬缺一個小口,蟹香濃湯便流了出來,喂了一點給兒子,給他嚐嚐味兒。
小元宵雖然開始吃主食了,但在宮裏多半是吃那些精製麵線或者熬得稀爛的粥食湯水,哪裏吃過這種煙火紅塵味十足的民間小吃,剛嚐了一口湯汁,小臉馬上露出驚為天人的神色,一會兒功夫,吃得吧唧吧唧,滿口流油,隻吐小舌頭。
雲菀沁嗅到濃鬱蟹香,心中動了一動,在晏陽時他在食館裏為自己拆蟹喂食的場景曆曆在目。
初夏看她神情,猜得到她幾分心情,平時就算了,今夜是七夕節,怕是總會勾起幾分心緒。
皇上離京前,主子去私下找過皇上,想要懇求皇上繼續搜山,加大搜尋力度。可主子回來時,卻一字不發,初夏問她結果,她也沉默不言,初夏也隻當是皇上拒絕了,從此再沒多問。其實,就算皇上答應了又怎樣呢?一年了啊,要找到,早就找到了,再說了,便是三爺還活著,怎會不回京。
正這時,小元宵咿呀的抗議聲傳來,打破了雲菀沁的思緒,隻見兒子指著自己調羹裏的包子,似是等了半天沒等到,著急了,吵著還要吃。
雲菀沁心情恢複明朗,怕小孩兒隔食,不敢給他多吃,用甜糕吸引兒子的注意力。
小元宵才不將甜糕放在眼裏,見娘將真正好吃的拿走了,隻指著那籠湯包,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的又說不出話來,著急地臉通紅。
初夏笑起來:“小元宵還是挺聰明的,知道什麽是好東西。好不容易出來打個牙祭,自然不肯放過真正的美食。”
雲菀沁趁機利誘;“你喊一聲娘,就給你吃。”
“嗯……嗯……嚶……”小元宵急得都快哭了,卻還是不肯上套。
雲菀沁也不逼了,隻抱緊了兒子:“不能吃了,再吃會泄肚子。”
小元宵平日還算乖巧,一哄也就算了,今兒估計是被勾起了饞蟲,不依了,趴在娘肩上,委屈地哼哼唧唧。
“出門前讓乳娘喂過一餐奶水了,不知道是不是逛了這麽會兒,又餓了,才吵著非要吃。”初夏有些心疼,給像個熊掛在主子身上的小元宵揩了揩嘴巴。
小元宵雖然不會說話,卻聽得懂別人的意思,一聽這話,越發委屈,哭得更大聲,引得食肆裏的食客循聲回頭。
宮裏的妃嬪為了保持身材體態,有更多光陰取悅天子,嬰兒一般都有專門乳娘喂奶,妃嬪生產後則用麥芽煎水服幾劑,奶水就會退下去,打從小元宵生下來,也是由乳娘去喂食,她原本是想親自喂母乳的,可剖腹生子,奶水本就來得慢,加上身子比順產虧損,後來經常服些調養藥,姚光耀勸她還是將喂奶的事兒交給乳娘了。
她這會兒也沒什麽奶水,隻輕拍打了小元宵後背,安撫兒子。
正這時,附近桌子那邊傳來戲謔調笑,雖壓得低低,仍一個字不落地清晰飄來。
“……孩子哭得這麽大聲,不知道怎麽當娘的,也不知道趕緊喂個奶。”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來,笑意中不無輕浮,又帶著幾分色咪咪。
初夏娥眉一皺,望了過去,幾人穿衣打扮還算富貴,估計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公子哥兒,一看就是不學無術,成天隻知道花家裏錢的紈絝子弟,冷道:“管好你們的嘴巴,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喲,一丫頭片子能怎麽不客氣?這小鬼頭吵得小爺我腦子都快炸了,小爺還不能奉勸你家少奶奶喂喂奶,堵住他的嘴巴啊。”一番話更是不幹不淨。
一個隨行的公子哥兒見這母子身邊的丫鬟都頗有幾分氣派,想這皇城腳下什麽貴人都有,萬一是個什麽官家夫人出行,那可就不好收場了,將那說話的賤嘴少爺衣裳悄悄一扯,小聲道:“算了。”
“算什麽算!當娘的給兒子喂奶,天經地義!小爺也是好心!”那少爺一掙,嚷了起來。
初夏懶得打嘴仗,要起身去喊沈肇和齊懷恩來收拾嘴臭的這廝。
話剛落音,卻見食肆最裏頭的雅間竹簾一打,帶起一股勁風。
一名青衫老者挑簾出來,看似已過花甲,走到那一桌無聊男子的桌邊,口氣恭敬:“幾位少爺麻煩馬上離開食肆,我家主子好容易擇個地方休息片刻,給你們吵得心慌氣短,請。”說罷,抬手朝大門一指。
老人的語氣十分有禮貌,並無一絲失禮,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叫一桌子人滾蛋。公子們都一驚,簡直不信京城還有比自己更蠻橫不講道理的人。
可這老者雖是個隨從,卻氣度翩然,有股威儀,幾人呆了片刻後才叫囂起來:“豈有此理,這食肆是你家主人開的麽?憑什麽敢趕咱們走?你可知道我爹是誰,還有他家祖父是誰——”
說罷,幾人竟一拍桌子,刷的站起來。
青衫老長隨隻唇角浮出一絲冷笑,手背一翻,順手扼住左右兩名紈絝子弟的小臂,提起來。
“你這是幹什麽——”一名正好是剛才嘴巴臭的那一位,驚叫起來,料不到這老家夥勁兒還不小,如何都掙不開,隻覺被他拎起的整條手臂一陣劇痛,然後一股子酸麻勁從指尖滾到了肩膀。
“哎呀,疼!你這老家夥!快放開我!”另一名受不得痛楚,大叫起來。
“好。”青衫長隨手一鬆,兩個年輕公子嘩啦摔坐在凳子上,剛被老者拽住的手臂卻還是保持被拎起來舉在半空的那個姿勢,化石一樣,僵了,剛想要破口大罵,嘴巴一張,竟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兩人憤憤,準備閉上嘴,更是震驚,嘴巴竟怎樣都合不攏了,跟手臂一樣保持原有的狀態,僵了!
其他幾個大吃一驚,忙攏過去:“怎麽樣了——”又望向那老者,卻不敢上前,生怕跟兩個友人一樣,隻是唯唯諾諾:“你把他們怎麽了——”
“死不了,當一陣子的活石而已。”青衫老者大笑起來,眼光一轉,隻見雅廂竹簾掀開,裏頭人出來了,背影朝食肆的另一處側門過去,似是要借側門離開。
青衫老者不再跟幾個登徒浪子周旋,輕快跟上去。
幾個公子哥兒被那老者的話嚇得臉色發白,知道碰上些不好應付的,哪裏還敢去討道理,扛起兩個嘴歪眼斜舉著手臂不能放的友人,哭喪著臉先走了。
初夏有些疑竇,看了雲菀沁一眼,隻見她並沒注意一群落魄而逃的公子哥兒,隻盯住那青衫老者追隨的背影。
食肆客人多,那道身影穿插於人群中,刻意垂著頭頸,一襲夜間防風的玄黑寬大鬥篷從頭罩到腳,別說身型,便是連男女都分不出。
側門簾子一掀,身影消失在熱鬧的食肆客流中,那青衫老者也後腳跟出去了。
雲菀沁條件反射,嘩的起身,連兒子都沒功夫交給旁人,將小元宵抱著離開了座位。
“夫人。”初夏一訝,隻見雲菀沁竟朝側門跑去,來不及去叫沈肇和齊懷恩,放了銀子便追了上去。
雲菀沁一手扒開側門簾子,跑出食肆外,觥籌交錯的喧嘩頓時消弭,蒼穹如墨,耳邊安靜下來。
食肆側門是一方空地,背離正街,也沒有燈光,借著月色,能看到前方停著一輛單駒馬車。
有人似是剛上去,門簾微晃,方才食肆裏那名青衫老者坐在車夫座上,已經揚起鞭子。
“主子——”初夏氣喘籲籲後腳出門。
窗帷流蘇在夏季暑風中輕晃,彈指一瞬,映出窗內的人影輪廓。
雲菀沁覺得自己心跳從未這般厲害過,似是連懷裏的小元宵也感受到娘的情緒,止住哭聲和躁動,變得異常安靜。
“駕——”青衫老者一甩馬鞭,背朝食肆側門,朝前方的闊地奔去。
雲菀沁會意過來,抱緊了小元宵,朝馬車追去:“停——停——停一下——”
馬車哪裏有停下來的意思,一奔起來,立刻將後麵的母子甩開距離,根本聽不見,兀自往前奔去。
雲菀沁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力氣,緊緊抓抱住兒子,拚命追著前麵的車子,不遠處的喧鬧和馬車的疾蹄湮沒了她的叫停聲,小元宵臉旁邊風呼呼直刮,隻乖巧揪住娘親衣襟,乖巧縮在懷裏,不給娘親添一點亂。
車子上了林蔭道。月光透過疏影斜枝,灑在路上,青衫老者這才發現後方追著,吃了一驚,韁繩一收,放慢了腳步,聽車廂後傳來聲音:“不要停。”
語氣跟平日差不多,泉叩岩石般的冷孤,仔細聽著,卻又壓抑著幾分顫,竟是老者從未聽過的隱忍。
青衫老者得了命令,馬鞭嘩啦一聲又甩了下去,
雲菀沁見前麵的馬車慢了步伐,心中大喜,正要再加快腳步追上來,卻見馬車又加快了速度,竟比先前還要奔得快。
她心神一潰,卻並沒氣餒,銀牙一咬,繼續朝前追去,風聲呼呼在耳邊飛竄,一路纖薄繡鞋底兒早就磨破了,抱著兒子的手肘也酸得要命,可哪裏又快得過馬車,一下子功夫,前方馬車越來越小。
眼看馬車快要在開叉小道拐彎,她心中一焦,早就累得麻木的腳下踩著石頭,一時來不及躲開,整個人朝前摔了出去,倒地一瞬間,趕緊將孩子貼在腹上,自己朝下,不讓孩子有碰地的機會。
“嗯……”她隻覺撐地的手腕一陣劇痛,呻/吟一聲,顧不得自己,忍著爬起來,先趕緊查看小元宵有沒摔到,所幸小元宵掛在她脖子上,半點事兒都沒有,隻是看見娘摔跤,似是受了驚嚇,瞪大眼半天,突然大哭起來。
“對不起,是娘不好……”雲菀沁抱住兒子,用袖口擦幹兒子的眼淚,心疼得要命,又愧疚險些讓兒子受了傷,心頭一澀,情不自禁哽咽起來,再不抱繼續追趕馬車的打算。
她失魂落魄地起來,正要轉身回去,遠處似是有亮光照過來,一點點,越來越明亮。
與亮光一同迫近的,還有馬蹄聲。
她心頭一動,抱著兒子望過去,那輛青帷馬車竟然回來了。
車頭,那青衫老者見著母子兩人摔成這幅模樣,心下不禁惻然,偏過臉去,望了一眼帳車廂內,歎了口氣,若不是這一摔,馬車也不得調轉回頭。
雲菀沁見那馬車過來了,這會兒卻有些不敢過去,怕激動了一場,到頭來,車廂裏並不是自己想看到的那個人,空歡喜一場。
青衫老者舉起馬頭邊的燈籠,開口:“這位夫人和小公子沒事吧?可有摔著?”
雲菀沁盡力壓抑著顫抖聲音,道:“沒事。”
車廂內,方才略是焦躁的呼吸漸均勻了些。
“我看夫人一路追趕咱們,可是有什麽事?”老者望住她,聲音十分驚訝,似是被雲菀沁的舉動嚇到了。
有什麽事?難道叫她說剛才在食肆裏見到馬車內的人無端為她母子出手,隨從使的點穴氣功致人僵持不動,跟他當時在長青觀戲耍淨逸師太差不多,讓她莫名想起他,竟像是發了失心瘋一樣,追過來想瞧瞧這陌生人是不是他?!
此刻被一問,她才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人家哪裏是為了自己,說不定就是因為被那幾個嘴臭的登徒子吵得煩躁才去教訓,至於氣功,會的人又還少了麽?
“我,我想謝謝你家主人剛在食肆為我解圍。”她望一眼夜色中肅靜的車廂,也不知道怎的開口,莫非說你能不能把車簾打開,我想看看你們家主人是不是我丈夫?
老者臉一滯,又笑道:“原來如此。夫人也不必為了道個謝追過來,”說著,眼光正落在雲菀沁手背上,嬌嫩皮膚竟皮開肉綻,摔出血了,看樣子是磕在了石頭上,老者忙道:“夫人的手摔破皮了,不要緊吧?”
雲菀沁剛隻顧著小元宵,這會兒才覺腕子上一陣刺疼,吸了口涼氣:“不要緊,回去塗個藥就好了。”
“這可不行,得快些包紮起來,傷口有點兒大,還在流血呢,仔細傷風了可不得了。”老者雖也想快點走,可這傷口,看得著實有些不輕。
也不知道是夜風掃過,車廂門簾忽的一動。
老者察覺,頓開口:“咱們車廂裏備著藥箱,剛巧有供外傷的紗布,若夫人不覺得咱們失禮界越,就在這兒為夫人盡快包紮止血吧。”
雲菀沁剛平靜的心情又起伏起來:“老人家與貴戶主人帶的東西,倒也齊全。”一般人誰出門又會拎著個藥箱。
老者見她懷疑,心頭一動,果真還真是個心思纖敏的人兒,隻道:“我家主人身子不大好,好些日子沒回京了,今兒剛回來,所以才將藥物都帶在身上。”
雲菀沁頷首,示意知道了,將小元宵暫時給老者抱著,正要打開簾子,卻聽那老者道:“夫人,我家主人身子孱弱,形態不雅,一向不見外人。再說了,雖眼下是特殊情況,四周無人,到底男女之別,最好還是隔著些距離。若不嫌造次,請在外麵。”
聲音不大,卻鏗鏘威嚴,由不得半點拒絕,若雲菀沁不同意,隻怕這老者馬上便會將孩子還給她,調頭策馬離開。
她喉嚨一動,嗯了一聲,將手伸進了簾子。須臾,她隻覺有一隻手將自己的指尖輕輕托起來,另隻手則似是擰開了水罐,將水嘩嘩地直接倒在她的傷口上,似是用幹淨的流水為她先清洗患處。
“跐——”她禁不住痛感,蹙眉,雪雪呼痛,突然覺得托住自己的指尖的手也跟著握緊了兩分,然後才鬆開。
雖隻握了一下,她心頭一動,竟情不自禁酥手一伸,滑到裏麵那人的手掌內,嵌進他指縫之間,勾住不放,胡**起來。
很明顯,這是男子的手掌,骨節遒勁,指腹處有幾個厚繭,掌心卻很是溫熱。
五指光溜溜的,拇指上卻有一處凹痕,似是長年佩戴什麽壓擠造成的。
她心尖似有什麽快要湧出來,正待要繼續再摸,裏麵的人沒料她竟這樣大膽,轉瞬醒悟過來,甩開她手。
“夫人太失禮了,咱們好心為你料理傷口,你這是做什麽?”老者一驚,斥了一聲,擋在簾子前頭,再也不讓雲菀沁靠近一步。
她醒悟過來,自己這是做什麽,男子的手都差不多,就因為一個男子的手跟他有些相似,就當是他麽?怎麽可能是他,若真是他,怎麽會不跟自己見麵。
“對不起,失態了。”她要去抱回小元宵,今夜這場瘋也發夠了,在別人眼裏都成調戲良家男子的風流婦人了。
帷幔輕搖,老者會意,歎口氣:“罷了,都給夫人清洗了一半,紗布都備好了,便為您包紮好吧。”
雲菀沁頓了頓,又將手伸進去,這次安分多了,隻等著裏頭人為自己用紗布包紮好,才拿出手,將小元宵從老者懷裏抱過來,道:“多謝老人家和您家主人了。”
老者還未回應,“刺啦”一聲,小元宵坐在娘的懷裏,揮起小胖手,無意地絆開了車廂前的帷幔,正掀到了旁邊的鉤上,掛在半空。
老者臉色一變,正要放下簾子,卻已來不及,隻見母子二人朝裏望去,再跟著往裏麵一看,鬆了一口氣。
車廂內一盞豆大燈火掛在廂壁,光線微弱,卻還是能清楚照出裏頭的人。
男子本是宴然而坐,此刻身子一動,似是因為簾子忽然掀開微微一驚,仍是食肆裏那一身玄黑鬥篷,罩得嚴嚴實實,估計身子不好,夜半乘車怕禁夜風,此刻還戴著一頂青竹夜行箬笠,罩住頭臉。
雲菀沁再不好意思打擾別人,抱住小元宵,垂下頭:“小兒無狀。”
懷裏的小元宵好奇盯住車廂裏的人,一點兒都沒意識到自己做錯事了,眼珠子都不眨。
“請夫人離開吧。”青衫老者眉頭一皺,已有逐客的語氣,欲要將簾子放下來。
雲菀沁正要轉身,卻見兒子身子一傾,趁還沒離開車廂旁邊,揚起肉呼呼的小爪子,狠狠呼了車廂內人一下:“打!打史他!”
雲菀沁見兒子突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也不知道打到人家哪裏,忙退後兩步,嚴厲道:“小元宵!”
小元宵窩在娘懷裏,氣鼓鼓的,明明打了別人,卻好像自己才是被欺負的人。
青衫老者已將簾子放下來,護好車廂內人,哭笑不得,玩笑:“夫人,你家小少爺可真厲害,為您料理傷口,還要打死我家主人。”
雲菀沁也有點兒難為情,這孩子,第一句話不喊娘,竟是要打死別人。
不過這孩子連太皇太後的臉都敢打,也不稀奇,真是被慣壞了,雲菀沁不好意思,也不好多逗留,匆匆離開。
待母子身影洇於夜色中,消失無蹤,馬車方打了回轉,背離而去。
“小元宵。”車廂內,男子將小孩子的乳名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如嚼珍羞,明明是略微沉啞的嗓音,卻又夾雜著柔情。
撩起袖子,他低下頭,瞥了一眼手腕上剛被幼兒失手刮出來的血痕,峻眉一動:“真本事。”又舉起左手,微微蜷曲,放在鼻唇邊,輕嗅著,仿似上麵還有剛才被她撫摸過的芳馨氣味。
前頭,青衫老者一邊趕車,一邊歎著氣:“今天爺也該滿意了。為保險起見,八月之前,且不可再在人前露麵了。”